朝生暮死
作者:高銘      更新:2022-05-10 19:31      字數:4628
  朝生暮死

  她:“你下午沒別的事了吧?”

  我:“嗯,沒事了。”

  她:“那你先別走了,我們聊聊?”

  我:“好啊。”

  她是我認識很久的一個朋友,職業是心理醫生,有催眠資質。曾經在很多時候給過我很多幫助,如果沒有她,有些事情我甚至不知道該去問誰——對精神病患者這方麵。

  我:“是不是覺得我有精神病人的潛質了?”

  她:“哈哈,看你說的,就閑聊。我突然對你很感興趣。”

  我:“嗯,認識七年了,今天才感興趣的?”

  她:“喲,都七年了。你記那麽清楚?”

  我:“對啊,我生日您總是送一種禮物——領帶,各式各樣的領帶。”

  她笑:“是,我很頭疼送男人生日禮物……說起來,好像我老公也隻收到過領帶。”

  我:“你就是禮物,對他來說你就是最大的禮物。”

  她:“哈哈……下次我告訴他。唉!聊天還錄音?習慣了吧?”

  我:“嗯,您說吧。”

  她:“真受不了你……我是想問,你最初是怎麽選擇接觸他們(精神病患者)的?不要說別的客觀原因,我問的是你個人意願的問題。”

  我:“還記得幾年前你給我做的深催眠嗎?”

  她:“因為這個?”

  我:“嗯……一部分吧。不過我聽錄音的時候自己都不敢相信。”

  她:“所以我說不讓你聽。”

  我:“不管怎麽說,我就是從那時候開始萌生的那個想法,雖然後來想得更多……對了我跟你說過吧,每個人看待世界是不一樣的。”

  她:“嗯,這個當然。”

  我:“後來我發現更多的東西,不僅僅是看到的不一樣。”

  她:“啊?……你說說看。”

  我:“同一個世界的人,看到的都是不一樣的世界。反過來,這些不一樣的世界,也影響了看待者本身。”

  她:“你最近說話喜歡兜圈子,你發現沒?”

  我笑了:“我的意思是說:既然一個世界可以演繹成這麽多樣,那麽嚐試一下很多個世界來讓一個人看吧,這樣似乎很有趣。”

  她:“我能理解,但是這樣很危險。我現在最擔心的就是你接觸太多精神病人的問題。”

  我:“我知道危險,尤其我這種沒受過係統的專業訓練,就憑小聰明死頂的人。不過,我真是太好奇了。”

  她:“嗬嗬,我想問問,你平時個性挺強的,為什麽能接觸那麽多患者?而且還都跟你聊得不錯?”

  我:“我也是精神病唄。”

  她很嚴肅:“我沒跟你開玩笑,也不想對你診療什麽的,我想聽你的解釋。”

  我:“我說得玄一點你能接受嗎?”

  她:“你說吧,我見得患者比你多。”

  我:“OK,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空間,就在身體周圍。用那些半仙兒的話就是‘氣場’,說偽科學點兒就是個人的磁場。其實說的都對,也都不對。說的對是因為的確有類似的感覺,說的不對是因為它還是以概念劃定的。我可以試著解釋下,其實那種所謂個人的空間,是自身的綜合因素造成的。拿我舉例,從我的衣著、舉止,到我的眼神、表情、動作,還有我因為情緒造成的體內化學物質分泌,它通過毛孔擴散到空氣中,這些都是造成那個所謂空間的因素。”

  她:“嗯,分析的有道理。別人在不知不覺中接觸了你的化學釋放,看到或者聽到你的言談舉止,受到了一些心理上的暗示,結果就在感覺上造成了‘場’的效果。”

  我:“就是這樣的。而且這個‘場’還會傳染。當有人感受到後,如果接受這個‘場’的存在,情緒上受感染,身體就會複製一些動作、化學氣息什麽的,說白了就是會傳染給其他人。最後某個人的個人空間被大家擴散了,導致一些群體行為。例如集體練功一類的,經常出這種事情。”

  她:“群體催眠或者說是症候群……你怎麽打岔打這麽遠?”

  我:“我沒打岔。我是需要你先了解這個情況。好,我們說回來,你剛剛說我個性很強,其實我自己知道。但是帶著這種個性是接觸不了精神病人的,所以我會收斂很多。麵對他們的時候,我沒有表情,沒有肢體語言,克製住自己的情緒和情感,我要全麵壓縮自己的空間。這樣,我才能讓對方的空間擴大,擴大到我的周圍。也就是這樣,他們才能接受我。為什麽?因為我沒有空間,我的空間和對方是融合的,我收縮陣營了而已。但是這種情況對方很難察覺。”

  她皺著眉:“明白是明白了,但是好像用‘中立’這個詞不太恰當……”

  我:“不光是中立,是徹底的謙卑,態度上的謙卑。”

  她:“嗯,有點那個意思……很有一套啊你!”

  我:“別逗了,你也知道那個謙卑隻是一時的姿態,其實我是要了解他們的世界,他們的世界觀。”

  她:“那你為什麽不了解正常人的呢?”

  我:“理論上講沒有正常人,因為正常這個概念是被群體認可的……”

  她:“別東拉西扯,說回來。”

  我:“哦……我挑這個群體是經過反複考慮的。你想啊,什麽人會渴望對別人說這些呢?一定是那些平時不被接受的人,不被理解的人,被當作異類的人。他們很願意告訴別人或者內心深處很願意告訴別人,就算他們掩飾,但是相對正常人來說,也是好接觸多了,他們相對很容易告訴別人:我的世界是這樣的!而所謂的正常人很難做到那麽坦誠,他們有太多顧慮了。這樣我得多花一倍,甚至N倍的時間去接觸,太累了。”

  她:“有道理。你說了為什麽挑選那個人群,為什麽想看很多個世界,以及你的好奇。可我還是想知道,最根源的到底是什麽在驅使你。”

  我認真地看著她:“你肯定知道,不用我自己說吧?”

  她:“我們不要玩諸葛亮和周瑜猜火攻那套,我想讓你說。”

  我:“呃……好吧。我從根本上質疑這個世界。”

  她:“你不接受那個公眾概念嗎?”

  我:“什麽公眾概念?”

  她:“活在當下。”

  我:“我接受啊,但是這並不妨礙我抽空質疑。我不覺得有什麽衝突。”

  她:“好了,我現在告訴你,這就是我對你感興趣的地方。”

  我:“質疑的人很多啊。”

  她:“不同就在於,你真的就去做了。我們原來聊的時候你說過,你會嚐試多種角度看一個事物,你最喜歡說的是:要看本質。”

  我:“對啊,看清本質很多事情都好辦啊。”

  她:“露餡了吧,你的控製欲太大了。你對這個世界的變幻感到困惑,你很想找到背後那個唯一的原動力,你知道那是本質,你想掌握它。否則你會不安、失眠,你會深夜不睡坐在電腦前對著搜索欄不停地找答案,你休息的時候會長時間地泡圖書館,查找所有宗教的書籍、曆史的書籍、哲學的書籍,可是你看了又不信,反而更加質疑了,對不對?你不知道怎麽入手,你覺得總是差那麽一點就抓住了,但是每次抓到的又都是空氣……”

  我:“停!不帶這樣的!說好了閑聊的!”

  她:“好,我不分析了,我想問,是什麽讓你這麽不安呢?”

  我:“我沒不安。”

  她:“別抬杠,你知道我指的是你骨子裏的那種感覺,不是表麵。”

  我:“這得問您啊,深催眠那次的分析您始終不告訴我,為什麽不告訴我?”

  她狡猾地笑了:“等你長大了我就告訴你。”

  我:“該死的奚落……”

  她笑得很開心:“你知道嗎,我沒想到你會堅持這麽久,指接觸患者。”

  我:“嗯,我自己也沒想到。”

  她:“不是一個人吧?”

  她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我:“你是說我精神分裂了?”

  她:“幾個?”

  我:“我想想啊……四個吧?”

  她:“痛快招吧,別藏著了。”

  我:“有什麽好處?”

  她想了下:“等你走的時候,把那次你的催眠分析給你。”

  我:“好!四個人格分工不同。最聰明、最擅長分析的那位基本都深藏著,喜歡靜,喜歡自己思考,接收的信息隻會告訴其他人格,不會告訴外人,這個叫分析者吧;而現在麵對你的這個,是能說會道的那種,什麽都說得頭頭是道,其實思維部分是來自分析者的,這個叫發言人好了;還有個女的,負責觀察,很細致,是個出色的觀察者,可能有些地方很脆弱,或者說軟弱;還有一個不好說,不是人類吧,或者比較原始。”

  她極力忍著笑:“藏了個流氓禽獸?”

  我:“你現在麵對的才是流氓禽獸。”

  她笑得前仰後合:“不鬧了……我覺得你情況很好。你接觸了那些患者後,心理上沒有壓力嗎?”

  我:“怎麽可能沒有,而且很多是自己帶來的壓力。”

  她:“自己帶來的壓力?”

  我:“不要重複我最後一個詞,這個花招是你教我的。”

  她:“不好意思,習慣了。”

  我:“我發現我接觸得越多,疑惑就越多。因為他們說得太有道理,但是這跟我要的……雖然很接近的感覺,但總覺得還不是那個點……這麽說吧,如果說有個臨界點的話,每次都是即將到達的時候又沒了,就到這裏了。我猜可能不是我自己領悟的,所以沒辦法吃透……哎,這讓我想起那句佛曰了:不可說,不可說。”

  她:“我也想起這句來了,不過……原來你的質疑成了一種保護……可這樣的話壓力更大,你的世界觀雖然沒被扭曲或者影響,但是你的焦慮還是沒解決啊!”

  我:“沒錯,開始是。那陣嚴重失眠,我覺得真的快成三樓樓長了。不過,某次覺得即將崩潰的時候,還是找到了解決的辦法。”

  她:“找到宣泄口了?自殘還是什麽?”

  我:“去,沒那麽瘋狂,很簡單,四個字:一了百了。”

  她狐疑地看著我:“我怎麽覺得這更瘋狂啊?你不要嚇唬我。”

  我:“我還是直接說明白吧。死,就能解決那些問題,但是跟你想的不一樣。”

  她:“你怎麽剛才好好的現在不正常了?”

  我:“你沒明白,死這個概念太複雜了,我用了其中一種而已。也算是自我暗示,每天睡前,我都會告訴自己:我即將死了,但是明天會重新出生的。”

  她:“……原來是這樣……明白了,真的可以做到嗎?”

  我:“不知道對別人是不是管用,但我很接受自己的這種暗示。每天早上,我都是新生,一切都是過去式了。雖然會有記憶,但那種狀態隻是一種時間旅行的狀態,重點在於:旅行。就像出去旅遊,心裏明白總要回家的,這樣,思維上的死結很快就打開了,就是說跳出來了,抽離了。每當麵對一個新患者的時候,我總是盡可能地全身心去接受,全身心地融入,盡可能謙卑,盡可能地讓對方放大自己的空間,我可以背負著全部。但是當晚,結束了,我卸下了全部。情感方麵卸下了,而那些觀點和知識作為資料收起來,就像人體內的淋巴係統一樣,病毒碎片收集起來,增加了免疫力。其實電腦殺毒軟件不也是這個原理嗎?我也借用了,借用在思維上。不是我多強大,而是我學會了一種狀態,用精神上的仿生淋巴係統來自我保護。”

  她:“……朝生暮死……”

  我:“嗯,就是這樣的。”

  她:“原來如此……”

  我:“所以我再強調一遍:要看本質。本質上我要的是找到我想知道的。如果那部分是資料,我很樂意收起來,但是我知道那隻是資料,而不是答案。”

  她:“你到底算感性呢,還是算理性呢?你的感性是動力,但是你全程理性操控。”

  我:“大多數人都是唯心唯物並存的態度,或者說介於兩者之間。”

  她:“這個我同意,不清楚為什麽有人為這個爭得你死我活的。”

  我:“對啊,要接受不同於自己的存在啊……對了,你說我控製欲太大,我這不接受了不同於自己的存在嗎?”

  她抬頭揚起眉看著我:“你清楚我說的是兩回事!我覺得你算精神病人了,還是甲級的那種。”

  我笑:“什麽意思?還帶傳染的?”

  她:“你別往外擇自己。傳染?你那不是被動的傳染,你那算蠱惑。”

  我:“可我的確是不知不覺中……”

  她:“你把自己也劃歸為一個案例吧?挺有特點的,屬於特自以為是的那種。”

  我:“嗯?好主意!”

  她反應了一下:“你不是打算真的這麽做吧?”

  我的確做了,你看到了。我相信你一直在看。

  你肯定也很想了解為什麽我要花這麽多時間精力去接觸精神病人,這也不是什麽八卦猛料,沒什麽不能曝的。

  至於別人怎麽看,我都接受,因為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啊,承認不同於自己的存在,這個很重要。關於我的承受能力問題,其實不是問題。在每天早上“出生”時就做好準備了,準備好接受那些不同的世界;每天晚上我“死”掉,結束掉該遺忘的,儲存我所需要的。

  我就是這樣,“朝生暮死”地麵對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