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9初見高川
作者:沈令色      更新:2022-05-10 17:43      字數:3623
  這事兒,出在七年前。

  那一年裴嫤五歲多點,家中添了弟弟鬆哥兒。

  雖已有了世子,但潁川侯府男丁一向艱難。比世子爺整整小了十三歲的鬆哥兒,現下也不過是裴續明的第二個兒子。

  這空當中,二姑娘裴妍的姨娘劉氏曾誕下一子,卻未曾活過三月便夭折了。也因著如此,裴續明對劉氏便多了一分看顧。

  鬆哥兒出生一月後,潁川侯府為這個嫡次子大擺滿月宴席。

  汝陽候府的二太太與張氏有親,便攜了兩個兒子一同來吃酒。彼時,汝陽候府這兩個少爺一個十一,一個八歲,正是男孩兒最不吝、最頑皮的歲數。本應隨著父親在外院坐席的兄弟兩,偷偷的溜進了內院。

  他兄弟二人不認內院的路,隻瞎晃蕩,晃進了玲瓏齋。

  裴嫤聽到此時,不禁瞪大了眼,“玲瓏齋不是庫房麽?便是平日裏守院門的也比旁的院子多了許多。怎就讓兩個孩子那麽輕鬆的摸進去。”

  嚴姑姑聞言搖了搖頭,“玲瓏齋那會兒卻並不是庫房。”說到這,她瞧了瞧左右,見四下無人,院子裏也靜悄悄的,這才壓低了聲繼續道:“前陣子,姑娘於我打聽侯爺和夫人的事兒,可記得我曾經提起過,夫人進門前,侯爺還有一位姨娘?”

  裴嫤點點頭:“我恍惚也記得有這麽個人,隻是年歲太舊,那會子我也太小,怎麽也想不起那人樣貌。”

  “姑娘自是不記得。”嚴姑姑點頭,“自打夫人進門後,那人便再未踏出院子一步。那玲瓏齋,原是她的住處。”

  裴嫤一怔,沉默了下來,繼續聽嚴姑姑說這樁舊事。

  那兄弟二人偷溜進了玲瓏齋,若是似他二人以往那般,隻不過貪玩再偷偷溜出來,那也沒什麽大事兒。

  誰想著,那一日許是潁川侯府太過熱鬧,竟招了賊人偷子,且偏偏讓那兩兄弟給撞見了。賊人見是兩個穿著華服的孩子,身旁又無家丁仆婦跟著,遂起了殺心。

  那兩兄弟自小跟著汝陽侯在軍營裏摔打,且正是初生牛犢的年紀,見著那明晃晃的大刀,倒也沒軟了腳,且還能想出些計謀。

  賊人隻有一個,兩兄弟分了開來,朝著兩方向撒腿就跑。

  隻是他二人到底年幼,想的太少。那沈大已然是個少年,沈二卻隻有八歲,正經是個孩子,人小腿短。

  賊人隻一眼,便朝著沈二追去。

  如今斷然不能將兩人全數滅口,隻能捉了那華服男孩兒,做了擋箭牌,逃出府去。

  沈二是個機靈的,邁了腿兒朝著內院深處紮去。他想著,既是內院,總有仆婦丫頭的。七拐八拐的,竟又闖進了裴妧的院子。

  且在月亮門處與裴妧撞了個正著。

  裴妧冷不防被個孩子撞了,還未晃過神來,就見一個蒙了麵的男人直衝過來,伸手就撈撞翻在地的孩子。

  她來不及驚恐,下意識的便伸手去拉那孩子,卻被那賊人一腳踹了胸口。

  後來,沈家兩個男孩兒自是無恙,叫人救了出來,裴妧卻留下了胸口痛的毛病。頭幾年還挺嚴重,這幾年倒好了大半。

  不知怎的,今兒竟又發作了。

  裴嫤聽了,心頭卻覺著怪異。

  這件事兒雖不是小事,可方才祖母臉上的情緒實在過於外露……

  祖母早過了知天命的年紀,等閑的事兒不能讓她這般慌神。瞧那樣子,竟似不全為了裴妧的病痛,仿若還有些旁的什麽事。

  許是些陳年的秘辛,若是這般,嚴姑姑不過是個仆婦,恐怕不得而知。

  這會兒既是想不明白,便先放在腦後。

  想起早間說起甄娘子領了高川在門房上等著,這會兒都快晌午了,裴嫤忙著了嚴姑姑將人領過來。

  見嚴姑姑領命而去,墨竹又去賬房領月銀,裴嫤便將此時還是小丫鬟的溪梅叫了進來。

  自張氏那裏領來的三個小丫頭這陣子正在嚴姑姑手下學規矩,並不曾領內室的差事。每日裏不過是端茶倒水、拾掇院子。溪梅正拿了撣子在外廳掃灰,聽見裴嫤的聲音,放下撣子進了內室。

  “姑娘可有什麽吩咐?”

  裴嫤聽她細聲細氣的,笑了笑,吩咐:“莊子上來了兩個人,我留他們在廂房用午膳,你去灶間瞧瞧。”隻說了人數和自何而來,並沒有直接吩咐菜色數量。便見溪梅微微蹙眉,卻並未詢問,領命而去。

  內室安靜下來,一絲疲累湧上心頭。

  這一世她決意好好經營一番,這世間煩擾便避無可避。

  不過一炷香時候,外室便傳來腳步聲,這便是來了。

  果然,簾外響起嚴姑姑的聲兒,“姑娘,甄娘子和高川到了。”

  裴嫤定了定神,自個兒撩了簾子出了內室。

  見裴嫤出了內室,甄娘子立時便輕推了身邊的高川一把,壓低了聲道:“給姑娘磕個頭。”

  裴嫤聞言,並未開口,隻走到宴息處的炕上坐了下來,細細打量這個叫高川的孩子。那日高秀拚了自個兒,也要給這個弟弟掙一個前程,這讓她十分好奇。

  高川比其兄小了兩歲,如今整十歲。兄弟兩都是一副細伶伶的骨架子,瞧著比同齡的孩子還小了幾分。身上衣裳有幾處補丁,漿洗的卻十分幹淨。他個子小,那衣裳更小,露著手腕與腳踝,顯示不怎麽合身。

  高秀本就是個長相清秀的,沒想到這個高川比他哥哥模樣更好。麵容白皙,鼻梁挺括,還長了一雙微微上挑的桃花眼。

  偏偏他小小年紀,卻板著一張臉,立在那裏木頭樁子一般,倒將那份儂麗化去大半。不論如何,這孩子瞧著便讓人覺得十分悅目。

  這會兒聽到甄娘子叫自個兒給一個女孩兒磕頭,他突地漲紅了那張白皙的臉龐,身體若石頭一般僵硬,硬是跪不下來。

  裴嫤對這些禮數半點不在乎,見他如臨大敵,隨意擺了擺手,“不用了。”

  卻見他一怔,臉上紅暈倒是慢慢的退了下去,麵色卻比之前更加白了幾分。然後,似讀書人一般,給裴嫤做了個揖。

  看著他直了身子,白著麵孔,裴嫤不知怎的,突地有些心軟。原本思慮好的話,也梗在了喉頭,有些說不出口。

  腦海中回想起來的是,那日假山之下,高秀塌著肩頭口口聲聲為弟弟求個前程的光景……

  直過了好一會兒,便是麵前那孩子臉上都浮出了些疑惑,她才揉了揉眉心,開了口道:“前幾日,你兄長為我辦了件事兒,事兒辦得不錯,我問他要什麽獎賞,他卻為你前程思慮。既是這樣,我便找了你來問問。”頓了頓,看著麵前猛的抬起頭來的高川,溫聲道:“你可有決心走讀書科舉之路?”

  高川雖比旁的孩子心思深沉,可畢竟是個十歲的孩子,自小便知道一家子皆是潁川侯府的奴仆。心中雖為身世感懷,卻也無能為力,世道便是如此。

  平日裏最大寬慰,不過是跟著莊子上開私塾的老秀才念書。每每聽到老秀才看著自己直念可惜,他心中驕傲之餘,更加難受。

  有時候他自個兒也想過,若是像兄弟們或是莊子上其他的孩子那般,自小便不做這種美夢,是不是會好受一些,是不是在麵對早已定好的人生時會更加從容?

  爹在世時,家中雖也不甚寬裕,卻總是能吃飽飯穿暖衣。爹過世後,家中愈發的敗落了。娘早年落了病根,一年總有大半年的功夫要吃藥。弟弟妹妹還小,每日裏吃不飽飯,人都十分瘦弱木訥。

  才十二歲的哥哥,好容易央了人進了府裏,自此便扛起了家中五口。

  他是家中老二,看著家徒四壁,痛哭一夜,決定再不躲懶去私塾聽講,自此後好好做事,與哥哥一同扛起重則,給娘和弟妹吃飽穿暖。

  是以,當甄娘子前來尋了他,說要讓他入府見主子時,他半點沒有猶豫,便跟著來了。

  原以為是府中管事尋了他,做個跑腿小廝,卻沒想到一路到了內院。

  心中疑惑,問了甄娘子,這才知道竟是候府的小姐要見自己。

  他自小在莊子上長大,鄉下地方,大人們都不怎麽約束孩子。男孩女孩兒經常玩到一處,是以他也常能見到些女孩兒。

  像是隔壁李嬸家的桂花,今年正是十二三,與麵前這個女孩兒年歲相仿。可便是餘光暗暗掃去,都能察覺兩人的天差地別。

  甄娘子說這是府裏的七姑娘。

  潁川侯府大房隻有兩位嫡出的姑娘,一個是出了閣的大姑娘,另一個便是如今的侯夫人所出的七姑娘。

  她穿了件銀紅色的小襖,底下是條豆綠色的裙子,身上沒什麽首飾裝扮,那滿身的貴氣卻依舊如驕日光芒一般,刺得他睜不開眼,不敢抬頭。

  所以,當裴嫤說出這番話來時,他完完全全的懵了。

  直到身旁的甄娘子推了他一把,這才回過神來。

  隻是,還未待他開口,坐上那女孩已經蹙了眉頭,似有些不耐,卻並非那種高高在上,而像是對他這番猶豫有所不滿。

  “你可知道,你兄長為我做事的唯一要求便是要贖回你的身契?我願意為你是個意誌堅定之人,卻不曾想到你竟這般彷徨。”

  這番話,沒有淩人的盛氣,卻也絕不是輕描淡寫。

  高川一下子白了臉,竟似受到了極大的震動。

  裴嫤這會兒倒沒再催促他,隻靜靜的等待著他的回答。便見他咬了下薄唇,慢慢的抬起了頭,隻那麽一瞬間,那一直籠罩在他身上的彷徨猶疑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則是一雙寒星般的眸子……

  裴嫤,怔了怔。

  方才隻覺得他生得好而已,這會兒整個人生動了起來,便出色了不隻十倍。男生女相,卻俊而不媚,許不是池中之物。

  雖說陋室出明娟乃是形容女子,可這般用在高川身上,倒也算合適。

  高川這會兒再沒顧慮,方才的那份子不甘與猶疑徹底拋到腦後,他“嗵”的一聲跪倒下來,端端正正給裴嫤磕了個頭。

  再起來時,堅定道:“回姑娘的話,但凡有星許希望,高川定金榜題名。”

  好大的口氣啊。

  一個家中世代為奴的孩子,竟說出這樣的狂言,裴嫤笑了起來,卻並非譏笑他狂妄自大,她喜歡那雙眼睛之中的堅定毅然。

  “好,你回去準備下。下月便是鬆山書院今歲的入學考試。”她頓了頓,繼續道,“若你能考進去,我把身契還你,你在書院之中的花費束脩皆我來出。給你兩年時間,考個秀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