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3 章
作者:晴空之下      更新:2022-05-10 18:17      字數:4137
  心裏雖然疑惑, 但矩子的話還是要百分百執行的。

  結果沒過兩天,木工班又有新的圖紙送過來,這次是農具,輥軸和深耕犁。

  “這玩意……”

  徐進看著圖紙上畫的物件, 摸了摸光頭。

  “這是壓茬的?”

  “看著是這樣。”

  木東來撚須。

  “整地的時候用它推, 直接將雜草苗子軋進地裏頭, 省得和秧苗搶地方。”

  “以前見過類似的, 都是木頭做的。這次矩子全要用上鐵, 可是下了本錢。”

  “不過這中間的圓軸造起來倒是麻煩, 這玩意木工做得溜,用刨子刨來得快當。”

  兩人本來是小聲嘀咕, 也不知道被哪個耳朵尖的聽了去,人群中忽然有人抱怨道。

  “明明是木工班的活計, 他們自己不做偏讓我們來, 鐵匠坊啥時候給木工班打過下手?!”

  “就是!”

  還有人應和他。

  “咱們鐵匠坊以前給宗門做了多少貢獻,現在讓個木工班支使得團團轉, 難不成就因為謝老是矩子的親戚麽?!”

  這話說得有點誅心,匠房裏可沒人敢應和。

  木東來看了眼說話的人, 是個剛剛進坊不久的學徒,老鐵匠章老三的孫子,也是在塢堡裏長大的孩子。

  章老三是和他師傅一個輩分的老匠人, 一輩子呆在鐵匠坊, 經曆了鐵匠坊最風光的時代, 也算有點牌麵。老頭在幾年前去世了,留下了一個孫子, 一直在鐵匠坊做學徒。

  “章鐵鎖你說啥屁話?!啥鐵匠坊給木工班打下手??!老實幹活就得了!沒得閑的放屁!”

  徐進出口訓斥道。

  章鐵鎖是跟著他爺學本事, 他爺沒了之後沒再拜師傅, 平時幹活也算穩當,很少有起刺的時候。

  今天能出頭,顯然是這口氣憋得救了,梗著脖子回道。

  “啥叫屁話!?本來就是這麽回事!之前那個茅坑,搞那麽複雜幹啥?不就是個拉屎的地方麽?在地上隨便刨個坑不就得了?還非得鑲個漏鬥在上麵,鬥子地下還卡著兩個桶,一個裝屎一個裝尿,拉完之後還得抽個機關翻板進下麵的罐子裏,有啥用啊!?”

  “我就想不通了?這屎和尿為啥一定要分開,還都得流進不同的罐子裏?!他們木工班拉屎拉尿還分先後麽?時候過得這樣講究?!”

  “要我說就是想折騰咱們!明知道咱們打鐵的不如削木頭方便,還畫了這勞什子的圖讓咱們看!這都是精巧活,他們不是總念叨什麽公輸大匠麽?咋這回自己就慫了?”

  這話說得好幾個年輕的小子都同仇敵愾,不停地點頭。

  最近木工班很是出風頭,讓習慣了風光的鐵匠坊小夥子們有點心態失衡。

  明明他們才是掌握了灌鋼技術的人,打鐵煉焦那是多麽重要的差事,早就淪落成聽木工班指揮的雜役了?

  木工班拿著雞毛當令箭,現在不知道咋嘚瑟好了!

  “都胡咧咧什麽!?矩子的話都不聽了不是?墨宗容不下你咧?”

  木東來喝道。

  “本來就是!”

  另外一個年輕人也跟著起哄。

  “這玩意不是給邊軍的嗎?屙屎拉尿還都要用罐子裝,還要拎回來是咋的?”

  “以後不會還讓咱去收夜香吧?”

  “就是讓你收夜香,你去還是不去?”

  寧非打破了屋內鬧哄哄的氣氛。

  眾人心中皆是一驚,齊齊循聲望去,正看到少年矩子站在門口,一臉似笑非笑。

  “問你們呢,讓你收夜香,你去還是不去?”

  他點指著其中一人問道。

  那人低下頭,聲音惙懦。

  “矩子說去……那自然是要去的。”

  寧矩子點了點頭。

  “你,你,你,你還有你。”

  他點指了幾個剛才起哄鼓掌的人。

  “來你們幾個告訴我,人尿有什麽用?”

  章鐵鎖一驚,忙不迭地縮了縮,低頭做鵪鶉狀。別看他對木東來、對徐進敢硬抗,可是見了矩子,眾人的心裏還是服氣的。畢竟是研究出了灌鋼法的牛人,比技術所有人都得甘拜下風。

  現在聽到矩子點名,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回答不出,都不敢坑聲。

  “人尿的用處,昨天柳老爺子講了兩邊,還畫了重點,所以你們哥幾個是逃課了?”

  寧鋸子轉頭看向木東來。

  “我聽老爺子說,鐵匠坊昨天和前天的出勤率都不夠,你們是看不起種地還是咋的?”

  聽到這話,木東來差點沒當場跪了。

  哪裏是他們看不起種地,是柳老頭這個掃盲班人太多,現在是分成兩組上課,他和那幾個小崽子不在同一個班!

  “不不不,絕不是這樣啊矩子!是這幾個崽子頑劣不堪,趁著天黑老爺子眼神不好,自己偷偷溜走的!”

  “哦,這樣。”

  寧鋸子點頭。

  “那木坊主你給他們講講,為啥我們要收集人尿?”

  木東來打了個激靈,腦中本能的浮現出柳老頭猙獰的麵孔。

  他在宗門年紀不小了,腦子也不算太活泛,學東西慢不說,還總也記不住,已經連著兩天被柳老頭留堂。

  留堂倒沒別的,就是一遍遍默寫老頭上課講的那些種田的方法。那老頭子說什麽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寫錯一筆就要重來,搞得他回家不但要被妻女笑話,晚上做夢都是畫圈的知識點。

  是以兩天下來,完全形成了條件反射。

  “人尿可以和很多礦料混合製成肥料,下在地裏能增產增收。”

  寧非點了點頭。

  回答問題都沒卡殼,顯然是用心學了。

  當光自己學還不行,鐵匠坊還有刺頭沒擼平。

  於是他又看向徐進。

  “徐大哥你說,為什麽我要讓木工班做這個移動茅坑。”

  徐進也是一個激靈,立刻答道。

  “為了收集人尿。人尿可以和很多礦料混合製成肥料,下在地裏能增產增收。但因為需要的數量巨大,宗門日常無法滿足,於是便造茅廁出來收集尿液。”

  “之所以做個漏鬥形的椅子在上麵,就是為了更好的收尿不浪費。用鐵罐可以定期將裝滿的尿液帶回宗門,再替換新罐,這樣就能持續堆肥增產。”

  回答得很標準,寧非十分滿意,看向鐵匠坊眾人。

  “還有人要補充麽?”

  這時候柳鐵站了出來。

  他想了想,試探著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我想的是,既然人尿能和礦粉一起堆肥,那是不是也能做出別的東西來?就算做不出來,咱們多堆點費也能多種點糧食和蔬菜,再不行也可以賣給外人。”

  “很好,有創新有思考,柳鐵學得不錯。”

  寧鋸子大力表揚了學霸柳鐵一番,對乖學生木東來和徐進也讚賞有加。

  至於幾個敢逃課的學渣,寧鋸子也沒慣病,直接交給柳老頭進了特別補習班,天天默寫天天考試,成績還掛在主樓門口的告示板上,讓大家都能看到。

  於是繼不好用的漢子之後,以章鐵鎖為首的一群學渣成了塢堡裏的新話題。克雷帶著一群小孩撒著歡地宣傳,很快全宗門都知道這幾個小子腦子笨,學不會,是鐵匠坊的大傻子。

  章鐵鎖和他的學渣小夥伴忽然發現,自己在家中的地位變了。

  原本都是男丁,又進了前途大好的鐵匠坊,幾人在家裏說話都比別的兄弟有底氣。

  現在不用說兄弟了,最小的妹妹都用下巴蔑視他們。柳老頭的課全宗門都在上,人人學習家家聽課,不管閨女小子一視同仁,分數的橫向比較簡直不要太殘忍。

  於是當爹娘的忽然發現,原來家裏最聰明的不都是承繼香火的小子,有些人家的閨女反而更加出色。以前都在家裏家外忙活活計,根本看不出來資質。經過這次集體掃盲,幾次貼大榜都是名列前茅,反而她們的兄弟慘不忍睹,一早就死賴在後幾名不動彈。

  以前那些有學問的世家老爺,總說女子天然不如男子,不然為何會有天地高下之別。

  現在看,老爺們說的也不全對,至少在他們墨宗塢堡中,有些丫頭真是頂頂聰明,一點都不下於男子的!

  心裏雖然知道,但自家孩子總吊榜尾,當爹娘的還是上火。

  看人家的婆娘漢子,自己雖然考不到前麵吧,但有個閨女小子爭氣,幹活閑暇之餘也能吹吹牛炫耀得意一番。可回來看到自家小子,可真是親生的,每次都和親爹親娘一起掛榜尾,這火氣“騰騰騰”地往上竄。

  自古以來的家長心情大多差不多,即便自己不是隻天鵝,那也要下個蛋,孵出一隻天鵝來爭口氣。

  於是,章鐵鎖的日子越發不好過了。

  日常在柳老頭的補習班背的頭昏眼花,耳鳴腿軟,走的時候還要背著一疊樹皮紙回家答題。好容易去食間吃口飯,牛嬸子見了他幾個就翻白眼,盛的飯食也甚是敷衍,仿佛給吃都是浪費糧食。就這樣,回家還要吃排頭,看上的小娘子也躲得遠遠的,好像傻病會過身,一不小心就變得和幾人一樣。

  拜這樣的高壓所賜,幾個刺頭的成績迅速提高,很快就追上了大部隊。

  也因為這件事,章鐵鎖竟然對鐵質機械生出了興趣,尤其是那攆輥中的圓筒軸承,不知道是不是做了太多的題目,他現在是越看越著迷,也想著去他以前最看不上的木工班請教原理了。

  第一次去的時候還有些別扭,可等看到矩子和劉通在商量的東西,章鐵鎖的眼睛都要瞪出眼眶了!

  是紡織機,是水碾,是水排,是龍骨車,但都不是用人操作的,放入水中由水流推動,用各式各樣的軸承和齒輪連接,這樣複雜的結構他以前完全沒見過,也一丁點都看不懂!

  雖然看不懂,但章鐵鎖隱約感覺得到,這些都是以水力取代人力的寶貝。

  以後他們鐵匠坊,粉碎礦料再不用鐵碾,鼓風也不用人出死力,這將會是多麽大的改變!

  他以為他琢磨那滾攆琢磨出點味道,其實距離還差了千萬裏,根本連個門檻都沒邁進去!

  從木工班出來的那天,章鐵鎖頗有些失魂落魄。他沒有回家,獨自一人去了鐵匠坊,想要去爐前想想心事。

  卻沒料遇到了柳鐵。柳鐵正一邊盯著那張繪有攆輥的樺樹皮,一邊寫寫畫畫。

  “鐵子哥你咋還沒回去?這是啥?”

  章鐵鎖看了半天也沒看明白柳鐵那張樹皮上寫的是啥,忍不住小聲問道。

  柳鐵正想得出神,冷不住被他這樣一問,也是嚇了一大跳。

  等看清楚是章鐵鎖,他才微微鬆了口氣。

  “我琢磨琢磨矩子這張圖,這圓形的飛輪挺有意思的,若是能用在咱們澆鐵的地方,能省不少力氣。”

  聽他這樣說,章鐵鎖的眼睛又直了。

  才從木工班受刺激回來,現在又遭遇到同伴學霸的暴擊,他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

  以前那個傻大憨的鐵子哥,他們鐵匠坊出了名不走腦子的人,現在竟然也能看明白矩子畫的圖紙了?!

  而且還能有樣學樣,換到鐵匠坊自己的東西上,以前怎麽不知道鐵子哥有這本事?

  知道他最近過得很慘,柳鐵朝他笑了笑,伸手拍了拍他肩膀。

  “我以前就覺得好好幹活,師父讓幹啥就幹啥,學手藝都是一代代傳下來的,到了時候自然就會了,根本不需要走腦子。”

  聽他這樣說,章鐵鎖一臉懵懂。

  “難道不是這個道理?”

  柳鐵搖頭。

  “自然不是。”

  “有一天晚上,就是造刀那時候,矩子和我說了一句話。”

  “他說墨宗不是匠房,大家若是隻想埋頭幹活求口飯吃,那不如去投了世家,比窩在塞外好過很多。”

  “既然不想做個隻會幹活的仆役,那就要把腦子動起來。世間萬物皆是有道理有規矩,一通百通,隻要用心琢磨,那就一定能找到。”

  “這樣……”

  章鐵鎖喃喃。

  “世間萬事萬物皆有道理有規矩……”

  他現在還不明白,但又莫名覺得這話很微妙,下意識地記在心中。

  總覺得,心癢癢的。像有根小苗子,再一點點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