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默默的
作者:高銘      更新:2022-05-10 19:31      字數:4030
  這個患者在我接觸的病例中,讓我頭疼程度排第三,我很痛苦。接觸她太費勁,足足用了七個月。不是一個月去一次那種七個月,而是三四天就去一次的那種七個月!

  她的問題其實是精神病人比較普遍的問題:沉默。

  老實說我最喜歡那些東拉西扯的患者,雖然他們不是最簡單的,但至少接觸他們不複雜,慢慢聊唄,總能聊出蛛絲馬跡。非得按照百分比說的話,侃侃而談那種類型的患者最多隻占三分之一;還有一部分屬於說什麽誰也聽不懂;而沉默類型的差不多也有三分之一,可能也不到;剩下的就複雜了,不好歸類。有時候隻好籠統地劃分為:幻聽、幻視、妄想、癔症什麽的。這也沒辦法,全國精神病醫師+心理學家+各種能直接參與治療的相關醫師,全算上,差不多每人能攤上將近三位數的患者。這不僅僅是勞動強度問題,因為要進入患者的心靈,了解到患者的世界觀才能去想辦法治療(強調:不是治愈,而是想辦法治療),這需要很多時間、很大精力的投入。跟正常人接觸都要花好久,別說患者了。這行資深人士基本都有強大的邏輯思維和客觀辨析本能。注意,我說的不是能力,而是本能。因為不本能化這些很容易就被動搖,而且還得有點死心眼一根筋的心理特征,說好聽了就是執著。沒辦法,不這樣就危險了——也不是沒見過精神病醫師成了醫師精神病的。所以,有時候我很慶幸自己不是一個精神病醫師。

  剛才說到了那幾類精神病人,所謂沉默類型不見得是冷冷的或者陰鬱的,他們隻是不願意交談,或者說,不屑於跟一般人交談,反正自己跟自己玩得挺好。沉默類型中大體可以分三種:一部分伴有自閉症;另一部分是認為你思維跟不上他,沒的聊;剩下的是那種很悲觀很消沉的患者。實際上,絕大多數精神病人都是複合類型,單一類型的基本不會被劃歸為精神病患者,特殊情況除外。

  再插一句:沉默類型裏麵不是天才最多的。侃侃而談那類裏麵才是天才最多的——當然,你能不能發現還是問題。而且其中相當一部分很狡猾,喜歡在裝傻充愣中跟你鬥智鬥勇,不把你搞得雞飛狗跳抓耳撓腮不算完,而他們把這當作樂趣。

  我要說的她,屬於沉默類型中的第一種特征+第二種特征。她的自閉症不算太嚴重,但是問題在於她性格很強烈,一句話沒到位,今天的會麵基本就算廢了。經過最初的接觸失敗以及連續失敗後,我開始拿出了二皮臉精神,沒事就去,有事辦完繞道也去。我就當是談戀愛追她一樣。

  終於,她的心靈之門被我打開了。

  我:“我一直就想問你,但是沒敢問。”

  她笑:“我不覺得你是那種膽子小的人。”

  我:“嗯……可能吧。我能問問你為什麽用那麽多膠條把電視機封上嗎?”

  她:“因為他們(指她父母)在電視台工作。”

  我:“不行,你得把中間的過程解釋清楚,我真的不懂。”

  她是個極聰明的女孩,很小就會說話,老早就認字,奶奶教了一點,不清楚自己怎麽領悟的。5歲就自己捧著報紙認真看,不是裝的,是真看。幼兒園老師覺得好笑就問她報紙都說什麽了,她能頭也不抬地從頭版標題一直讀下去,是公認的神童。

  她父母都在電視台工作,基本從她出生父母就沒帶過,是奶奶帶大的,所以她跟奶奶最親。在她11歲的時候奶奶去世了,她拉著奶奶的手哭了一天一夜,拉她走就咬人,後來累得不行了昏過去了,醒後大病一場,從此就不怎麽跟別人說話了。父母沒辦法,也沒時間,幾個小保姆都被她轟走了。不過天才就是天才,一直到上大學父母都沒操心過。畢業後父母安排她去電視台工作,但她死活不去,自己找了份美工的工作。每天沉默著進出家門,基本不說話。如果不是她做一些很奇怪的事情,我猜她的父母依舊任由她這樣了。可能有人會質疑,會有這樣的極品父母嗎?我告訴你,有,是真的。

  她皺了下眉:“他們做的是電視節目,我討厭他們做的那些,所以把電視機封上了。”

  我:“明白了,否則我會一直以為是什麽古怪的理由呢,原來是這樣。”

  她:“嗯,我以為你會說我不正常,然後讓我以後不這樣呢。”

  我:“封就封了唄,也不是我家電視,有什麽好製止的。”

  她笑了。

  我:“那你把門鎖換了,為什麽隻給你爸媽兩個人一把鑰匙呢?”

  她突然變得冷冷的:“反正每次他們就回來一個,一把夠了。”

  我:“哦……第二個願望也得到滿足了,最後一個我得好好想想。”

  她認真地看著我:“我不是燈神。”

  我:“最後一個我先不問,我先假設吧:你總戴著這個黑鏡架肯定不是為了好看,應該是為了獲得躲藏的安全感覺吧?”

  她:“你猜錯了,不是你想的那種心理上的安慰。”

  我愣了下:“你讀過心理學……”

  她:“在你第一次找我之後,我就讀了。”

  原來她也在觀察我。

  我:“最後的願望到底問不問鏡架呢?這個真糾結啊……能多個願望嗎?”

  她:“當然不行,隻有三個。你要想好到底問不問鏡架的問題。”看得出她很開心。

  我憑著直覺認為鏡架的問題很重要。

  我:“……決定了,你為什麽要戴著這個黑鏡架?”

  她:“被你發現了?”

  說實話我沒發現,但故作高深地點頭。

  她仔細地想了想:“好吧,我告訴你為什麽,這是我最大的秘密。”

  我:“嗯,我不告訴別人。”

  她:“我戴這個鏡架,是為了不去看到每天的顏色。”

  我:“每天的顏色?”

  她:“你們都看不到,我能看到每天的顏色。”

  我:“每天……是晴天、陰天的意思嗎?”

  她:“不,不是說天氣。”

  我:“天空的顏色?”

  她:“不,每天我早上起來,都會先看外麵,在屋裏看不出來,必須去外麵,是有顏色的。”

  我:“是什麽概念?”

  她:“就是每天的顏色。”

  我:“這個你必須細致地講給我,不能跟前幾個月似的。”

  她:“嗯……我知道你是好意,是來幫我的,最初我不理你不是因為你的問題,而是你是他們(指她父母)找來的。不過我不是有病,我很正常,隻是我不喜歡說話。”

  我:“嗯,我能理解,而且是因為他們不了解你,才會認為你不正常的,例如電視機的問題和你把魚都放了的問題。”

  她曾經把家裏養的幾條很名貴的魚放了。基礎動機不是放生,比較複雜:因為養魚可以不像養貓狗那樣要定時喂或者要特別費心,養魚現在什麽都能自動,自動濾水,自動投食器,自動恒溫,有電就可以幾個月不管,看著就成了。她覺得魚太悲哀了,連最起碼的關注都沒得到,隻是被用來看,所以就把魚放了。那是她不久前才告訴我的。

  她:“嗯,不過……我能看到每天的顏色的事,我隻跟奶奶說過,奶奶不覺得我不正常,但是你今後可能會覺得我不正常。”

  我:“呃,不一定,我這人膽子不小,而且我見過的稀奇古怪的人也不少。你來解釋‘每天的顏色’是我的第三個願望,你不許反悔的。”

  她:“……每天早上的時候我必須看外麵,看到的是整個視野朦朧著一種顏色,例如黑啊、黃啊、綠啊、藍啊什麽的,從小就這樣。比方說都籠罩著淡淡的灰色,那麽這一天很平淡;是黃色這一天就會有一些意外的事情,不是壞事,也不是好事;如果是藍色的話,這一天肯定會有很好的事情發生,所以我喜歡藍色;如果是黑色就會發生讓我不高興的事。”

  我:“這麽準?從來沒失手過?”

  她笑了:“失手?……沒有失手過。”

  我:“明白了,你戴上這個鏡架就看不見了對嗎?”

  她:“嗯,我上中學的時候無意中發現的,戴上這種黑色的鏡架就看不到每天的顏色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麽。”

  我:“好像你剛才沒說有粉色?對吧?”

  她變得嚴肅了:“我不喜歡那顏色。”

  她房間裏一樣粉色或者紅的東西都沒有。

  我:“為什麽?”

  她:“粉色是不好的顏色。”

  我:“呃……你介意說說嗎?”

  她:“如果是粉色,就會有人死。”

  我:“你認識的人?”

  她:“不是,是我看到一些消息。報紙上或者網上的天災人禍,要不就是同事同學告訴我他們的親戚朋友去世了。”

  我:“原來是這樣……原來粉色是最不好的顏色……”

  她:“紅色是最不好的。”

  我:“哦?紅色?很……很不好嗎?”

  她:“嗯。”

  我:“能舉例嗎?如果不想說就說別的。對了,有沒有特複雜你不認識的顏色?”我不得不小心謹慎。

  她:“就是因為有不認識的顏色,所以我才學美術的……我隻見過兩次紅色。”

  我:“那麽是……”

  她:“一次是奶奶去世的時候,一次是跟我很好的高中同學去世的時候。”

  我:“是這樣……對了,你說的那種朦朦朧朧的籠罩是像霧那樣吧?”

  她:“是微微地發著光,除了那兩次。”

  我覺得她想說下去,就沒再打岔。

  她咬著嘴唇猶豫了好一陣兒:“奶奶去世那天,我早上起來就不舒服,拉開窗簾看,被嚇壞了,到處都是一片一片的血紅,很刺眼。我嚇得躲在屋裏不敢出去,後來晚上聽說奶奶在醫院不行了,我媽帶我去醫院,我都是閉著眼哭著去的,路上摔了好多次,腿都磕破了。我媽還罵我,說我不懂事……到了醫院,見到奶奶身上是藍色的光,可是周圍都是血紅的,我拉著奶奶不鬆手,隻是哭……也是怕。奶奶跟我說了好多,她說每天的顏色其實就是每天的顏色而已,不可怕。她還說她也能看到,所以她知道我沒有撒謊。最後奶奶告訴我,她每天都會為我感到驕傲,因為我有別人所不具備的……最後奶奶說把藍色留給我,不帶走,然後就把一團藍色印在我手心裏了……每當我高興的時候,顏色會很亮……我難過的時候,顏色會很暗……我知道奶奶守護著我……”

  她紅著眼圈看著自己右手手心。

  我屏住呼吸默默地看著她,聽著窗外的雨聲。

  過了好一陣兒,她身體逐漸放鬆了。

  她抬起頭:“謝謝你。”

  我:“不,應該謝謝你告訴我你的秘密。”

  她:“以後不是秘密了,我會說給別人的。不過,這個鏡架我還會戴著,不是因為怕,而是我不喜歡一些顏色。”

  我:“那就戴著吧……我有顏色嗎?”

  她想了想指著我的外套:“那看你穿什麽了。”

  我們都笑了。

  作為平等的交換,我也說了一些自己的秘密,她笑得前仰後合。

  其實真正鬆一口氣的是我。我知道她把心理上最沉重的東西放下了,雖然這隻是一個開始。

  臨走的時候,我用一根藍色的筆又換來她的一個秘密:她喜歡下雨,因為在她看來,雨的顏色都是淡淡的藍,每一滴。

  到樓下的時候,我抬頭看了一眼,她正扒著窗戶露出半個小腦袋,手裏揮動著那支藍色的筆。

  我好像笑了一下。

  走在街上,我收起了傘,就那麽淋著。

  雨默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