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了瞧放在條案上的西洋鍾，這會兒才將將戌時。

  往日宮中開宴，他可都要亥時過半才能回府，今兒竟這般的早。

  見他大步的走進來，裴嫤將手裏的書放下，披了件衣裳起了身。宋騫看了她一眼，在屋中的桌邊坐了下來，長長的喘了口氣。裴嫤走到桌邊，給他斟了杯茶，推到他的麵前。

  而後便看著他端起茶水，一口氣兒的灌了下去。

  白日裏在裴府見著他，隻覺得他風塵仆仆，可人還是精神的很，直到這會兒，他眉宇間露出深深的疲憊，裴嫤才知道，今兒白日裏，他也是硬挺著。他自來是個最講究的，哪裏會如方才這般飲茶。

  看到他這個模樣，裴嫤心裏動了動，心裏想著好在晚膳時分灶上給留了火……

  “灶上煲著一盅野鴿湯，我叫丫頭給你下碗麵吧。”裴嫤道。宮裏筵席向來是多是飲酒，肚子那是填不飽的。

  宋騫聞言點了點頭，又問了問有沒有熱水。

  “知道你今兒回來，灶上都備著呢，不過是一句話的功夫。”裴嫤回道，立時便把春曲叫了進來。不過一會兒，便有兩個粗壯的婆子將熱水抬了進來，送進了淨房。

  眼見著宋騫起了身，那行動都有些遲緩，裴嫤立時上前扶了他的胳膊，低聲問道：“可是身上不好？”

  宋騫聞言轉眼看她，臉上露了絲笑容，搖了搖頭道：“隻是喝的多了點。”又輕聲道：“不妨事。”

  裴嫤這才覺察出他身上有些酒氣，心裏安定了些。本想著喚了服侍慣了的連翹進來，又驀地想起那日他的話，便扶了他進了淨房。待他脫了衣裳泡進熱水之中，將將露出那一對瘦的嶙峋的肩骨，裴嫤終是怔怔道：“這一趟，這般艱難麽？怎瘦的這樣厲害？”

  宋騫倚在浴桶邊，半響沒做聲。

  直過了好一會兒，他長長的出了口氣，才似是緩過勁兒來一般，也沒轉頭，背對著裴嫤緩聲道：“一出了北關，一個鎮子一個鎮子都是空無一人。好容易尋了一個當地人問詢，這才知道，不光是流民賊寇，便是賀蘭山外都有北狄人來搶奪。鎮民們沒辦法，隻能拖家帶口的躲到山裏。我與劉長庚等人前去瞧了瞧，那些鎮民們百多十號人每日裏以薄粥度日，且都是些老弱婦幼。”

  “壯年男子呢？”裴嫤聽著，忍不住便問道。

  “都叫當地的守備征了兵丁。”宋騫道，“北地起了戰事，隻靠駐紮在北地的大軍是不夠的，尋常的慣例便是在周邊城鎮征兵。可按著律法，應是每家每戶隻出一人。當地守備為了自個兒的政績，竟將所有成年男子都征了兵，連那些十五六歲的半大小子都沒放過。”

  一邊說著，他似是氣憤難當，伸手在麵前拍了一下。卻忘記了如今在麵前的可不是他的堂案，而是一桶水。這一下子，自是濺了自個兒一臉，倒是將他心頭的怒意衝淡了不少。

  裴嫤瞧著，忍不住便彎了嘴角，“是以，你們便將自個兒的口糧留給了那些鎮民？”

  宋騫不意她能想到這裏，聞言便有些驚訝，轉頭看她，恰對上一張笑臉，便有些不自在：“你笑什麽？”

  卻聽得裴嫤認真道：“並不是笑話你，隻是覺得你生在錦繡堆兒裏，卻還能以旁人之苦自苦，覺得高興罷了。”

  宋騫是真沒想到她會這般作答，整個人都從浴桶中轉了過來，看著她，半響才歎道：“這會兒才覺著，你可真不像是個高門裏的小姐，這口氣聽著，像是我的上司一般。”

  他這般歎著，氣氛倒是輕鬆了下來，裴嫤繞到他身後給他擦背，心裏驀地覺著，這會兒他們二人竟不像是新婚分別，倒像是老夫老妻一般……

  泡了澡，宋騫明顯的緩過氣兒來。

  待他披了衣衫從淨房裏出來時，湯盅和銀絲麵正好送來。

  許是真的有些饑饉，一大碗銀絲麵和一整盅野菌野鴿湯叫他吃的涓滴不剩。隻等著桌上盤盞都收拾了下去，裴嫤這才坐到了他旁邊，問道：“今兒白日裏，你問起八妹夫的事兒……這會兒可要聽我說說？還是先歇息？”

  宋騫且反應了會兒，才明白過來她口中的八妹夫是周重澤。

  左右這會兒吃的不少，不若消消食兒，宋騫便頷首道：“你且說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兒？”頓了頓，想起來裴嫤自是不知那周重澤如今與自個兒暗地了連了線兒，自己這問題有些沒頭沒腦，便道：“我也不瞞你，我如今正查著些事，那周重澤便是替我做事。在北地時便接道消息，說他與你家結了親，這才有此一問。”

  宋騫身上不為外人道的秘密，裴嫤自是知道，而這周重澤也一直是他想要籠絡之人，他如今把這件事說了出來，是冒了風險的……有些事兒，便是夫妻之間都不能明說。

  裴嫤聽得他毫不猶豫便將此事與自個兒說了，心裏倒是有些感動，又因著自己不能將三途川上的往事與他道起，便存了些愧疚。可又沒有法子，隻是將自個兒與宋寶臻前往弘業寺路遇周重澤的事兒與宋騫詳細說了。

  “你是說，周重澤叫人陷害，而後他娘便尋了你大嫂子？”宋騫聽著，便睇了裴嫤一眼，他自是與周氏不同，一聽這話便覺著有蹊蹺。裴嫤自是明白這樣的話搪塞不了宋騫，便實話道：“那日四妹妹前來尋我，說是她得知了周重澤的事兒，覺得這樣的人若是叫人誣陷丟了性命著實可惜。我便給他娘指了娘家大嫂的路子，又回了趟娘家與大嫂說項。總也是大嫂子的親戚，大嫂便應了下來。”

  這一番話，雖有隱瞞，可句句屬實，便是宋騫也覺察不出什麽。

  待裴嫤說完後，他隻歎了口氣道：“隻是可惜了四妹妹，若是能與他結親，倒是樁好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