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盡頭
作者:高銘      更新:2022-05-10 19:31      字數:3063
  有那麽一個精神病人,整天什麽也不幹,就穿一身黑雨衣,舉著一把花雨傘蹲在院子裏潮濕黑暗的角落,就那麽蹲著,一天一天地不動。架走他他也不掙紮,不過一旦有機會還穿著那身行頭打著花雨傘原位蹲回去,那是相當地執著。很多精神病醫師和專家都來看過,折騰幾天連句回答都沒有。於是大家都放棄了,說那個精神病人沒救了。有天一個心理學專家去了,他不問什麽,隻是穿的和病人一樣,也打了一把花雨傘跟他蹲在一起,每天都是。就這樣過了一個禮拜,終於有一天,那個病人主動開口了,他悄悄地往心理專家那裏湊了湊,低聲問:“你也是蘑菇?”

  這是我很早以前聽過的一個笑話。好笑嗎?

  我已經不覺得好笑了。

  類似的事情我也做過,當然,我不是什麽心理專家,也沒把握能治好那個患者,但是我需要她的認同才能了解她的視角、她的世界觀。

  她曾經是個很好的教師,後來突然就變了。每天除了吃飯睡覺上廁所,就是蹲在石頭或者花草前仔細研究,有時候甚至趴在那裏低聲地嘀咕——對著當時她麵對的任何東西,也許是石頭,也許是棵樹,也許什麽都沒有,但是她如此執著,好幾年沒跟任何人說過一句話,就自己認真做那些事兒,老公孩子都急瘋了她也無視。

  在多次企圖交談失敗後,她的身邊多了一個人跟她做著同樣的事情,那是我。

  與她不同的是,我是裝的,手裏攥著錄音筆隨時準備打開。

  那十幾天很難熬,沒事我就跑去假裝研究那些花花草草、石頭樹木。如果一直這樣下去,我猜我也快入院了。

  半個月之後,她注意到了我,而且是剛剛發現似的驚奇。

  她:“你在幹嗎?”

  我假裝也剛發現她:“啊?為什麽告訴你?你又在幹嗎?”

  她沒想到我會反問,愣了一下:“你到底在幹嗎?”

  我:“我不告訴你。”說完我繼續假裝興致盎然地看著眼前那根蔫了的草。

  她往我跟前湊了湊,也看那根草。

  我裝作很神秘地用手捂上不讓看。

  她抬頭看著我:“這個我看過了,沒什麽大不了的,那邊好多呢。”

  我:“你沒看明白,這個不一樣。”

  她充滿好奇地問我:“怎麽不一樣?”

  我:“我不告訴你!”

  她:“你要是告訴我怎麽不一樣了,我就告訴你我知道的。”

  我假裝天真地看著她——那會兒我覺得自己的表情跟個白癡沒區別。

  我:“真的?不過你知道的應該沒我知道的好。”

  她臉上的表情像是看著小孩似的忍著笑:“你不會吃虧的,我知道的可是大秘密,絕對比你的好!怎麽樣?”

  我知道她已經堅定下來了,她對我說話的態度明顯是哄著我,我需要的就是讓她產生優越感。

  我:“說話算數?”

  她:“算數,你先說吧。”

  我鬆開捂著的手:“你看,草尖這裏吊著個蟲子,所以這根草有點兒蔫了,其實是蟲子吃的。”

  她不以為然地看著我:“這有什麽啊,你知道的這個不算什麽。”

  我不服氣地反駁:“那你知道的也沒什麽了不起的!”

  她笑了下:“我知道的可是了不起的事兒,還沒人發現呢!”

  我假裝不感興趣,低下頭繼續看那根蔫了的草,以及那個不存在的蟲子(汗)。

  她炫耀地說:“你那個太低級了,不算高級生命。”

  我:“什麽是高級生命?”

  她神秘地笑了下:“聽聽我這個吧,你會嚇著的!”

  我將信將疑地看著她。

  她拉著我坐在原地:“你知道咱們是人吧?”

  我:……

  她:“我開始覺得沒什麽,後來我發現,人不夠高級。你也知道好多科學家都在找跟地球相似的星球吧?為了什麽?為了找跟人類相似的生物。”

  我:“這我早知道了!”

  她笑了:“你先別著急,聽我說。我開始不明白,為什麽要找跟人類相似的生物呢?也許那個星球上的生物都是機器人,也許他們都是在矽元素基礎上建立的生命……你知道人是在什麽元素基礎上建立的生命嗎?”

  我:“碳元素唄,這誰都知道!”

  她:“欸?你知道的還挺多……我開始就想,那些科學家太笨了,非得跟地球上生物類似才能算是生物啊?太傻了。不過,後來我想明白了,科學家們不笨。如果那個星球上的外星人跟人類不一樣,外星人不呼吸氧氣,不吃碳水化合物,它們吸入硫酸,吃塑料就能生活,那我們就很難跟他們溝通了。所以,科學家不笨,他們先找到跟地球類似的環境,大家都吸氧氣,都喝水吃大白菜,這樣才有共同點,生命基本形態相同,才有溝通的可能,對吧?”

  我不屑地看著她:“這算你的發現?”

  她耐心地解釋:“當然不算我的發現,但是我想得更深,既然生命有那麽多形式,也許身邊的一些東西就是生命,隻是我們不知道它們是生命罷了,所以我開始研究它們,我覺得我在地球上就能找到新的生命形式。”

  我:“那你都發現什麽是生命了?”

  她神秘地笑了:“螞蟻,知道吧?那就是跟我們不一樣的形式!”

  我:“呸!小孩都知道螞蟻是昆蟲!”

  她:“但是,大家都不知道,其實螞蟻是細胞。”

  我:“啊?什麽細胞?”

  她:“怎麽樣,你不知道吧?我告訴你,其實螞蟻都是一種生命的細胞,我命名為‘鬆散生命’。蟻後就是大腦,兵蟻就是身體的防衛組織,工蟻都是細胞,也是嘴,也是手,用來找食物,用來傳遞,用來讓大腦維持。蟻後作為大腦,還得兼顧生殖係統。工蟻聚在一起運輸的時候,其實就是血液在輸送養分,工蟻兼顧好多種功能,還得培育新生的細胞——就是幼蟻。螞蟻之間傳達信號是靠化學物質,對吧?人也是啊,你不用指揮你的細胞,細胞之間自己就解決了!明白吧?其實螞蟻是生命形式的另一種,不是簡單的昆蟲。你養過螞蟻沒?沒養過吧。你養幾隻螞蟻,它們沒幾天就死了,就算每天給吃的也得死,因為失去大腦的指揮了。你必須養好多隻,它們才會活,就跟取下一片人體組織培養似的,隻是比人體組織好活。咱們看螞蟻,就隻看到螞蟻在爬,其實呢,咱們根本沒看全!螞蟻,隻是細胞。整個蟻群才是完整的生命!鬆散生命!”

  我覺得很神奇,但是我打算知道更多:“就這點兒啊?”

  她:“那可不隻這點兒,石頭很可能也是生命,隻是形式不一樣。我們總是想,生命有眼睛、鼻子、胳膊、腿,其實石頭是另一種生命。它們看著不動,其實也會動的,隻是太慢了,但是我們感覺不到,它們的動是被動的,風吹啊、水衝啊、動物踢起來啊,都能動。但是石頭不願意動,因為它們亂動會死的。”

  我:“石頭怎麽算死?”

  她:“磨損啊,磨沒了就死了。”

  我:“你先得證明石頭是生命,才能證明石頭會死吧?”

  她:“石頭磨損了掉下來的渣子可能是土,可能是沙,地球就是由這些組成的吧?土裏麵的養分能種出糧食來,能種出菜來,動物和人就吃了,吃肉也一樣,隻是多了道手續!然後人死了變成灰了,或者埋了腐爛了,又還原為那些沙啊土啊裏麵的養分了,然後那些包含著養分的沙子和土再聚集在一起成了石頭,石頭就是生命。”

  我:“聚在一起怎麽就是生命了?”

  她嚴肅地看著我:“大腦就是肉,怎麽有的思維?”

  我愣住了。

  她得意地笑了:“不知道了?聚在一起,就是生命!人是,螞蟻組成的鬆散生命是,石頭也一樣,沙子和土聚在一起,就會有思維,就是生命!石頭聽不懂我們說話,也不認為我們是生命。在它們看來,我們動作太快,生得太快,死得太快。你拿著石頭蓋了房子,石頭還沒感覺到變化呢,幾百年房子可能早塌了,石頭們早就又是普通石頭了,因為幾百年對石頭來說不算什麽。在石頭看來,我們就算原地站一輩子,它們也看不到我們,太短了!”

  我目瞪口呆。

  她輕鬆地看著我:“怎麽樣?你不行吧?我現在要做的就是想辦法和石頭溝通。研究完這個,我再找找有沒有看人類像石頭一樣的生物。也許就在我們眼前,我們看不到。”說完她得意地笑著又蹲在一塊石頭邊仔細地看起來。

  我不再假裝研究那根草,站起身來悄悄走了,怕打擾了她。後來有那麽一個多月吧,我都會留意路邊的石頭。

  石頭那漫長的生命,在人類看來,幾乎沒有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