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眼，進了七月份，天氣依舊熱的厲害。

  侯府裏頭都比往日清淨了許多，再沒坐在院子裏聊天的仆婦，小姐們也都躲在自個兒屋子裏等閑不願出門。

  裴嫤原本身子便弱，這幾月來聽了嚴姑姑的話，日日在院子裏走上半個時辰。身子雖強健了許多，卻依舊抵不過這悶熱的天氣。

  頭天晚上著實熱的很了，在內室放了兩盆冰，又開了床子睡了整宿，清早一起床，便覺得有些暈漲。

  嚴姑姑瞧她模樣，忙尋了才做的雪津丹給她喂了下去，這才好了許多。

  用罷早膳，裴嫤便歪在炕上，接著翻看那本《大齊域誌》。

  她原對此興致不大，誰知看了些時日，倒有了興頭。她是深閨中的小姐，自小便被困在這侯府之中，每日裏不過是些姐妹鬥嘴的雞毛小事，頂多再加一份瞧著海棠綻開凋落的悲春傷秋，眼皮子著實淺的很。

  這段時日裏，每每翻閱這本《大齊域誌》，胸中便有種開闊疏朗之感。

  昨夜看到西疆那一頁，此時便接著看。

  她正尋思著書中所言，西疆生產沙棘，有一種棗子，名叫沙棘棗，入口酸澀無比，回味卻越發甘甜。仿若人生一般，先苦後甜，頗有禪意。

  神思正在遨遊，不妨耳邊響起丫鬟墨竹的聲音。

  “姑娘，太夫人那裏請您過去。”

  裴嫤聞言合了書，頗有些驚異，“祖母這些時日也苦夏，怎的想起叫我過去？”這陣子天兒熱的人心頭煩躁，容氏也有些不舒坦，便免了小輩們的請安。

  “太夫人前兩日便輕快許多，說是敬上來的香雪潤津丹比京城慈濟堂開出來的管事兒，這會兒正命人按了方子去配藥，過兩日各個院子都分上一些。”

  那邊湘竹正伺候著裴嫤穿衣裳，聞言插了一句，“這雪津丹還有不一樣的呐？”

  “誰個知道。”墨竹搖了搖頭，“說是大奶奶家的表兄弟送來的。也不知怎的，許是方子有增減。”

  裴嫤聞言心裏頓了頓，她且還沒忘了那一日家宴上，大嫂子周氏替她那表兄弟打的主意。如今已進了七月，距離秋闈也不剩多少時日了，想是那徐家少爺到了京城了。

  這迫不及待的便來探望表姐了，若真稱了他的意——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人生四大樂事，豈不齊了三樁？

  那一晚，祖母既是駁了大嫂子的意，那這樁事兒與自己便沒甚幹係。裴嫤也不願多想，隨意穿了件半舊不新的家常小襖，領了墨竹便往隨心閣去了。

  半路上便遇到了裴妍與裴姈二人。

  裴妍秋日裏便要出閣，如今極少出院子，今日也往隨心閣而去，想是在屋裏繡嫁妝憋得狠了。一旁裴姈與裴妍並不交好，兩人隻是並肩走著，頗為沉默。此時見了裴嫤自另一方走來，竟齊齊的鬆了口氣。

  走到跟前，裴嫤給兩個姐姐問了安，三人便走在了一起。

  裴姈方才悶了一路，遇著了裴嫤，忙開始打聽，“眼瞧著，這是把咱們都叫了過去，七妹妹可知是有甚事兒？”

  裴嫤搖頭，“我也一頭霧水呢，丫頭到了我院子，我還沒醒覺呢。”

  裴姈聞言，歎了口氣。

  這些時日，天氣悶熱，她心裏也煩躁。

  前兩歲夏日裏，嫡母領了二姐姐裴妍出府好些回。雖說是去吃席，實則都知道這是領了姑娘去相看。

  裴妍也是在汝陽侯娶媳婦的宴席上叫禁衛軍虎威營都指揮使的夫人看上了，雖說是庶子，卻是長子，且是養在嫡母名下的，家中又無嫡子……豈不跟嫡長子一般。裴姈自小跟裴妍不算對付，見著同樣是庶女的裴妍得了這樣好的一門親事，怎能不眼紅，又怎能不為自己的將來擔憂。

  原想著，如今裴妍已經下了定，這兩年怎麽也該輪著自個兒了。

  誰想到，這兩年裏嫡母張氏跟父親鬧勁兒，別說她一個庶女了，便是張氏肚子裏出來的裴嫤都不受重視。

  這一陣子裏，她姨娘沒少在她麵前擠兌張氏。

  說這樣一個不中用的，竟叫那紀姨娘得了兒子……

  姐妹三人正說著話兒，遠遠的瞧見那頭二嬸子胡氏領著四姑娘裴姝也往隨心閣而去。便是遠瞧著，也能瞧見裴姝今日打扮十分隆重。

  四姑娘裴姝一向愛紅，今日裏更是穿了件大紅色百蝶穿花的緙絲罩衣，發髻上簪著的那根步搖，指甲蓋大的紅寶，便是離了這麽遠，都能晃花了眼。

  裴姈一眼瞧出門道，撇嘴道：“這是給四姐姐相看呢，偏拉了咱們作陪。”一邊說著，又“嗤”道：“二嬸子不若是覺得，一件兒衣裳便能叫四姐姐改頭換麵了？還拉著咱們仨去，不知道怎麽想的。”

  這會兒，裴嫤也正如此想著，沒想到裴姈在一旁說了出來，她正思忖著，一旁裴妍開了口。

  “六妹妹便是想的太多。”裴妍語調兒淡淡的，比起往日，少了幾分柔弱。引得裴嫤不禁將目光瞥向她。便見她又道：“二嬸帶著二房幾個妹妹出門應酬，何時叫上過咱們？四妹妹樣貌普通，她難道不知？如今將咱們幾個一道兒叫去，要麽是祖母的意思，要麽這人家便板上釘釘的是四妹妹的。”

  裴嫤聞言，深以為然，扭頭看向氣兒不平的六姑娘，壓低了聲勸道，“六姐姐可別生事兒，你也曉得四姐姐的脾氣，那可不是個能藏著壓著的。”

  裴姈自是知曉四姑娘裴姝不是個好相與的，當著裴嫤裴妍的麵點了點頭，心裏卻憋了一口氣。

  進了隨心閣，二嬸胡氏與四姑娘裴姝已然在一旁坐著了。

  裴嫤三人給坐在堂中的祖母容氏行了禮，便見右首處坐了一個婦人。白麵皮、容長臉，柳眉杏眼，雖有個三十四五的模樣，卻仍舊十分漂亮。

  身上穿了件沉香色十樣錦妝花遍地金通袖襖，梳了高髻，簪了根赤金纏絲丹鳳的步搖，那鳳口銜著顆海棠果大的明珠……端的十分貴氣。

  裴嫤正尋思這是哪位，那邊容氏便對那婦人道：“這是老大的姑娘。”又對裴嫤等人道：“這是你們大嫂子的姑母，四川巡撫徐大人的夫人。”

  姐妹三人這才知曉，今日裏是唱的哪出戲，忙上前給徐夫人行了禮。

  徐夫人為著兒子，自四川老遠兒的回到了燕京城，為的自是相與潁川侯府結親。頭幾日，她便與侄女周氏打聽清楚。如今正經潁川侯裴續明嫡出的女兒，便隻剩了七姑娘裴嫤。聽周氏的意思，裴家不太意屬她的兒子，卻願意給一個二房嫡出的姑娘。

  隻是……她心裏有些不忿。

  她的兒子，乃是四川巡撫徐茂之嫡出的兒子。這裴家二房的姑娘，便是嫡出又如何？她們老子裴續昆不過掛著旗手衛的閑職。雖說也是潁川侯府裏的姑娘，可等著世子上了位，這侯府可還任她們做姑奶奶？

  這般想著，她臉上的笑容愈發的真切起來，一人給了一個荷包兒做見麵禮。荷包裏鼓囊囊的，可見東西不少。

  這且還不算，裴嫤拿了荷包正待退下，卻叫徐夫人一把攥了手拉到身邊。

  抬頭便見徐夫人笑眯眯的打量著自己，一邊兒道：“這是七姑娘麽？長的可真好，小人兒水靈靈的，瞧到人心坎裏去了。”

  胡氏在一邊瞧見，心中冷笑，麵上卻不顯，笑吟吟道：“可不是七丫頭麽，咱們太夫人的心肝兒寶貝。”

  意思便是，這七姑娘裴嫤，老太太留著招富貴女婿呢，您就別惦記著了。

  “可不是，這姑娘瞧著讓人心底兒發軟，我若是有這麽個女兒，便天天藏在家裏，再不叫人瞧見。”這話兒裏卻隻剩下讚揚，似是並無旁的意思。

  倒把胡氏有些混過去了，隻以為徐夫人自個兒沒有女兒，便垂涎旁人家的小閨女。隻聽得那邊還在說著話兒：“……你母親呢？我聽說你還有個弟弟？”

  “今日裏，我舅母做壽，母親前去吃席，弟弟今年七歲，叫母親帶著去了外祖母府裏。”裴嫤也不靦腆，利落的答著。

  徐夫人見她皮膚白皙，目光明亮，嘴角一個梨渦裏，抿嘴兒一笑，十分嬌俏可愛。心裏尋思著，若是這樣一個姑娘，自個兒那個目下無塵的兒子許能喜歡。

  且也因著侄女兒周氏曾經提起，這潁川侯府的七姑娘是個性子綿軟的，這樣的性子，做婆婆的為最喜歡，這樣想著，徐夫人瞧著裴嫤更多了幾分喜歡。一時忘形，竟將胡氏與裴姝冷落了。

  裴姝平日裏雖大大咧咧，此時也能瞧出一二，這般盛裝出來，卻被人冷落，那臉色便落了下來。胡氏更是少有被人如此慢待，眼見著徐夫人拉著裴嫤的手不放，簡直氣炸了肺。

  她們又哪知徐夫人此次前來，雖說報了希望，也不過試試而已。一則裴家嫡女確然門楣高出自家一籌，二則兒子徐嗣琛是個別扭的，自來不吝，若是他瞧不上的，便是父母之命，他也視若無睹。偏丈夫十分愛重這個幼子，他自個兒又爭氣的很，是以在家中倒壓了幾個哥哥一頭。

  那裴家二房的姑娘今兒個雖盛裝出來，模樣卻瞧著委實一般，比起眼前這個，不說雲泥之別，也相差甚遠。

  徐夫人自個兒也是無奈，便隻得打定了主意隻求這裴家七姑娘，如若未果，也隻能再尋另一家。且如今秋闈在即，兒子功課又十分了得，待得中了舉人，那便又是另一番景色了。

  這邊想著，門廳處傳來小丫鬟的聲，說是世子爺與徐少爺過來給太夫人問安。

  幾個姑娘聽見了，立時便起了身，鶯歌與紅子立起了屏風，幾人便躲到了屏風之後。

  徐夫人聽得兒子來了，眼角都掩不住厚重的笑意，她既將注意打在了裴嫤身上，又怎會半點把握也無？兒子是個什麽樣子，她自是最清楚不過了。

  此時抬眼瞧了容氏一眼，心裏想著，若是你瞧著我兒子，恐怕這主意便得再換一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