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再世為人
作者:沈令色      更新:2022-05-10 17:43      字數:3804
  不知是哪個丫頭留了半扇窗子,窗外傳來了嘰嘰喳喳的鳥雀鳴叫,讓這間被藥湯子熏舊的屋子多了幾分生氣。

  裴嫤隻覺得身上酸痛,眼皮子更是十分沉重,忽而聞得這婉轉之音,靈竅竟似清明了起來,心頭那點子混沌也漸漸散開。

  她緩緩睜開了眼,入眼便是那頂水墨煙雲的細葛帷帳。

  冬至月的,怎麽掛了細葛的帳子?

  她蹙了眉頭,慢慢起了身,窗外的鳥雀又啾啾了幾聲,讓她惶然一驚,冬月裏又哪有鳥鳴……

  這是什麽時節?

  正恍惚著,拔步床的簾子被人撩了開來,探進一張銀盤子似的圓臉兒,見她醒來,喜笑顏開,“七姑娘,你醒啦,身上可輕快了?”一邊說著,利手利腳的將帷帳掛了起來,又探身過來,要將她扶起來。

  裴嫤呆愣愣的任由那圓臉兒丫鬟將自己從被窩裏扶了起來,忽的想起了她的名字,脫口而出道:“墨竹,你不是嫁人了麽?”

  墨竹聞言一呆,瞪大了一雙圓眼睛,襯在一副圓臉盤上顯得有些滑稽。

  裴嫤很記得這個丫頭,不是因為這丫頭伶俐或是愚蠢,而是因為其最終嫁給了內廚房管事盧婆子的瘸腿兒子。

  那些歲月裏,她鎮日坐在繡樓裏,對丫頭們自不上心。墨竹幾次三番的求到她跟前,說是盧婆子正在滿院子尋媳婦,仿佛在打自個兒的主意。

  她不曉得盧婆子的兒子是個什麽樣的人物,也沒心思知道,最終讓盧婆子得了手。墨竹出嫁那日哭的上氣不接下氣,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樣。

  也是在那一日,她自旁的丫頭那裏得知,盧婆子的兒子不光瘸腿,還五毒俱全,更甚者喜歡對女人動手。墨竹嫁過去,竟還是繼室。據說前頭那個娘子,就是叫他給打死了。

  她當日聽了,心裏倒有些戚戚,開了箱子叫小丫鬟給墨竹送了些銀兩。銀子送過去了,卻沒有回音,隻知道墨竹跟著丈夫去了莊子。那個時日裏,她還覺得自個兒十分仗義,便是出嫁的丫頭都得照拂。

  多麽的愚蠢……

  直到臨死,她都不曉得便是從墨竹出嫁的那一刻,再沒有丫頭對她忠心。

  這一世,再不能那樣了啊。

  主仆二人皆在愣怔之中,簾子外忽的傳來“噗嗤”一笑。

  這一笑倒驚醒了床內兩人。

  墨竹臉上霎時燒紅,跺了跺腳咬唇道,“姑娘怎地如此排揎奴婢,什麽嫁人不嫁人的。”忽的又一歪頭,仔細瞧了瞧裴嫤,擔心道,“可是魘著了?”

  倒忘了害羞。

  裴嫤此時也清醒了許多,定了定神打量了麵前的墨竹。果然不似記憶中的沉穩模樣,瞧著年輕了些許歲數。

  她想起什麽,警醒的低頭看了看自個兒的手。

  果然……

  殞命之年,病情延宕,一雙玉手早已似枯骨一般,哪像麵前這雙手,青蔥水靈,帶了些細肉,五指一翹,還能瞧見四個小小的渦兒。

  那一年,身上不好,心思鬱結,又見著自己日漸消瘦不成人樣,隻覺得日子漫長而晦澀,不過一旬,竟似一生一般。

  “姑娘,該起了。”

  見裴嫤隻坐在床上,方才笑出聲的那個忍不住過來輕聲道。

  不覺間,思緒又飄遠了啊。

  裴嫤回過神來,偏頭看去,不由的笑了起來。墨竹還未出嫁,這一位自然也還在身邊,她軟軟的喚了一聲,“嚴姑姑”。

  嚴姑姑此時瞧著不過三十出頭,如今依舊是她院子裏的管事娘子,此時見她氣色見好,似是鬆了口氣。可不一會兒,麵上便又如記憶中一般,嚴肅了起來。

  “嚴姑姑,咱們姑娘方才好些,您就別這麽給臉色了。”瞧見嚴姑姑臉色壞起來,墨竹為主子叫屈,“外頭那些個嘴碎的說咱們姑娘裝病躲懶不去給太夫人問安,可剛剛您也瞧見了,姑娘確實精神不好。”

  一邊說著,將裴嫤自榻上扶了下來,開始梳洗穿衣。

  嚴姑姑聽得墨竹的話,麵上緩了緩,歎了口氣,卻又道,“姑娘今日若確然不爽利,便休息一日。隻姑娘大了,有些事兒,便是姑娘不愛聽,總得有人來做這個惡人。”

  墨竹正在給裴嫤梳頭,聞言就要跺腳,裴嫤忙按住她,腆了笑臉兒對嚴姑姑道,“姑姑盡管說,我仔細聽。”

  嚴姑姑不妨今日裴嫤換了性子,遲疑了片刻,卻隻疑心這是推搪的新伎倆,到底說了下去,“姑娘今晨報說身上不爽,太夫人那裏送了早膳過來,世子爺差多寶兒送來了一對奶貓子,說是給姑娘散散心。還有大姑娘那裏,送來了一個荷包,裝了些逍遙丸,說是宮裏的方子,加味。”

  裴嫤聽著,有些摸不著頭腦。

  她平日裏身子不算強健,總有些頭疼腦熱的。每回各個院子皆會送來些玩意兒,都是些尋常物件尋常事兒,嚴姑姑今日怎地特意摘出來說道。

  心裏正想著,方要如以前那般敷衍,腦子突地一疼,一下子想起了三途川上,宋騫的那番話。

  忙停住話頭,應道,“這會子是什麽時辰了,老太太可歇了晌?”頓了頓又呐呐道,“我腦子有些不清楚,如今可是什麽年月。”

  嚴姑姑一愣,那邊墨竹卻口快道,“自是十三年,姑娘忘了?二姑娘今秋便要出閣了。”又道,“這會子不過巳時,太夫人恐正與姑娘們說話呢。”

  嚴姑姑聽得墨竹這般說道,也顧不上心裏疑惑,忙應聲,“正是如此,方才還瞧見六姑娘朝著隨心閣去了。姑娘也該去給祖母請安,道個謝字。”她雖這般說著,心裏卻對主子不抱期望,隻想著,一會兒姑娘大概又要推脫。

  卻不想,裴嫤立時應了聲,“姑姑說的很是,是該去給祖母問安。”

  嚴姑姑聞言,迭聲道,“好好,墨竹手再利落點,別耽擱了時辰。”她心裏想著,姑娘總算是要長大了,也開點竅了,激動的停不住嘴,“……姑娘雖是府裏的嫡出,可你前頭還有世子爺和大姑娘呢。便是這兩位,隨心閣的請安也沒有落下一日。姑娘稱病,自太夫人那裏到庶出的六姑娘,哪一回不差人來問。可姑娘呢?哪怕是去隨心閣,也不過點個卯。人生處世,豈能隻隨了自己的心思,縱有不歡喜的,時時也需忍著。你隻當老太太……”

  說到這裏,她驀地停了嘴,幾不可聞的歎了口氣後頹然道,“老奴又多嘴了。”

  看得出來,是被傷了心。

  裴嫤聽著她那聲歎息,差點落下淚來,起了身上前握住了嚴姑姑的手,“姑姑怎得是多嘴,姑姑字字金玉良言。”

  嚴姑姑被裴嫤握了手,又聽到她這樣說道,再忍不住眼淚,哽咽道,“姑娘,如今夫人且顧不上你,你卻得為自己打算呀。”

  裴嫤用力點頭,“我去給祖母問安。”

  說罷,便領著墨竹出了院子,朝著容氏太夫人的隨心閣而去。

  裴嫤的院子距離隨心閣不算近,總得一炷香時候才能過去。

  這一路上,陽光正好,便是走在抄手遊廊裏,也能看的著庭院裏開的密密匝匝的迎春花兒。她突地又想起了方才墨竹的話,二姐姐便是今歲秋日出的閣。

  正是因為二姐姐出閣,母親辦錯了事兒,使得父親與之生分起來,連帶著她與胞弟都受了牽連。

  如今既是重活一世,再不能讓這樣的事兒發生。

  兩人行在路上,墨竹似是十分擔憂,不停的噓寒問暖。一會兒春日風大,一會兒日頭正曬……若是以前的裴嫤,定覺得十分不耐。

  可如今嚐到了人情冷暖,自是不同。

  這樣的真情實意,實是珍貴。

  她這般想著,便攥住了墨竹的手,軟聲笑道,“你瞧我的手,不冷不熱,可見並沒有冷著或是熱著。”

  墨竹感受了下,臉上擔憂這才少了幾分。

  眼看著要到隨心閣了,前頭遠遠的走過來兩人。

  裴嫤看了一眼,便站住了。

  打頭那個,身形纖細高挑,穿了件湖色的通袖襖,梳了高髻,發間除了根萬字白玉簪再無首飾。

  哪怕忘幹淨了旁人,這一位,裴嫤絕不會忘記。

  在她八歲那年,長姐裴妧風光大嫁,姑爺是英國公的世子。英國公府的世子夫人,便是皇妃都不遑多讓。裴府的小姐們明裏暗裏的,哪個不羨慕。誰知還不到兩年功夫,英國公犯了皇帝的忌諱,世子韓頌也死在了牢裏。

  那一年,裴妧大歸回府,過起了深居簡出的日子。

  裴嫤還曾去探望過她,回了院子後,也感慨道那般驕矜的長姐,竟也落得心如死灰的地步,很為她難過了寫時日。隻她與裴妧自來並不交好,且裴妧緊閉院門,並不願與姐妹們來往,過了些時日,裴嫤也將這事兒拋在了腦後。

  大抵十二三歲的少女,心事還是挺多的。今日襖子做的不順心,明日新填的一闕詞不合意,還未出閣總不至於物傷其類。

  可裴嫤萬萬沒有想到,便是這樣一個心死如灰的人,竟不聲不響的搶了自己的心事……

  思緒不過在腦海中打了轉兒,方才還在遠處的兩人已及至身前,正是裴妧與晴照。墨竹見自家小姐兀自發呆,忙揚聲兒請了安。

  裴嫤方要低頭,忽的心中不甘,愈發的挺直身板,彎了嘴角朝著大姐姐福了福,“大姐姐近日可安好?可是自祖母那裏出來?”

  裴妧老遠的也瞧見了這個與自己同是嫡出的妹妹。隻想著點頭而過,卻不防聽得這話兒,又瞧見裴嫤的模樣,雖覺得這妹妹今日似是有些不同,臉上卻瞧不出半分,隻牽了牽嘴角,溫聲回道,“確是叨擾了祖母好一會兒。”又道,“聽聞妹妹受了風寒,可大好了?”

  兩人方自客氣了一兩句,自隨心閣那邊追出個丫頭來。

  到了近處,是太夫人容氏身邊的一等大丫鬟鶯歌,懷裏還抱了把素麵的油紙傘。到了兩人身前,對著裴嫤隻笑了笑,待看向裴妧,麵色卻恭敬起來,“這會兒日頭上了三竿,太夫人擔憂大姑娘,吩咐了奴婢仔細伺候著。”一邊說著便撐開了傘,竟是打算親自給裴妧撐傘送她回院子。

  鶯歌是容氏身邊一等的大丫鬟,等閑不做這種伺候旁人的差事。不說旁的,便是瞧她在嫡出小姐麵前擺的譜兒,也能看出此時在容氏麵前十分得臉。

  裴嫤不以為意,待裴妧走過後,便同墨竹向著隨心閣而去。

  到了隨心閣,卻被告知祖母正在更衣,裴嫤主仆二人在廂房足足候了一炷香時候,才被喚進正房。

  便是進了正房,祖孫二人竟隻寥寥數言。

  不過片刻,便打發了裴嫤出來。

  待走出隨心閣,墨竹還回頭望了數眼,待發覺確然沒人追上來後,再也忍不住,低聲抱怨道,“太夫人也太偏心了,方才不過巳時,便擔憂大姑娘曬了日頭。如今巳時過了半,倒不擔憂姑娘。明明姑娘身子更弱些,還受了些風寒……”

  裴嫤攥了墨竹的手,笑了笑,低聲道,“各有前因莫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