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撒旦
作者:
高銘 更新:2022-05-10 19:31 字數:2344
我:“我看到你在病房牆壁上畫的畫了。”
他:“嗯。”
我:“別的病患都被嚇壞了。”
他:“嗯。”
我:“如果再畫不僅僅要被穿束身衣,睡覺的時候也會被固定在床上。”
他:“嗯。”
我:“你無所謂嗎?”
他:“反正我住了一年精神病院了,怎麽處置由你們唄。”
我:“是你家人主動要求的?”
他:“嗯。”
我:“是不是很討厭我?”
他:“還成。”
我:“那你說點兒什麽吧。”
眼前的他是個20歲左右的年輕男性,很帥,但是眉宇間帶著一種邪氣,我說不好那是什麽,總之讓人很不舒服——不是我一個人這麽說。
他抬眼看著我:“能把束身衣解開一會兒嗎?”
我:“恐怕不行,你有暴力傾向。”
他:“我隻想抽根煙。”
我想了想,繞過去給他解開了。
他活動了下肩膀後接過我的煙點上,陶醉地深深吸著:“一會你再給我捆上,我不想為難你。”
我:“謝謝。”
他:“我能看看你那裏都寫了什麽嗎?”他指著我麵前關於他的病曆記錄。
我舉起來給他看,隻有很少的一點觀察記錄,他笑了。
我:“一年來你幾乎什麽都沒說過,空白很多。”
他:“我懶得說。”
我:“為什麽?”
他:“這盒煙讓我隨便抽吧?”
我:“可以。”
他:“其實我沒事兒,就是不想上學了,想待著,就像他們說的:好逸惡勞。”
我:“靠父母養著?”
他的父母信奉天主教,很虔誠的那種。從武威(甘肅境內,古稱涼州)移居北京,前N代都是。
他:“對,等他們死了我繼承,活多久算多久。以後沒錢了就殺人搶劫什麽的。”
我:“這是你給自己設計的未來?”
他:“對。”
我:“很有意思嗎?”
他:“還成。”
我:“為什麽呢?”
他再次抬眼看我:“就是覺得沒勁……其實我也沒幹嗎,除了不上學不工作就是亂畫而已。”
我:“家裏所有的牆壁都畫滿了惡魔形象,還在樓道裏畫,而且你女友的後背也被你強行刺了五芒星,還算沒幹嗎?”
他:“逆五芒星。”
我:“可是你為什麽要做這些?”
他又拿出一根煙點上:“你有宗教信仰嗎?”
我:“我基本是無神論者。”
他:“哦,那你屬於中間派了?”
我:“中間派?”
他:“對啊,那些信仰神的是光明,你是中間,我是黑暗。”
他說得輕描淡寫,一臉的不屑。
我:“你是說你信仰惡魔?”
他:“嗯,所有被人稱為邪惡的我都信仰。”
我:“理由?”
他:“總得有人去信仰這些才能有對比。”
我:“對比什麽?光明與黑暗?”
他:“嗯。”
我:“你不覺得那是很幼稚的耍帥行為嗎?”
他抿了下嘴沒說話。
我知道這個觸及他了,決定冒險。
我:“小孩子都覺得崇拜惡魔很酷,買些猙獰圖案的衣服穿著,弄個鬼怪骷髏文在身上,或者故意打扮得與眾不同,追求異類效果。其實是為了掩飾自己的空虛和迷茫,一身為了反叛而反叛的做作氣質。”
他依舊沒搭腔,但是我看到他喉結動了一下。
我:“雖然你畫功還不錯,但是那也不能證明你多深邃,有些東西掩飾不了的,例如幼稚。”
他終於說話了:“少來教訓我,你知道的沒多少。別以為自己什麽都清楚,你不了解我。”
我:“現在你有機會讓我了解你。”
他:“好啊。我告訴你:這個世界就是肮髒的,所有人都一樣。道貌岸然的表象下都是下流卑鄙的嘴臉。我早看透了,沒有人的本質是純潔的,都一樣。你不認同也沒關係,但我說的就是事實。”
我微笑著看著他。
他:“人天生就不是純潔的,每個軀殼在一開始就被注入了兩種特性:神的祝福和惡魔的詛咒,就像你買電腦預裝係統一樣。事先注入這兩樣後,才輪到人的靈魂進入軀殼,然後靈魂就夾雜在這中間掙紮著。各種欲望促使你的靈魂墮落,各種告誡又讓你拒絕墮落,人就隻能這麽掙紮著。有意義嗎?沒有,都是無奈的本性,逃不掉。等你某天明白的時候你會發現,自己的本質中竟然有這麽肮髒下流的東西,想去掉?哈哈哈,不可能!”
我:“但是你可以選擇。”
他提高了嗓門:“選擇?你錯了!沒有動力,永遠是貪欲強於克製,卑鄙強於高尚。人就是這麽下賤的東西。隻有麵對邪惡的時候,高尚的那一麵才會被激發,因為那也是同時存在於體內的特質,神的意圖就是這樣的。當你麵對暴行的時候,你會袒護弱小,當你麵對邪惡的時候你才會正義,當你麵對恐懼的時候你才會無畏。沒有對比,人屁都不是,是螻蟻、是蛆蟲、是垃圾、是空氣裏的灰塵、是腳下的渣子!”
我:“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神呢,沒有惡魔呢?”
他站了起來,幾乎是對我大喊:“那才證明這都是人的本質問題,早就在心裏了,代代相傳,永遠都是!隻給兩個嬰兒一杯牛奶,你認為他們會謙讓?胡扯!人類是競爭動物,跟自然競爭,跟生物競爭,然後和人類競爭,你能告訴我哪一天世上沒有戰爭嗎?那是天方夜譚吧?除非在人類出現之前!我幼稚?你真可笑!我信奉惡魔,那又怎麽樣?自甘墮落算什麽?我的存在,就是為了證明光明的存在,我不存在,就沒有對比,就沒有光明。人的高尚情操也就永遠不會被激發出來,就隻能是卑微的、肮髒的、下流的!有人願意選擇神,有人願意選擇惡魔!如果這個世上隻有惡魔,那就沒有惡魔了,就像這個世界隻有神就沒有神一個道理。我的存在意義就在於此!”
聽見他的吼聲,外麵衝進來兩個男護士,幾乎是把他架走的。
走廊裏回蕩著他的咆哮:“你們都是神好了,我甘願做惡魔,就算你們全部都選擇光明,為了證實你們的光明,我將是最後一個撒旦。這!就是我的存在!”
聽著他遠去的聲音,我麵對著滿屋的狼藉,呆呆地站在那裏,第一次不知所措。
我必須承認,他的那些話讓我想了很久,那段錄音都快被我聽爛了。
後來和他的父母聊過幾次,他們告訴我患者曾經是如何虔誠,如何充滿信仰,但是突然不知道為什麽就這樣了。而且他們說已經為他祈禱無數次了,他們希望他能回到原來的虔誠狀態。
我本來打算說些什麽,猶豫了好一陣兒沒說。我想,從某個角度講,他很可能依舊是虔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