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禽走獸
作者:高銘      更新:2022-05-10 19:31      字數:3380
  她是非常特殊的一個案例。至今我都認為不能稱之為病例,因為她的情況特殊到我聞所未聞。也許是一種返祖現象,也許是一種進化現象,我不能確定到底是什麽,甚至對這個案例成因(可能,我不確定)的更深入了解,也是在與她接觸後的兩年才進一步得到的。

  從我推門、進來、坐下,到拿出錄音筆,把本子、筆擺好,抬頭看著她,她都一直饒有興趣地在觀察著我。

  她是一個19歲,看上去很開朗很漂亮的女孩,透著率真、單純,直直的長發披肩,嘴巴驚奇地半張著,充滿了好奇地看著我。容貌配合表情簡直可愛得一塌糊塗。

  當我按下錄音鍵後發現她還在直勾勾地盯著我,我有點不好意思了。

  我:“呃……你好。”

  她愣了一下,回了一下神:“你好。”然後接著充滿興趣地盯著我仔細看。

  我臉紅了:“你……我臉上有什麽東西嗎?”

  她似笑非笑地還是在看:“啊?什麽?”

  我:“我有什麽沒整理好或者臉上粘了什麽嗎?”

  她似乎是定睛仔細看了下我才確定:“沒啊,你臉上什麽都沒有。”

  我:“那你的表情……還一直看著我是為什麽?”

  她笑出聲來了:“真有意思,我頭一次看蜘蛛說話哎!哈哈哈!”

  我莫名其妙:“我是蜘蛛?”

  她徹底回過神來了,依舊毫不掩飾自己的驚奇:“是啊。”

  我:“你是說,我長得像蜘蛛嗎?”

  她:“不,你就是。”

  我愣了下,低頭翻看著有關她的說明和描述,沒看到寫她有癡呆症狀,隻說她有臆想。

  她:“不好意思啊,我沒惡意,隻是我頭一回見到蜘蛛。說實話你剛進來我嚇了一跳,有點怕,但是等你關門的時候我覺得不可怕,很卡通,那麽多爪子安排得井井有條的,擺本子的時候超級可愛!哈哈哈哈!”看她笑不是病態的,是真的忍不住了。

  我:“我在你看來是蜘蛛嗎?”

  她:“嗯,但是沒貶義,也不是我成心這麽說的。其實我知道你們覺得我有病,可是我覺得我沒病。”她停了一下,壓住了下一輪笑聲才繼續:“我也是幾年前才知道隻有我這樣的,我一直以為大家都是這樣呢。”

  我:“你是什麽樣的?”

  她:“我能把人看成動物。”

  我:“每一個人?”

  她:“嗯。”

  我:“都是蜘蛛嗎?”

  她:“不,不一樣。各種各樣的動物。”

  我:“你能講一下都有什麽動物嗎?”

  她:“什麽動物都有。大型動物也有,小型動物也有。昆蟲還真不多,蜘蛛我是頭一次見,覺得好玩兒,所以剛才沒臉沒皮地傻笑了半天,你別介意啊。”

  麵對這麽漂亮可愛的女孩我怎麽會介意呢,要介意也是對別人介意嘛,比方說我們院的領導。

  我:“不介意,但是我想聽你詳細地說說到底是怎麽回事兒。”

  她的表情終於平靜了很多:“我知道你們都不能理解,覺得我可能有病,但是我不怕,大不了說自己看人不是動物就沒事了。我覺得你沒惡意,那就跟你說吧。我小的時候,從記事的時候就是這樣了。我看到的人,是雙重的,如果我模糊著去看,看到的人就是動物,除非我正式地看才是人。你知道什麽是模糊地看吧?就是那種發呆似的看,眼前有點兒虛影的感覺……”

  我:“模糊著看?什麽意思?你指的是散瞳狀態吧?”

  她:“散瞳?可能吧,我不熟悉你們那些說法,反正就是模糊著看就成了。大概因為我從小就是這樣,所以沒覺得怎麽可怕,但是惹了不少麻煩。我們小學有個老師,模糊著看是個翻鼻孔的大猩猩!哈哈哈哈,他上課撓後腦勺的時候太逗了,他還老喜歡撓,哈哈哈!我就笑,老師就不高興。那時候小,也說不明白,同學問我為什麽笑,我就說大猩猩撓後腦勺多逗啊,結果同學都私下管那個老師叫大猩猩,後來老師知道了,找了我爸去學校,狠批了我一頓。回家的路上我跟爸爸說了,還學給他看,爸爸也笑得前仰後合的,不過後來跟我說不許給老師起外號,要尊敬老師……”

  她連說帶比畫興奮地講了她在小學的好幾件事情,邊說邊笑,最後我不得不打斷她的自娛自樂:“你等一下啊,我想知道你看人有沒有不是其他動物的?就是人?”

  她:“沒有,都是動物!哈哈哈哈!”

  我:“你能告訴我你的父母都是什麽動物嗎?”

  她:“我媽是貓,她跟我爸鬧脾氣的時候後背毛都奓起來,背著耳朵,可凶了;我爸是一種很大的魚,我不認識,我知道什麽樣,海裏的那種,很大,大翅膀、大嘴,沒牙……不是真的沒牙啊,我爸有牙,我是說他動物的時候沒牙。很大,不對,也沒那麽大……反正好像是吃小魚還是浮遊生物的一種魚,我在《動物世界》和水族館都見過。”

  她的表情絕對不是病態的亢奮,是自然的那種興奮,很坦誠,坦誠到我都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聽力有問題了。

  我:“那你是什麽動物呢?”

  她:“我是鼴鼠啊!”

  我:“鼴鼠?《鼴鼠的故事》裏麵那隻?”

  她:“不不不,是真的鼴鼠。眼睛很小,還老眯著,一身黃毛,短短的,鼻子濕漉漉的,粉的,前後爪都是粉粉的,指甲都快成鏟子了……這個是我最不喜歡的。”

  我:“你照鏡子能看見?”

  她:“嗯,直接看也成。我自己看自己爪子就不能虛著看,因為我不喜歡,要是沒指甲隻是小粉爪就好了……”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一臉的遺憾。

  我攥著筆不知道該寫什麽,隻好接著問:“你有看人看不出是動物的時候嗎?比如某些時刻?”

  她認真地想著:“嗯……沒有,還真沒有……對了!有!我看照片,看電影電視都沒,都是人,我也不知道為什麽。”

  我覺得有點費解,目前看她很正常,沒有任何病態表現,既不急躁也不偏執,性格開朗而絕對不是沒事瞎激動,但是她所說的卻匪夷所思。我決定從我自己入手。

  我:“你看我是什麽樣的蜘蛛?”

  她:“我隻見過你這種,等我看看啊。”說完她靠在椅背上開始“虛”著看我。

  我觀察了一下,她的確是放鬆了眼肌在散瞳。

  她:“你……身上有花紋,但是都是直直的線條,像畫上去的……你的爪子……不對,是腿可真長,不過沒有真的大蜘蛛那種毛……你像是塑料的。”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她:“嗯,你剛才低頭看手裏的紙的時候,我虛著看你是在織網……你眼睛真亮,大燈泡似的,還能反光,嘴裏沒大牙……是那種螞蚱似的兩大瓣……”

  我覺得自己有點兒惡心就打斷了她:“好了,別看了,我覺得自己很嚇人了。”我低頭仔細看記錄上對她的簡述。

  她:“你又在織網了!”

  我抬起頭:“什麽樣的網?”

  她停止了“虛著”的狀態,回神仔細想著:“嗯……是先不知道從哪兒拉出一根線,然後纏在前腿上,又拉出一根線,也纏在前腿上,很整齊地排著……”

  我:“很快嗎?”

  她:“不,時快時慢。”

  我猛然間意識到,那是我低頭在整理自己的思路。

  我:“你再虛著看一下,如果我織網就說出來。”

  我猜她看到我的織網行為就是我在思考的過程……

  她:“又在織了!”

  我並沒看資料或者寫什麽,隻是自己在想。

  我:“我大概知道你是什麽情況了,你有沒有看見過很奇怪的動物?”

  她:“沒有,都是我知道的,不過有我叫不出名字的,奇怪的……還真沒有。”

  我覺得她可能具有一種特別的感覺,比普通人強烈得多的感覺,她看到的人類,直接映射為某種動物,但是我需要確定,因為這太離譜了。

  後麵花了幾周的時間,我先查了一些動物習性,又了解了她的父母,跟我想的有些出入,但是總體來說差得不算太遠。

  她的“貓”媽媽是個小心謹慎的人,為人精細,但是外表給人漫不經心的感覺;她的“魚”爸爸是蝠鱝(魔),平時慢條斯理的,但是心理年齡相對年輕,對什麽都好奇。關於“鼴鼠”的她,的確比較形象。看著開朗,其實是那種膽小怕事的女孩,偷偷摸摸淘個氣搗個亂還行,大事絕對沒她。出於好奇,讓她見了幾個我的同事,她說的每一種動物的確都符合同事的性格特點,這讓我很吃驚。

  想著她的世界都是滿街的老虎喜鵲狗熊兔子章魚,我覺得多少有點羨慕。

  最後我沒辦法定義她有任何精神方麵的疾病,也不可能有——完全拜她開朗的性格所賜。不過我告訴她不要對誰都說這件事,可能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但是我沒告訴她我很向往她驚人的天賦。

  大約兩年後一個學醫的朋友告訴我一個生物器官:犁鼻器(費爾蒙嗅器,vomeronasal organ),很多動物身上都有這個器官。那是一個特殊的感知器官,動物可以通過犁鼻器收集飄散在空氣中的殘留化學物質,從而判斷對方性別、是否有威脅,甚至可以用來追蹤獵物、預知地震。這就是人們常說很多動物擁有的“第六感”。人類雖然還存在這個器官,但已經高度退化。我當時立刻想到了她的自我描述:鼴鼠——嗅覺遠遠強於視覺。也許她的犁鼻器特別發達吧?當然那是我瞎猜的。不過,說句有點不負責任的感慨:有時候眼睛看到的,還真不一定就是真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