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中
作者:高銘      更新:2022-05-10 19:31      字數:2382
  鏡中

  她警惕地上下打量了我好久,又探頭看了看我的手腕。

  我:“我沒戴手表。”說著抬起手腕給她看。

  她又狐疑地看了一眼後,抱著膝蓋蜷在椅子上向後縮了縮身體。

  我:“其實戴了也沒事兒,我那塊表是黑色的電子表,不反光。”我在撒謊。但是這個謊必須撒,因為她懼怕一切能映出倒影的物體。

  “沒用,表麵還是有塊玻璃。”說著她神經質地向前伸了伸頭,並且飛快地偷瞄了我一眼。

  我:“那個很小沒關係的。”

  她:“他們會湊在上麵窺探我們,不信你看看就知道了。”

  我耐心地解釋:“反光嘛,你湊過去看當然能看到自己眼睛的倒影了。”

  她把身體縮得更緊了:“你都被騙了。鏡子裏的世界是另一個世界,並不是倒影。”

  我:“你為什麽會這麽認為呢?”

  雖然她蜷在椅子上,卻沒有一分鍾是靜止狀態,總是在不停地縮著身體某個部位,或者神經質地把脖子向前伸,眼神裏充滿了警覺和不安。

  她:“你沒見過罷了。”

  我:“呃……的確沒見過。你,見過?”

  她凝重地望了我一會兒,點點頭。

  我:“是什麽樣的?”

  她:“你有煙嗎?給我一根。”

  我猶豫了一下,從包裏翻出香煙,抽出一根遞給她,並且幫她點上。

  她帶著珍惜的表情緩緩吸了一口,身體略微放鬆了點。

  我耐心地等了幾分鍾後才追問:“那是什麽樣的?”

  “怪物。”她說,“都是怪物。”

  我:“什麽樣的怪物?”

  她:“多看一會兒你就能看出來了,模仿我們的怪物。”

  我保持著沉默。

  即便夾著煙,她的手指也不停地相互摩擦著:“看得夠久,就能看出來了。鏡子裏根本不是你。”

  我:“啊……據我所知,那種現象被稱為‘感知飽和’吧?是一種很常見的心理現象,例如我們長時間盯著一個字看會覺得那個字越來越陌生……”

  “你被騙了。”她打斷我,“根本不是你說的那種什麽現象。當你看鏡子的時間足夠長,鏡子裏的那個‘你’就會出來把你替換掉。”

  我:“呃,其實在來見你之前我也嚐試過長時間地照鏡子,並沒發現……”

  她不耐煩地用夾著煙的那隻手揮了揮:“不夠長。”

  我:“呃……那要看多久。”

  此時她眼中充滿了恐懼:“兩天。”

  我:“一直看著鏡子?”

  她:“對。”

  我:“結果呢?”

  她很慘地笑了一下:“在我忍不住喝水的時候,我瞟了一眼,發現她並沒喝水,而是直勾勾地盯著我看。”

  我:“不會吧,理論上……”

  “去他媽的理論。”她聲音不大,卻充滿了憤怒。

  我:“……嗯……接下來鏡子裏……那個……做了什麽嗎?”

  她聲音有些顫抖:“她不需要做什麽,但是我動不了。”

  我:“像是被夢魘那樣的嗎?”

  她回過神看了我一會兒後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煙:“不……不是……開始隻是眼睛無法移開,接著就覺得手指是僵硬的,從指尖一點點地擴散。我想低頭,但脖子是死的,動不了。然後我想起身跑,可是腰和腿也開始變硬了,根本不能動……我被嚇哭了,但是她卻在笑。起先是很髒的那種笑……我形容不好,然後變成很恐怖的笑容——整個臉頰都慢慢裂開。我喊不出,動不了,隻能看著她在鏡子裏對著我笑,當時我以為自己死定了。”

  我感覺到自己手臂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你是怎麽逃掉的?”

  “水。”她完全無視煙灰掉在衣服上。

  我:“什麽?”

  她:“我喝下去的那口水救了我。因為全身包括舌頭都是僵硬的,所以那口水順著嗓子流下去,嗆到我了,接著突然間就能動了……我是一邊咳一邊爬著跑掉的。”

  我:“嗯……你回頭看了嗎?”

  此時她幾乎是帶著哭腔的:“看了,她惡狠狠地正貼著鏡子裏麵看著我跑,好像還在說著什麽,但我聽不見。”

  通常情況下我都不會去嚐試著推翻患者所說的任何觀點和看法,但是這次我覺得應該稍微提示一下。

  我:“嗯……我隻是提出其他可能性,不是質疑你。會不會是你對著鏡子太久產生的幻覺或者錯覺?你看,你兩天不吃不睡,看著鏡子,所以……”

  她縮了縮身體,頭也不抬地打斷我:“你知道宗教儀式中有一種處刑方式叫‘攝魂’嗎?”

  “什麽?”我聽明白了,之所以還要問是因為詫異。

  她:“就是把人捆在椅子上,然後用三麵很大的鏡子圍住。”

  我:“好像聽說過……”

  她:“每天一次有人來給犯人灌食,那期間用黑布遮住鏡子,時間很短。”說到這兒她停了好一會兒,呆呆地盯著手裏快燒盡的煙,“然後,最長也就一星期多點,犯人要麽瘋了,要麽死了,要麽半生半死。”

  我:“半生……什麽是半生半死?”

  她:“人在,魂魄不在,就算被放了也一樣。不會說,不會做,不會想,怕黑,怕光,怕一切。”

  我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

  她:“可以說是被嚇死的。”

  我:“現在,還有那種宗教刑罰嗎?”

  “不知道。”說著她鬆開手任由煙蒂落在地麵,然後出神地望著地麵。

  我:“你為什麽要那麽做?”

  她遲疑了一會兒聲音變得很低:“嗯……有次……我照鏡子的時候……恍惚間覺得鏡子裏的我……似乎做了一個……嗯……和我不一樣的表情,但當我仔細看的時候又恢複了。我就……我就留意觀察……後來發現其實這種情況很多。然後我就……偷偷又觀察別的能反光的地方,偶爾也能看到那種情況……發生……”

  我:“所以就試了?”

  她默默點點頭,從表情上能看出來她在努力克製著自己的恐懼感。

  我打算讓她放鬆下:“其實已經沒事了,因為你逃掉了……”

  她搖搖頭。

  “什麽意思?”我突然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她:“也許……也許我並沒逃掉……”

  我:“什麽?”

  她頭垂得更低了:“也許我並沒逃掉,現在已經在鏡子裏了,你們都是怪物。”她在椅子上緊緊縮成一團,不停地顫抖。

  回到家後我沒急著查資料,而是打電話給曾經治療過她的朋友。朋友告訴我,她這種情況屬於一種接近人格喪失的症狀,也許將來會進一步導致人格分裂,也許什麽都不會發生。誰也不清楚後麵會是什麽。我沒再問下去,閑聊了一會兒後直接掛了電話。

  當晚睡前我端著一杯水靠在窗邊發呆。等回過神的時候,我看到玻璃窗映出的那個人。

  他一直在看著我。

  莫名其妙地,我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