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2 章
作者:晴空之下      更新:2022-05-10 18:19      字數:3524
  南郡, 岐江城。

  陸備是深夜回城的,進府的時候正院還有光亮,臨近四更天, 陸濤竟然還沒有休息。

  陸備其實也很疲憊。

  雖然他常年在南江口, 體能和狀態勝於同齡人, 可接連多日的連續奔波,中間又多次橫生波折,已過不惑之年的男人還是有點扛不住。

  但再怎麽疲憊,他還是打起精神前往正院,向陸濤匯報此次南召之行的結果。

  “回來了。”

  陸備進門的時候, 陸濤正皺著眉, 翻看著手中最新送來的密報。

  岐江城在他一手掌握中, 打從陸備入城,他便收到了消息, 一直等著對方進府。

  見人進來, 他微微和緩了表情, 差人替陸備更衣換洗, 一切收拾停當,兩兄弟才坐下來密談。

  “阿青, 也罕達要我們供給他錢糧。”

  知道兄長最關心什麽, 陸備也不遲延,開門見山地說出了此行的結果。

  “每過一旬,便要給白龍山中的部族大軍補充給養,還要協助他奪取水道的通路, 讓他得以撤回草原。”

  聽他這樣說, 陸濤的眉頭再度緊皺, 甚至有了比之前還要凝重的表情。

  放也罕達和西胡大軍回草原倒沒什麽, 反正在陸濤的計劃中,這些西胡人不過還是他推翻業朝,清理世家的工具,遲早是要攆他們回去的。

  他們原本訂立的盟約,隻是將雍西關及忻州、通匯一線劃給胡人,最多再搭個皁陽和白鷺口。像鼎豐、閶洲、衡壽這樣的大城,陸濤都是要攏在手中的,一個都不想失掉。

  但是一旬一給糧草,這比朝貢還要嚴苛,朝貢至少是一年一給,這種按月份的補充給養,不等於要把西胡大軍養在南召了麽?!

  陸濤心中氣急,臉上卻沒有表露出半分。

  眼前的陸備,他名義上的兄弟,他共謀大業的合作夥伴,其實有一半的血統是西胡土侖族。雖然當年土侖老王把他當成棄子送到陸家為質,作為雙方合作的保證,但陸備畢竟還是土侖人,心係故族難免。

  心念轉動間,陸濤輕輕搖頭。

  “不成。”

  他看了一眼陸備的神色。

  “我們與封家必有一戰,正是需要囤積糧草的時候。這兩年天災不斷,南郡許多地方都糧食欠收,供給陸家的府兵都不夠用,如何還能勻給也罕達?”

  說到這裏,陸濤頓了頓。

  他在陸備的臉上並沒有看到異常,知他對此事也是不甚讚成,心中不由得放下了一些,語調也和緩了許多。

  “也不是不幫他,之前我們不也給了不少東西?但也罕達這小子,自從進了舊京之後就變了不少,脾氣大了不說,還學會了獅子大開口。”

  “前段日子,他遣人到我南郡城鎮劫掠,殺了不少人,已經引發動亂了!”

  陸備端起案上的茶碗,狠狠灌了一口,緩緩道。

  “那你讓他怎麽辦?”

  “幾萬人困在山中,沒吃沒喝沒有補給,往北是邊軍封鎖,總不能都活活餓死。”

  他說這話似乎沒什麽情緒,但陸濤與他做了幾十年的兄弟,一聽就知道他心情不佳。

  但陸備說這番話,到底還是偏著也罕達多一些。畢竟也罕達是他唯一的子侄,又是他一手扶持起來的,情分與旁人不同。

  “當然不能看著他困死在白龍山,所以他進南召的時候,我們不是送了一批給養?”

  陸濤歎了口氣,開始把話題往回拉。

  “糧草現在是真的緊,之前阿佐在鼎豐城消耗了不少,今年大部又欠收,江北世家的倉都被司馬燁搜刮得差不多,能填補的寥寥無幾。”

  說到這裏,陸濤頓了頓,轉頭審視陸備的神色。

  “倒是通匯……也不是不行。”

  他的手指敲了敲麵前的桌案。

  “原本南江水道的西線就有幾處被別家扣住,如今正好借此機會清掃一番。”

  “若是拿下通匯,我可以把也罕達送到江北,到時候他要是爭氣,奪回失地也未必是難事。”

  “阿馱,我可以給也罕達機會,但我不可能供養他,他想要什麽必須自己爭取,我的底線都攤給你了。”

  “如果他再要得寸進尺,那就別怪我不買你的麵子,我們為他做的已經夠多的了。”

  他這樣說完,就看到陸備的神情反而和緩了許多。

  精壯的男人點了點頭。

  “阿青莫急,我也是這樣與也罕達講的,他同意了。”

  “隻要我們能打通去往通匯的水路,他可以回去北岸。”

  聽他這樣說,陸濤點了點頭。

  “那便要阿馱你親自走一趟了。”

  他順手取下書架上的南江古水道圖,點指著上麵的一條支線說道。

  “距離南召最近的岸灘在青羊坪,從青羊坪到通匯,沿線鴻山、碑陽在石家手中,拿下倒是不難,隻是通匯現在被邊軍占領,若要強行奪取,等於我們要與邊軍正式開戰。”

  說到這裏,陸濤的語調低沉了下來,臉上有掩飾不住的凝重。

  “阿佐吃了這樣的大虧,我這個做父親的原本應當立刻替他報仇出氣,可現在我們沒有能夠匹敵火1炮的武器,東林場那邊一直沒有結果,匠人死傷無數,卻沒辦法造出能夠使用的火1炮,這樣龜縮在南郡我心中憋悶。”

  聽他說起火1炮,陸備便是心中一沉。

  他來回南召這許多天,本以為東林場那邊應該能拿得出成果了,畢竟看著那炮也不像是很複雜的玩意,不過是鐵質的炮身內有刻線,比機關樓車簡單了不知道多少。

  可聽陸濤這意思,竟然還沒造出來?

  “怎麽這樣麻煩?”

  他沉聲問道。

  陸濤歎了口氣。

  “阿馱,我們還是把那東西想得簡單了。”

  “你走這段時日,東林場一共造出了二十門火1炮,其中有十門都是打了一次就炸膛。之後匠人改進了鐵質和炮1彈,現在勉強能打兩發,三發必然出事。”

  “那個孩子……”

  陸濤頓了頓,驀地歎了口氣。

  “倒真是個人才。”

  “我以前怨恨陸家長輩有眼無珠,如今我也做了這有眼無珠之人,扔了美玉留了石頭。”

  “選錯人,看來就是陸家人命定的了。”

  聽他這樣說,陸備不吭聲了。

  他最是了解陸濤的心思,知道他依舊為當年被送去西莫支海為質的事情耿耿於懷。

  不單單是陸濤,他也是一樣。

  世人皆羨慕他作為陸備風光富貴的大半生,誰知道他作為馱烏雷那些年的艱難?

  陸家與西莫支海,這是打從業朝建立之前便定下的盟約。為了確保雙方不背叛,雙方還延續了古早之前的結盟習俗,每一代都要交換直係子孫為質。

  馱烏雷是老罕王的兒子,母親是一個中原羊奴,一生出來就落入了西胡王庭權力的底層。

  他隻有一半的天神血,王庭不承認他是天神的後裔,長相也隨了母親的中原血統。但馱烏雷畢竟也是罕王的親子,老罕王上位之後,按照約定,馱烏雷便被送去南郡岐江城為質。

  陸家是很愛惜羽毛的,身為世家譜係第一大姓,曆任家主都把名聲看得比天還重要。接受胡人為質一直是秘密操作,陸家為了不引人起疑,多半會給予對方一個身份,不上族譜的私生子,或是旁支小宗的族人,端看雙方力量對比情況。

  馱烏雷的父親是個強悍的罕王,於是他便跟著水漲船高,成了家主的次子“陸備”。

  他名義上的哥哥陸濤,為人清高傲慢,十分看重家族血統的純淨,對他這個名義上的“弟弟”無比厭惡。

  陸濤是知道“陸備”的身份的,知道馱烏雷不過是草原送來的一個物件,根本配不上“陸”這個姓氏。他雖然沒把事情說出去,但他是陸家下一代家主,他對馱烏雷影響了同齡的陸氏子弟,馱烏雷的少年期便是在無盡的羞辱和折磨中度過的。

  直到有一年,他偶然發現了陸濤的秘密。

  那一年,業朝皇帝忽然圈禁了素有賢名的太子,將朝中東宮一係臣子全數下獄,京城日日抄家抓人,世家貴胄倒了一大片,鬧得人人自危,不得安寧。

  遠在南郡的陸家也不安生。

  陸家雖然表麵上隱世在南郡,但私底下與朝中有千絲萬縷的聯係,若是老皇帝準備借此發難,那陸家必須要有所準備。

  於是馱烏雷跟著自己名義上的爹登上小船,沿著南江古水道一路向西北。

  船足足走了五天五夜才到了通匯,在那裏,他見到了自己久違的親爹。

  在他爹的身後不遠處,他看到了另外一個少年。

  他穿著草原人的服飾,身形卻十分瘦削,臉色蠟黃頭發幹枯,一看就是生活十分艱難的模樣。

  他親爹和養父對這孩子視若無睹,便如同對他一樣,身旁的常隨也都是態度輕慢。

  雖然他們都穿得人模人樣的。

  對對方的身份心知肚明,可視線交匯的瞬間,馱烏雷的心還是劇震了幾下。

  這人,長得與南郡岐江城中陸家小郎君竟然一模一樣!

  隻是陸濤的臉上慣常掛著清高的冷漠,冰一樣凍得人心發涼。

  而這人,眼中有灼灼的火焰在燃燒,這種感覺馱烏雷也常常能夠體會到,那是對於命運不公的憎恨和憤怒!

  這小子,是與他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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