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候不早了，午膳的時辰早過了去。

  裴嫤讓甄娘子與高川二人前去廂房吃飯，這才把墨竹叫了過來，問了問廂房之中兩人的菜色。

  墨竹明白主子的心思，立時便道：“奴婢去瞧了一眼，一個鮮蘑菜心，一個雞絲蟄頭，一個宮保野兔，另外一碗酸筍雞皮湯。”

  三菜一湯，既不寒酸又不鋪張，十分適合待這樣的客。裴嫤點了點頭。

  見裴嫤點頭，墨竹又細細把溪梅去灶間尋二人吃食的過程敘述了一遍，末了還加了一句：“看著有些木訥，卻是個細心可靠的。”

  裴嫤自是知曉溪梅是個什麽樣，這會兒不過是瞧瞧她是否與上一世一般無二，此時聽了墨竹的話，放下心來。

  院子裏一日再無旁的事端，而潁川候裴續明晚間回複後，倒是回了正房。

  府裏已點了燈，張氏正坐在炕上，背依著迎枕歇息，一旁小丫鬟輕輕給她捶著腿。便是此時，內室簾子撩了起來，管事娘子白勇家的急急走了進來。

  “夫人，侯爺回府了，正往這邊過來。”

  張氏聽了一怔，忙起了身，攏了攏頭發，這才對捶腿兒的丫鬟吩咐道：“去瞧瞧內灶間可還留著火？再去泡一壺六安茶。”

  小丫頭領命而去，不過半盞茶功夫，裴續明便自個兒撩了簾子走了進來。

  見裴續明五梁冠都未摘下，顯是入府便來了正房。

  張氏也不假旁人之手，親自上前給他摘了梁冠，又取了件家常的道袍，替他換了官服。拾掇利索了，那邊已然遞過一方溫熱的帕子。張氏將那帕子接了過來，自個兒遞到了裴續明的手裏。

  裴續明起先還未察覺，他今日隨著皇帝與一幹重臣勳貴去了郊外祭祀，十分疲累不堪。直到坐在了炕上依了張氏的迎枕，又有一盞涼熱合適的六安茶落了肚，這才緩了過來，舒服的歎了口氣。

  等他回過神來，這才想起，今日並不是在哪房妾室的屋子裏，而是在夫人張氏的房內，不禁有些意外。

  裴續明今日心緒倒好，見著張氏上前詢問他可要用些吃食，少有的調侃了一句，“夫人今日十分賢惠那。”

  張氏聞言莞爾，又垂了眼，“這麽些年了，總也該有點長進了。妾身自進了府，難得叫侯爺開顏，總要盡力讓侯爺舒坦些。”

  這番話，聽起來總有些蕭條落寞的意味。

  裴續明沉默下來，手裏端著新續上的六安茶，靜靜打量著坐在對麵的張氏。

  當初，他不顧母親容氏以及族中長老的反對，決議續娶張氏，叫好友親戚好生議論驚歎了一番。

  張氏是壽昌伯府庶出的小姐，他便是續娶繼室，怎麽也輪不到張氏。

  壽昌伯府早已落魄，便是府中正經嫡出的小姐對他來說，也算不上門當戶對。

  那一日，壽昌伯做五十壽辰，他礙於情麵前去道賀，隻打算吃杯水酒便走。不想遇上了好友，且那陣子他心中煩躁，不免多飲了兩杯，便去院子裏散散酒氣。

  隨意在池邊假山階上坐了下來，卻遠遠瞧見了立於廊亭中的張氏。

  彼時張氏隻得十四歲，許是受了嫡母或是嫡姐的苛待，正坐在廊亭暗自垂淚。身形單薄，如若嬌花。

  且那身影，像極了另一人。

  酒氣上湧，他隨手拉了個小丫頭詢問，這才得知，那女孩兒是壽昌伯府庶出的小姐，排行第九。

  後來的許多日子裏，他總能想起那個坐在廊亭裏哭的肩頭抽動的女孩兒。終有一日，在被母親容氏逼迫續娶時，他拂袖而去，直接尋了官媒去壽昌伯府提親。

  張氏雖在伯府中受了些苛待，卻沒養成那般惡毒的性子，反倒是更加唯唯諾諾，事實以他為先。他雖並不喜這般如丫頭般怯懦的做派，卻憐她到底年歲還小，又十分貌美惹人垂憐，兩人頗過了些恩愛的時日。

  隻不過好景不長，不過三五載功夫，張氏再不複那般嬌柔可憐的模樣。幼時的遭遇欺淩，讓她養成了自卑多疑的性子；如今突如其來的生活，不但未將她多疑的性格扭轉，反倒又多了一分狹隘。

  便是恩愛夫妻，時日長久，也漸生嫌隙，何況是這樣的一眼姻緣？

  二人日漸生分，到這般每月裏，在正房宿不過三兩日。

  “侯爺在想什麽？方才灶間送來雞湯銀絲麵，侯爺可要用一碗？”

  張氏的話將裴續明自思索中拉了回來，他略一沉吟，放下茶盞，點頭道：“便來一碗吧。”

  不過半盞茶功夫，炕桌上便擺上了宵夜。

  一碗濃香撲鼻的雞湯銀絲麵擺在了裴續明麵前，碗邊還擺了五六個小碟子，皆是些佐麵的小菜。銀牙雞絲、臘鵝脖、糟鵝掌……都是他愛吃的。

  裴續明看了兩眼，沒說什麽，拿起筷子將慢慢一碗麵吃了下去，便是那些佐麵的小菜，也吃得沒留下幾口。

  待放下筷子，一碗濃香的鐵觀音又捧了來。

  “侯爺可覺得夠了？”張氏笑道，“不說今夜宮裏賞了宴席？”

  “皇上雖賞了宴席，可如今南北皆旱，禦廚們又哪裏敢觸黴頭，上的竟都是些民間粗食。我倒也不是吃不了那粗麵的餅子，隻這幾日胃火灼心，著實吃不下許多。”

  張氏聞言驚訝：“禦廚竟做這樣的吃食，皇上不雷霆震怒？”

  “怎會！”裴續明放下茶盞，沒好氣道：“那起子投機的，這一桌桌粗麵餅子，倒合了皇上的心意，個個領了賞。倒可憐了坐在皇上跟前的幾位老大人，牙都沒剩幾個，還在那啃粗麵餅子。”

  說到這兒，裴續明倒想起今日早膳之事，瞧著張氏便又順眼了幾分，開口道：“這些時日我忙著朝裏的事兒，不曾與你說說話，且瞧著嫤娘和鬆哥兒都長進不少，夫人辛勞了。”

  聽了這話，張氏眼眶子有些發紅，背了身伸手按了按眼角，這才道：“鎮日裏不過是些細碎的小事，又哪有侯爺辛勞。嫤娘與鬆哥兒都是好孩子，隻侯爺往日不放在眼裏罷了。”

  張氏如今雖一有一子一女，也不過二十八歲。她那樣貌自來得裴續明歡心，否則也沒有這一眼姻緣。

  這一番話說的雖有些矯揉，卻也帶了些實意的委屈，竟叫裴續明想起十三年前她剛過門時的樣子。似也這般小心翼翼，驚懼間帶著委屈。

  屋裏有片刻沉寂，恰這會兒，簾子外響起丫鬟的聲兒。

  “侯爺，外頭劉執問您可還去傅姨娘那裏？”

  劉執是裴續明的貼身侍從，平日裏倒也頗得重用，隻此時卻讓裴續明有些厭煩，“爺去哪兒，用得著他指手畫腳？”

  這番話帶了些火氣，簾子外霎時沒了聲響。

  張氏見他這般，心頭不由暗喜，卻又想起裴嫤勸她的話，總算按捺住，沒在臉上顯露出來。

  時候不算晚，兩人對坐著說了會話。

  不一會兒，說到了孩子們的親事上。

  “二丫頭的事兒辦得怎麽樣了？”

  “這一輩兒，她是頭一個庶出的，也無例可循。妾身又未有過經曆，隻得按著舊年二姑太太的份例子。又因著是頭一個，便做主添了兩分。”張氏一邊說著，著了管事的麽麽自內間尋了嫁妝單子，遞給了裴續明。

  裴續明接過單子，掃了兩眼便放了下來，語氣有些感慨，對張氏道：“你也知道，二丫頭雖是庶出的，總歸情分不大一樣。你給她多添二分，我也記在心裏。總歸她與妧娘、七丫頭沒法子比。你且安心，待七丫頭出閣，我自給你個交代。”

  張氏多少年沒從裴續明口中聽到這般承諾，心中激動之餘，暗暗覺得女兒著實有些遠見，心裏打定主意，往後凡是猶豫不決的事兒，都得問一問她。

  看了二女兒裴妍的嫁妝單子，裴續明放下心來，又說起了另外幾個女孩兒。

  先不說二房，他們這一房中，未嫁的姑娘除去裴妍，便是六姑娘裴姈和嫡女裴嫤了。裴姈今歲已然十三，說親的事兒再不能拖，裴嫤雖十二，可她是嫡女，擇親須得慎重十分，這會兒也該開始挑揀了。

  張氏方才得了好，此刻越發的扮起慈母來。

  “前陣子在老太太那裏，周氏提起了她表兄弟，侯爺覺得如何？”

  “徐家那小子？”裴續明思忖片刻，想起了周氏表兄弟是哪一個，隨即蹙了眉頭問道：“倒是個人才，隻是似乎不大匹配。”

  那徐茂之是四川巡撫，裴續明在朝堂上也偶聞他上報的折子。此人心府頗深，功績也十分了得，待兩年任滿之後，許能留在京中……如今不僅僅是戶部尚書年歲已高，內閣幾位老大人也已近殘年。

  這樣的人家，若是長子，裴續明自不會猶豫，裴嫤嫁過去也算是門當戶對，可偏偏又是個幼子，且還是繼室所出。這樣一來，比起裴嫤，那門楣便低了一籌。

  張氏自是明白裴續明的心思，她自也覺得那徐嗣琛配不上自家女兒，她這會兒想的是六姑娘裴姈。

  心中這般想著，便也對丈夫如此說了。

  裴續明一聽倒笑了，睇了一眼張氏道：“你能這般為六丫頭思量，我也甚為欣慰。隻六丫頭便是我潁川侯府的庶女，配四川巡撫的嫡子，也過於高攀了。”

  雖被裴續明駁了回來，張氏也不惱怒，笑吟吟道：“全憑侯爺做主便是了。”

  “依我看，老二那邊的四丫頭，年歲身份都合適許多，隻不曉得弟妹可有打算。”裴續明沉吟道，“這幾日你且探探口風，也不必掖著，四丫頭配那徐家小子，也算是她高攀了些。”

  張氏與胡氏向來不怎麽對付，此時聽了裴續明的話，心裏便有些芥蒂，隻卻不好駁了丈夫的意思，勉強笑著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