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8 章
作者:晴空之下      更新:2022-05-10 18:17      字數:3884
  木東來回家的時候, 天色已經亮了起來。

  他以前很少在這個時間點出門。他們鐵匠坊若是沒有特殊事,一般都是天亮以後才上工的,熬夜是常事, 但早起的時候卻很少。

  所以眼前的場景,讓他略感陌生。

  入眼所見,女人占了一多半。有的剛走出家門, 有的是從新食間出來, 包括他家老婆子和兩個閨女兩個女兒, 都腳步匆匆向舊食間的方向匯聚。

  據說那裏就是織機班的所在。

  年老的年少的都有, 大丫二丫一點都不顯眼, 因為還有五六歲的混在裏麵, 一起跟著去聽課。

  木東來抹了一把臉, 忽然覺得現在的墨宗有點陌生。

  來宗門沒兩天的劁豬丫頭造出紡織機, 和木工班一個不知名的小子得了水泥房。他徒弟柳鐵開始熬夜推算打鐵含量。還有他老婆和閨女, 竟然信不過他這個一家之主的能力, 想自己賺錢養活自己。

  看不上鐵匠坊的小子, 以後難不成要自己立戶?

  木東來的疑惑還沒找到答案, 試刀會的結果卻搶先出爐了。

  出乎意料的是,他和徐進的方案都落選了。落選的原因不是質量問題,而是在於製造工藝太過繁瑣, 無法實現大批量生產。

  對這一點木東來有點想不通,千百年來鐵匠都是這樣幹的, 每一把兵器都關係著匠人的名聲,當然要精益求精。

  “但如果冶煉出的鋼料合格,那鍛打的過程就可以適當縮減。”

  寧非是這樣給他解釋的。

  “你們所說反複鍛打的傳統, 那是因為原本的工藝需要用鍛打控製含碳量。我們現在采用灌鋼法, 冶煉出的成料隻要比例混合適當, 本身就符合鋼的標準,自然不需要多餘的加工。”

  “就像這個方案。”

  少年矩子舉起手中的一張樺樹皮。

  “這個方案就在燒料這個步驟下了大功夫,所以鋼料本身就勝出了。”

  木東來知道,寧矩子說的就是柳鐵的方案。

  這次試刀都是匿名提交作品,他那天晚上看到過柳鐵記錄冶煉結果,知道那就是他小徒弟想出來的。

  柳鐵入圍,木東來隻驚訝了一瞬,心中隱約覺得理所當然。

  畢竟結果在那兒擺著,入選的三個成品各有千秋,而且按照提交的工藝流程,可以還原複製。

  沒得作假,大家心服口服。

  他隻是有些感慨。

  灌鋼法打破了鐵匠坊傳統的冶鐵工藝,他們這個老頭腦沒跟得上變化,現在已經有了落伍的兆頭。

  可這隻是一個變化的開始,他有預感,未來還會更加顛覆想象。

  十一月二十八,雍西關外剛剛下過一場雪,寧鋸子坐著小馬車晃晃蕩蕩走在去往定安城的路上。

  今天的人設是西海來的“寧小先生”,裝備不能太寒酸,車馬配置是一定要有的。

  朱雀大街的店還是采用“暗箱操作製”,不給梅大娘送禮那是一定拿不到貨的。偏偏前不久南郡一個末流世家送了陸家幾套“君子皂”,深得陸家幾位郎君的喜歡,連帶著家主也大大長臉。

  陸家在南郡經營多年,打個噴嚏都能掀翻南江古水道的大船,更別說陸家幾位郎君的喜好,從來都是引領著岐江城裏風向。

  於是,君子皂迅速在南郡流行了起來。尤其是陸濤鍾愛的青鬆味,陸時己常用的翠竹味,都是南郡世家大小郎君搶購的重點。不過這東西據說是從西海國遠道而來,有錢也買不著。眾人還是拐彎抹角從那小世家裏挖到了消息,摸到了雍西關定安城。

  按照慣例,依舊是先花筆銀錢打點胡人大娘子,然後再花十幾倍於成本的價格偷偷拉走一批禮盒,這還是走關係從送去京城的貨中貪下來的,挨刀挨得心滿意足。

  很快,洗護用品大禮包成了世家郎君和娘子們的心頭好,隻要用過一次就難以忘懷的清爽感覺,簡直不能更匹配世家高潔的血脈!這真是隻有高姓大閥才能用得起的好東西,尤其世家郎君最愛寬袖袍服,風一吹墨發飛揚,這才是先代名士的瀟灑風儀。

  如今出門身上要是不帶著點皂香,小娘子都不好意思和手帕交講話。沒用牙膏潔齒而被人嘲笑的大有人在,羞得小郎君當場掩麵而走,好幾日都不敢出門。

  不僅僅是在南郡,在閶洲,在闔霊,在京城,西海來的洗化大禮包簡直掀起了一場風暴!黑市之中超出百倍的高價,即便這樣還是一朝出貨,幾家哄搶,根本供不應求。

  於是,定安城朱雀大街那家黑店忽然就火爆了起來。

  這次梅大娘倒是不賣黑貨了,言稱主家應付不過來各家求購數量,又摸不準中原世家的脾性,幹脆把貨品都開放購買。不過西海國距離中原路途遙遠,就算車馬日夜不停也不可能供得上需求,自然還是先搶先得。

  消息一出,風暴刮成了泥石流,連帶著整個定安城都跟著不安生。

  世家就是地方豪強的風向標,越是有錢就越想謀求社會地位。雖然短時間內不能名列世家譜係,但享受一下世家才能用的東西,那還是能用錢做得到的。

  於是大小家族都派管事前往定安城,論做生意,高高在上、養尊處優的世家還真比不過地方豪強,有機靈的幹脆在附近租了一處宅子,長期駐紮,順便做起了黃牛倒賣的生意。

  每日一早,先去附近的早點攤子上喝一碗嫩嫩的水豆腐,澆頭鹹香豆腐醇厚;或是一碟香幹粗饃配白粥,溫熱飽腹,然後趕著寧村作坊開門的時辰去排庫存。運氣好直接能拿到現貨,運氣不好也沒關係,隻要打點好管事的胡人娘子,再繳交一些訂金,下次總能搞到一些,再轉手賣給各家族的管事賺一筆,日子過得不要太舒坦。

  若是膽子再打一些,幹脆自己組一個商隊,最近定安城裏也新添了不少好東西,若是能販運到其他地方,也能賺下不少銀錢。

  隻是這樣一來,就沒人再去細究這西海商人的破綻。比如為什麽宣稱是西海首富家的管事,第一次進定安城的時候穿得如此寒酸,而世家專用的花皂套盒隻送往京城,南郡陸家卻不曾擁有?

  是以這一次,再度公開亮相的“寧小先生”就來打補丁了。

  手頭寬裕的寧鋸子買了一匹小馬,又在木工房定製了一架馬車。馬車外廂的雕花極盡繁複,與市麵出售的套盒同款,一打眼就知道是西域風格。

  寧鋸子吃過木駕車的苦頭,對減震格外執著,為此不惜冒著生化毒氣的危險,跑到鐵匠坊定製了一組彈簧,安裝上以後果然舒適度大大提升。

  於是今日,西海國的“寧小先生”穿著紡織組剛剛縫製好的棉袍,坐著他華麗的四輪馬車前往定安城。

  隨行的“護衛”都是宗門裏有胡人血統的弟子,如今換上了統一款式的棉袍,腰間束著豬皮革帶,高大健壯,十分威武。

  大家都覺得這棉花做的衣服十分保暖,就算頂著塞外十二月的寒風在外麵走也不覺得冷,周身都暖洋洋地舒坦。他們是第一批棉袍的試用者,很快就要在塢堡中推廣,讓大家都能溫暖過冬。

  “氣派”的西海商人進了城,徑直朝著朱雀大街走,一路收獲羨慕的眼神無數。

  朱雀大街上的“寧村作坊”,從昨天開始就清掃店房,說是為了迎接主家前來巡店。

  消息一出,有些人便蠢蠢欲動,無數雙眼睛盯著朱雀大街,客棧一夜爆滿,尤其臨街的客房供不應求,恨不能馬上看清楚這西海商人到底是個什麽來頭。

  晌午,封大公子帶著胞弟低調出現,引起一波小騷動。不過大公子和西海商人交情好在定安城可不是秘密,不然寧村作坊也不會開張的第一天隻做封府女眷的生意,這次不過是坐實了傳聞而已。

  幾乎在同一時間,一輛帶著薛家徽標的牛車也悄無聲息的進了朱雀大街。

  車上坐著的是那位薛三帶來的小娘子。她本名薛卉月,族中行七,仆役下女都稱呼她為七娘子。曾祖父薛壁還在世的時候,七娘子在京城的時候素有才名,若不是年歲不足,說不定還能頂了堂姑薛儀微的位置,入宮做皇後。

  可惜薛壁去世,兩薛分家,薛卉月一家便由嫡支變成旁係,歸了恒壽薛氏。不過他們這一房倒是衡壽薛中比較出彩的一支,薛七小姐的胞弟薛輝瑭有神童之名,小小年紀已然是雲浮學宮的弟子,此次姐弟倆跟著堂叔薛義梟來邊城定安,恒壽薛家也是帶著誠意來的。

  能嫁最好,娶個回來也不是不行。封家手中的黑甲軍威名太盛,都是從刀山血海中曆練出的精兵強將,不由得旁人不動心。

  前兩日京中傳來消息,投了西河王的薛義欒贈了一批刀劍給西河府軍,那可都是閶洲坊壓箱底的一等品,如今西河府軍如虎添翼,厲兵秣馬,大有爭位不成就自立為王的架勢。

  連帶著,餘下兩家也有點著急,都盯著恒壽薛家這塊肥肉,開始向薛家二房施壓。

  可壽平郡王年老德薄,昏庸不濟;東山王暴躁寡恩,馭下刻薄,都不是個好選項。

  最理想的情況,自然是擁兵自重,支應宮中的太後娘娘另立幼君,如當年的李太後一樣,挾天子以掌朝權。

  可李太後手中的隆成帝是皇室嫡支血脈,登基名正言順挑不出毛病,薛太後選中的卻是個遠房宗子,比不上三王血脈近便。

  所以必須有強援,有手握大軍的強援,方能壓製得住朝中的爭議。

  封家是個好選擇,隻是他們來定安城住了半月,始終沒見到封大都護,據說封伯晟月前外出巡查邊城戰備,一時半刻回不來。

  而另一目標封大公子,卻一直找不到機會接觸。三堂叔和胞弟也想了不少手段,但對方就是不接茬,隻讓個封十二郎出麵。十二郎是封家嫡係,又是三堂叔的舊識,身份上說得過去。

  可他畢竟和七娘子差著好幾歲,說起來還是個小孩,不懂男女之情不說,聞名京城的才女配個傻小子,這搭配薛卉月自己也不甘心,便一直這樣拖延了下來。

  隻是近來家族催得愈緊,再拖下去怕是要出大事,無奈之下,七娘子隻得咬牙出手。聽說今日封大公子迎接西海商人,薛卉月一早便帶著仆婦下女到了朱雀大街,就停在寧府作坊對麵的小巷中。

  她在牛車裏整理好儀容,對著銅鏡檢視了半天,確定自己沒有瑕疵以後,這才款款走下了牛車。

  剛一下車,薛七娘子就愣住了。

  隻見街角對麵,一個青袍少年也正從馬車上走下來,眼若墨玉,相貌疏朗,正和一旁的封大公子談笑風生。

  這兩個,一個高大俊美,矯悍鋒銳;一個文雅灑落,風度翩翩。兩種完全不同風格的男子,站在一起便格外引人注目,周遭的許多小娘子都紅了臉,卻還頂著害羞,不錯眼地暗中偷看。

  薛七娘子的眼隻落在那青袍少年的臉上,一處一處細細端詳,越看越覺得恍惚。

  便這些眉眼口鼻,也不知道在她夢中出現過多少次。

  通水河畔,芝蘭玉樹的少年一身白衣,一樣的清貴文雅。

  隻是陸家的芝蘭玉樹,如何會出現在這荒涼的邊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