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牆的另一邊
作者:高銘      更新:2022-05-10 19:31      字數:3383
  在牆的另一邊

  在見這位患者之前,我被兩位心理專家和一位精神病醫師嚴正告誡:一定要小心,他屬於思想上的危險人物。在接到反複警告後,我的好奇心已經被推到了一個頂點。

  老實說,剛見到他後有點失望,看上去沒什麽新鮮的。其貌不揚,個頭一般,沒獠牙,也呼吸空氣,肋下沒逆鱗,看樣子也吃碳水化合物,胸前沒有巨大的“S”標誌,看構造變形的可能性也不大。不過,還是有比較醒目的地方——是真的醒目:他的目光炯炯有神。

  按下錄音鍵後,我打開本子,發現他正在專注地看著我的一舉一動。

  我:“你……”

  他:“我很好,你被他們警告要小心我了吧?”

  我:“呃……是的。”

  他:“怎麽形容我的?”

  我:“你很在意別人怎麽看你嗎?”

  他:“沒別的事可幹,他們已經不讓我看報紙了。”

  我:“為什麽?”

  他:“我會從報紙上吸收到很多東西,能分析好幾天,沉澱下來後又會有新的想法,所以他們不願意讓我看了。”

  我:“聽說你的口才很好。”

  他:“我說的比想的慢多了,很多東西被漏掉了。”

  我:“自誇?”

  他:“事實。”

  我突然覺得很喜歡跟他說話,清晰幹淨,不用廢話。

  我:“好了,告訴我你知道的吧。”

  他:“你很迫切啊。”

  我:“嗯,因為據說你是那些心理專家的噩夢。”

  他:“那是他們本身也懷疑。”

  我:“懷疑什麽?”

  他:“你會不會覺得這個世界不對勁?一切都好像有點問題,但是又說不清到底什麽地方不對勁,看不透什麽地方有問題。有些時候會若隱若現地浮出來什麽,等你想去抓的時候又沒了,海市蜃樓似的。你有時候會很明顯地感覺到問題不是那麽簡單,每一件事情,每一個物體後麵總有些什麽存在,而且你可以確定很多規律是相通的,但是細想又亂了。這個世界有你太多不理解的,就像隔著朦朧的玻璃看不清一樣,你會困惑到崩潰,最後你隻好用哲學來解釋這一切,但是你比誰都清楚,那些解釋似是而非,不夠明朗。是不是?”

  我飛快地在腦子裏重溫他的話,並且盡力掩飾住我的震驚:“嗯,有時候吧。”

  他:“如果真的僅僅是‘有時候’,你就不會在接受了警告後,還坐在了我麵前。”

  他的敏銳已經到了咄咄逼人的地步了。

  我:“因為我好奇。”

  他:“對了,所以你會懷疑一切,你會不滿足你知道的。”

  我什麽都沒說,腦子裏在仔細考慮怎麽應對——第一次在這麽短的時間內被迫認真應對。

  他:“我說的你能理解嗎?”

  我:“我在想。”

  他:“沒什麽可想的,根本想不出來的,因為你現在的狀態不對。”

  我:“也許吧。什麽狀態才能想明白呢?”

  他:“不知道。不過我多少了解一點。”

  我決定先以退為進:“能教給我嗎?”

  他:“不需要教,很簡單。你想想看吧,宗教裏麵那些神鬼的產生,哲學各種解釋的產生,追尋我們之外的智慧生物,以及我們把所掌握的一切知識都拚命地去極限化,為了什麽?為了找。找什麽呢?找到更多答案。但是,實際上是更多嗎?多在哪兒了?”

  我:“似乎話題又奔哲學去了吧?”

  他:“不,哲學隻是一種概念上的解釋,那個不是根本。”

  我:“呃……哲學還不是根本?那什麽是根本?”

  他:“你沒聽懂我說的重點。哲學隻是其中一個所謂的途徑罷了,也許哲學是個死胡同,一個騙局,一種自我安慰。”

  我覺得自己有點暈了,他的目光像個探照燈,讓我很不舒服。

  我:“你就不要兜圈子了吧?”

  他笑了:“我們隻看到一部分世界,實際上,世界很大,很大很大。”

  我:“你是想說宇宙嗎?”

  他:“宇宙?那不夠,太小了,也隻是很小很小的那部分罷了。實際上這個世界跨越空間,跨越時間,跨越所有的一切。大到超越你的思維了。”

  我:“思維是無限的,可以想象很多。”

  他突然大笑起來,這讓我覺得很惱火。

  他:“想象的無限?你別逗了。想象怎麽可能無限呢,想象全部是依托在認知上的,超越不了認知。”

  我:“嗯,這個……知識越多,想象的空間越大吧?”

  他:“扔掉空間的概念吧。神鬼被創造出來就是為了彌補空間的不足,什麽時間啊,異次元啊,都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罷了,差得太遠了。樹上的一隻小蟲子,無法理解大海是怎麽樣的,沙漠是怎麽樣的,那超出它的理解範圍了。捉了這隻蟲子,放到另一棵樹上,它不會在意,它會繼續吃,繼續爬,它不會認識到周圍已經不同了,它也不在乎是不是一樣,有的吃就好。”

  我:“既然有的吃了,何必管那麽多呢!那隻是蟲子啊。”

  他:“沒錯,我們不能要求蟲子想很多,但是也同樣不能認為想很多的蟲子就是有病的。應該允許不同於自己的存在。”

  我:“你是想說……”

  他:“我並沒有想說,隻是你認為。”

  我:“好吧,知道我們的世界渺小又能怎麽樣?對蟲子來說即便知道了大海,知道了沙漠又能怎麽樣呢?不是還要回去吃那棵樹嗎?”

  他:“你是人,不是那個蟲子。你是自詡統治者的人,高高在上的人。”

  我:“那就不自稱那些好了。”

  他微笑著看著我,我知道我上套了。

  我:“你是想否定人嗎?”

  他:“不,我不想。”

  我:“……回到你說的那個更大的世界。你怎麽證明呢?”

  他:“一隻蟲子問另一隻蟲子:‘你怎麽證明大海存在呢?’”

  我有點頭疼:“變成蝴蝶也許就能看到……如果離海不是太遠的話……”

  他得意地笑了起來。

  我明白了,這個狡猾的家夥利用我說出了他真正的主張。

  我:“這可複雜了,根本是質變嘛……”

  他:“你突然又困惑了是吧?”

  我覺得腦子裏亂成了一團。

  他:“你有沒有玩過換角度遊戲?”

  我:“怎麽玩?”

  他:“在隨便哪個位置的衣兜裏裝個小一點的DV,想辦法固定住,然後再把兜掏個洞,從你早上出門開始拍,拍你的一天。等休息日的時候你就播放下看看,你會發現,原來世界變了,不一樣了,全部都是新鮮的,一切似是而非,陌生又熟悉。”

  我不得不承認這個玩法挺吸引我,想想都會覺得有趣。

  他:“過幾天換個兜,或者裝在帽子上,或者開車的時候把DV固定在車頂,固定在前杠上,然後你再看看,又是一個新的世界。這還沒完,同樣是褲兜,再讓鏡頭向後,或者幹脆弄個架子,固定在頭頂俯拍,或者從鞋子的角度,或者從你的狗的脖子上看。怎麽都行,你會發現好多不一樣的東西,你會發現原來你不認識這個世界。”

  我:“好像很有意思……”

  他:“當個蝴蝶不錯吧?”

  我對於上套已經習慣了。

  我:“這樣會沒完沒了啊。”

  他:“當然,這個世界太大了,大到超出了你的想象。”

  我:“時間夠一定會看完所有的角度。”

  他:“你為什麽老跟時間較真兒呢?沒有時間什麽事啊!真的要去用所有的角度看完整個世界,哪怕僅僅是你認知的那部分?難道不是你的思維限製了你嗎?”

  我:“我的思維……”

  他:“我說了,思維是有限的。對吧?”

  我:“對……”沒辦法我隻能承認。

  他:“我是個危險人物?”

  我:“嗯,可能吧。但是你說的那些太脫離現實了,畢竟你還是人,你在生活。”

  他:“是這樣,但是依舊不能阻止我想這些。”

  我:“但是你的思維也是有限的。”

  他:“思維,隻是一道限製你的牆。”

  我:“你說的這個很矛盾。”

  他:“一點也不。宗教也好,哲學也好,神學也好,科學也好,都是一個意思,追求的也是一個東西,但是你要找到。當然,你可以不去找,但是,總是有人在找。”

  我:“假設你說的是真的,找到後呢?”

  他:“啊……按照以往的慣例,找到後就支離破碎結結巴巴前言不搭後語地講給別人聽,有人記住了,有人沒記住。記住的人又糊裏糊塗地再傳播,最後大家覺得他是某個學派或者宗教的創始人,然後一幫人再打來打去,把本身就破碎的這個新興宗教又拆分為幾個派係。直到某一天,幾個古怪的人發現了其中某些不同,然後煞費苦心地再找,直到找不到答案,開始思考,直到遇到那堵牆。然後……吧啦吧啦,周而複始。”

  我:“你把我搞糊塗了,你到底知道什麽?”

  他笑了:“對你來說,對你們來說,我隻是個精神病人。”

  任憑我再說什麽,他也不再回答了,不過他的目的達到了:勾起了我對一些東西的想法,但是這樣隻能讓腦子更亂。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各種各樣亂七八糟的思維混在一起,理不清頭緒。我似乎理解了他說的,但是我不知道怎麽做。第二天我很想跟他再聊聊,突然間我覺得這很可怕,因為我昨天晚上睡覺前一直在設計把DV固定在衣服的什麽位置上。

  我想起了N個精神病醫師曾經告訴我的:千萬千萬別太在意精神病人說的話、別深想他們告訴你的世界觀,否則你遲早也會瘋的。

  思維真的是限製我們的一堵牆嗎?世界到底有多大?——在牆的另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