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路上，雖耽擱了一會兒，好在出來的早，姐妹三人到達漱玉齋時，二姐姐裴妍還坐在榻上。

  妝容已成，鳳冠也戴好，隻等著門外福娘報時辰，就要蓋上蓋頭。

  見姐妹三人走了進來，裴妍原緊繃的臉露出了絲笑容。

  “你們來了。”她的聲音永遠帶了些淡意，又襯著些溫和。就如她這個人，平平淡淡的，沒有什麽存在感。

  但是裴嫤知道，她心中自有丘壑，隻待脫離了潁川侯府這個限製她的牢籠，日後必定順風順水將一切握在掌中。

  忍常人不能忍，不得不說，這是一個莫大的能力。

  或許……裴嫤想著，日後潁川侯府的眾多姐妹裏，便數她過的最好了。

  但此時此地，顯然旁人並不做此想。

  五姑娘裴嫻瞧著裴妍如畫般的眉眼，又瞧她頭上鳳冠綴著龍眼大的珍珠，再想起同是庶女的裴妍，嫁妝竟比庶女份例生生多了三成，心裏不免十分嫉妒。便是這樣的日子，便是日後許難相見，她仍忍不住出口譏諷。

  “二姐姐，我聽說姐夫如今過不是個百戶。大伯娘怎就……”她一臉惋惜的神色，仿若真為裴妍抱不平。

  裴妍聞言不過笑笑，那邊裴姈炸了窩。

  “百戶怎的了？”裴姈冷著一張俏臉，眼中似要噴出火來，“父親說了，二姐夫現下雖隻是個百戶，卻有一身好功夫，且不是那般愚氓之輩，頗有機智。假以時日，自有一番前途。”

  “我替二姐姐不平，有你什麽事！”裴嫻自是不甘示弱，叉了腰瞪著裴姈，“大伯父雖是中軍都督，可如今邊疆無戰事，西北且有睿王守關。大伯父的西山大營已經多少年不曾出征了？武人靠的不就是興兵打仗，才能加官進爵麽？二姐夫在西山大營做個百戶，若是每日裏隻操練兵陣，哪裏來的戰功，又哪裏來的前途！”

  裴嫤有些意外的看著裴嫻，倒沒想到這個繡花枕頭竟還有這樣一番見地。不過轉念一想，二姐姐裴妍的親事早幾年便定了下來，府中女眷眾多，好事的更是不少，這樁親事不知道被多少有心人議論過。想必裴嫻聽了旁人的議論，覺得有理，這會兒便拿出來反駁裴姈。

  這樣想來，裴嫻的心思便更叫人厭惡。

  平日裏再怎樣，總是一府裏的從姐妹，且裴妍自來不與姐妹們爭執。在這樣的日子裏，偏還來尋晦氣，便是裴嫤也有些不能忍。

  瞧了一眼裴妍嘴角依舊掛著的笑意，裴嫤轉頭看向裴嫻。

  “五姐姐真是好思量、好見地。連二姐夫姓甚名誰，長相如何，都不曉得，便能推出日後前途。五姐姐莫不是城外那胡半仙的入室弟子？那五姐姐趕緊先給自個兒算算，我們未來的五姐夫，是哪一路的皇室貴胄？”

  “撲哧。”聽了裴嫤的話，裴姈半點不加掩飾的嗤笑出來，斜睨了裴嫻一眼，“就她？眼皮子淺的隻盯著高門，小心沒了皇室貴胄，隻剩了朱門酒肉！”

  ……裴嫤無語的悶了悶，這六姐姐裴姈竟也伶俐了起來。果然，這群姐妹們，平日裏素無大智，一掐起架來，倒都能氣死狀元，恨死榜眼！

  裴嫻氣得麵皮兒發紫，冷笑道：“我今日來送二姐姐，偏遇著你們這兩個利嘴尖牙的，枉我一番好心，叫你們歪曲的不成樣子。也罷，既是你們大房的姐妹，我也不做那熱臉貼冷屁股的事兒了。瞧瞧你這些不想你好的妹妹們，二姐姐好自為之吧。”

  撂下這一番話，裴嫻一甩袖兒，冷哼著出了內室。

  氣得裴妍的丫鬟，朝著門口便啐了一口，恨恨道：“巴高望上的，以為自己是什麽東西！”

  “素心！”聽得丫鬟這樣編排裴嫻，裴妍倒是皺了眉頭，低聲斥道。

  那名叫素心的丫鬟，一聽立時跪在了地上，眼眶子倏地紅了起來，咬了牙道：“姑娘，平日裏咱們忍氣吞聲也就罷了，可五姑娘也太過分了，這會兒是什麽日子，她竟也上趕著來給姑娘添晦氣。奴婢實在忍不了了。”

  裴妍聽了，麵上淡淡的，沉默了一會兒，終是歎了口氣：“也罷，左右過了今日，我便再不是裴家女，不忍便不忍吧。”

  便是這會兒，門外福娘高聲道：“姑娘，時辰到了，該上蓋頭了。”

  裴妍一頓，看向裴姈，柔聲道：“六妹妹先去吧，我與七妹妹有幾句話。”

  裴姈看了看兩人，麵上露出些不虞，卻還是出了內室，便是那名叫素心的丫鬟也跟著走了出去。內室一下子，便隻剩裴妍與裴嫤姐妹二人。

  裴嫤正尋思著二姐姐要與自己說些什麽，便聽裴妍道：“七妹妹，我聽姨娘說，是你勸母親給我添了三分嫁妝。平日裏不得機會，這會兒姐姐給你倒個謝。”

  “二姐姐不用謝我，嫁妝之事，雖是我勸母親添了上去，為的卻不是姐姐，而是我們母子三人。”

  這一番話，說的清清楚楚，沒有半點掩飾，更沒有半點愧意。裴妍有些訝異的抬頭看向裴嫤。隻見她站在一步之外，腰背挺直，眼神清明，一番磊落的模樣。

  “撲哧。”一向深思淡然的裴妍竟忍不住笑了出來，搖著頭笑了笑，麵上活泛了許多，再不複方才那副拒人千裏的模樣，“實沒想到七妹妹竟這般磊落，我又怎會不懂妹妹的心思。這大半年來，母親與三弟弟在父親心中分量日益增長，可見都是七妹妹的功勞。”

  裴嫤也不避諱，牽了牽嘴角，算是一笑。

  哪知裴妍話頭一轉，“可你給我添妝那匣子裏放著的一千兩銀子，母親不知、父親不知，為的是我吧？”

  裴嫤一聽，麵上倒飛起一絲紅，方才繃著的神色此時緩和了下來，點了點頭：“那是我的私房，如今我也用不上，不如給姐姐添妝。姐夫雖是個有大才的，可就像五姐姐說的，如今不過是個百戶，月例銀子恐怕不多，還有個老娘要養。姐姐便是庶女，也是侯府裏錦衣玉食養大的，那些苦日子，也沒必要去跟他一塊兒過。

  便是共患難，日後也不見得享富貴，不若打開頭便叫他受你恩惠，他既是個明白是非的，自是知道要敬你愛你。”

  裴妍靜靜的聽著，待到裴嫤把話說完，眼眶裏竟存了些霧氣。

  嘴角的笑也變得有些自嘲的意味：“姐姐活了十六年，還是第一次有人這般為我做想。”她停了話，看到裴嫤驚訝的表情，繼續道：“我姨娘原是先頭夫人的陪房，自來老實安分，從不敢逾矩一分。我從小聽她所說最多的一句話便是‘你與你大姐姐是不一樣的，你要老實安分，萬不能與你大姐姐爭執’。便是如今，她每日在佛堂之中，每日所祈禱的，依舊是大姐姐能逃出業火，而非我這個親生的女兒。”

  裴嫤看著裴妍，被她這番話震撼的無以複加。

  她有些不明白，裴妍言語之中對大姐姐裴妧頗多抱怨，那為什麽上一世，裴妍會選擇與大哥哥裴靜楠一起，給母親張氏下了那樣一個大套。害的他們母子三人自此在府中備受冷落。

  心裏正百轉千回，那邊裴妍又道：“你可知道，大哥哥曾來找過我。”

  想什麽來什麽，裴嫤萬沒想到，裴妍竟會提起這件事，打了十二分的精神，“大哥哥尋你何事？”

  “大哥哥說，母親定會克扣我的嫁妝，叫我不要聲張，待到出嫁前一晚，找父親哭訴。”裴妍嘴角嘲諷的笑容越發大了起來，“可他沒料到的是，母親非但沒有克扣我的嫁妝，還給我多添了三分。

  這件事後，我原本以為大哥哥會另作計劃，卻沒想到，他再沒動作，如今瞧來，竟像是要罷手一般。隻是，大哥哥自來心思深沉，你依舊不能掉以輕心。”

  原來這便是那件事的始末因由。

  如今聽了裴妍這一番話，裴嫤知道，這一劫算是躲了過去。

  她沉默了片刻，對裴妍道：“二姐姐，前塵往事皆有因果，如今你我既然已經將話說開了，那些前事便付做流水，再不需提。你我仍是姐妹，日後姐姐若是有難處，嫤娘絕不會袖手旁觀。”

  裴妍看著她，終日偽裝的笑臉終是消失無蹤，人都變得鮮活起來。她怔了怔，再笑起來時，那笑意濃的直達眼底，噙著眼角的淚，她重重點了點頭，低聲道：“姐姐記得了！”

  門外的福娘終於忍不住了，大聲道：“姑娘還沒好麽？眼見著都能瞧見喜娘過來了！”

  裴嫤聞言，忙衝著門外喊道：“就好就好，二姐姐的蓋頭已經蓋上了，我這就出來。”一邊說著，姐妹二人再無閑暇作話。

  裴妍忙蓋上蓋頭端正坐好，裴嫤也叫魚貫而入的喜娘、丫鬟仆婦們趕出了內室。

  外頭天氣晴好，四處喜氣洋洋，請親隊伍突地吹起一陣急奏，曲子端得喜慶快活，將方才遇見沈世卿後，心頭所起的陰霾一吹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