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誄歌
作者:沈令色      更新:2022-05-10 17:43      字數:3480
  裴嫤隻覺得自個兒輕飄飄的坐在屋頂的房梁之上,動彈不得,也離不了位。隻朦朧模糊的看著母親撲在自己的身體上嚎啕大哭。

  胞弟裴靜鬆坐在拔步床的腳踏上,呆愣愣的,眼眶裏卻含了半包淚水,並不見平日裏頑劣成性的模樣。

  這是死了麽?

  許是吧……

  魂魄都離了位了,再過不久,怕是鬼差都要來拿人了。僵硬過後,裴嫤覺得自個能動彈一些了,便自房梁上飄蕩下來,坐在了雕畫著八仙過海的承塵之上。下麵的人,陽氣太重,她便是新鬼,也天生的曉得害怕。

  可為何她那個了無生氣,躺在床上的身子竟穿了件大紅繡金鳳的喜袍呢?

  裴嫤探頭看著,卻怎麽也想不起來發生了什麽。

  彌留之後,她便再也沒有清醒過來,便是人家所說的回光返照也不曾有過。她看了一會兒,隻覺得那七彩線繡的鳳羽格外眼熟,倒慢慢想了起來。

  這是大姐姐裴妧的那件喜服……

  這一想,倒想起了那些傷心之事。

  沈世卿變卦之後,她心裏傷懷,很是生了一番氣,一改往日的懦弱性子,不顧丫鬟們的阻攔,闖進了大姐姐的院子。

  可惜她起了大錘,人家卻輕飄飄的躲了過去,彼時大姐姐並不在自個的院子裏。她猶自不信,隻以為大姐姐沒有麵目見她,便推開了大姐姐的仆婦,一頭紮進了屋子裏。

  那自英國公府帶回來的年輕婦人並不十分阻攔,隻隨著她一同進了屋子。大姐姐確然不在屋中,她氣的渾身發抖,卻被屋子之中懸掛著的那件正紅色的大衣裳晃了神。

  如今想來,那年輕婦人態度雖恭敬,眉目之中卻隱著輕蔑之意。隻她當日氣血湧在心頭,並未察覺。

  裴嫤正恍惚的想著,內室的湘妃簾此時被人“嘩”的撩了起來,一個四十出頭的仆婦手裏端了塊牌位走了進來。

  聲兒不大不小,足夠驚動了張氏與裴靜鬆。

  便是裴嫤,也回過神來。

  仔細一看,是祖母容氏身邊得力的管事嬤嬤蔡榮家的。隻見她端著牌位草草與張氏行了禮,便立在屋中。不過是個管事嬤嬤,臉上卻帶著倨傲。

  一向雖知道母親在府中並不得勢,且不入祖母的眼,可裴嫤萬沒想到,便是個稍微體麵點的仆婦便能給她母親兄弟這般臉色。

  母親張氏是庶女出身,平日裏做派便帶了些庶女的畏縮,待下人也並不寬容。可此時,雖滿臉悲戚,卻挺直了脊背,沉了臉,不錯目的盯著蔡榮家的。

  蔡榮家的見主母麵帶怒容,倒也不敢再有造次,麵上帶出些討好的笑意,出口道,“太太何必這般氣惱,七姑娘總是太夫人的血脈,也不忍她孤苦伶仃,宋家這般好的人家哪裏尋得來。”

  裴嫤沒聽懂這沒頭沒腦的話,卻看見了蔡婆子手裏端著的那塊牌位,上麵端端正正的寫了幾個字,“宋騫之妻裴氏嫤娘”。

  她心下詫異,自個兒幾時有了婚配。

  正想著,又聽那蔡婆子道,“……七姑爺是正經的皇枝,且不說這個,總歸七姑娘入了宋家的祠堂,受了宋家的香火,也算有個歸宿。”

  母親張氏的臉色沒有半點緩和,裴嫤卻無法再聽下去。

  黑白無常不知何時已然立在了她的身前。

  “時辰到了,上路吧。”黑無常執著哭喪棒,聲音平板無波,卻讓人心底起寒意。裴嫤又看了看母親與弟弟,不過一眼功夫,那黑無常便不耐煩起來,“肉身已然舍還,便與他們再無幹係,何必留戀。過了三途川上了奈何橋,一碗湯藥下去,這一世便湮滅,前頭下一世等著你呢。”

  裴嫤聽得心下悲涼,卻依舊看著母親,徒勞的張了張嘴。

  黑無常再無耐心,一揚手,那鎖骨鏈便繞上了裴嫤的身子,一行三鬼便立時離了陽間。

  黃泉之路陰寒了十分,因著心中掛念母親與弟弟,再則為著那塊牌位惶惑,裴嫤倒沒有多害怕,隻恍恍惚惚的跟著兩個鬼差向前走著。

  不知走了多久,終是見到前方繚繞的煙霧之中,隱隱卓卓的有條大河。

  “那裏便是三途川。”一直沉默不言的白無常突地開了口,交代任務一般說道,“原本似你這般未出閣的女子,入的三途川自要受些冷苦,要趟水過河。如今你家既為你尋了親事,前方自有為你擺渡之人。”

  裴嫤愣愣的,脫口問道,“誰為我擺渡?”

  白無常道:“自是你的良人。”

  她的良人……

  裴嫤思忖著這句話,想起了那塊牌位,那牌位上明明白白的寫著,宋騫之妻。那人名叫宋騫。

  這邊想著,便到了三途川邊。

  黑白無常此時已無了蹤跡,裴嫤抬眼看去,隻見滔滔河水上飄著一葉扁舟,而在那河之濱,橋廊上正坐著一人。

  著白衣,未綰發,身頎長,神豐俊。

  便是遙遙相望,自有一番落落穆穆。

  裴嫤瞪大了眼,她自來沒有瞧見過這般出色的人物,躑躅了好一會兒,才走上前去。那人見她前來,便自橋廊上站了起來。

  行至身前,才瞧見樣貌。

  如劍長眉之下,是一雙鳳眼,眼梢處雖上揚,卻不覺輕佻。隻因含了些仇怨,反倒帶出些冷清。眉宇間雖陰沉,一雙薄唇卻淺淺彎著,化解了一身的驕矜。

  裴嫤呐呐的不知說點什麽,隻覺得分外尷尬。

  人生在世,與此人毫無關聯,沒想到此時在三途川邊,兩人竟成了夫妻。

  正想著,瞧見那人臉上露出些苦笑,霎時明白,他定也是有些尷尬,如此想著,心頭將將安定了幾分,便聽他道,“雖則尷尬,總是父母之命,更有三媒六證,與陽間的夫妻到底也不差多少。如非如此,這三途川便不得擺渡,隻能涉水而過,生受些世苦。”說到這裏,他低低的歎了口氣,續道,“本就是憶往昔之錯,心中愁悶,再受這溺水之罪,豈不更添一分罪。如此想道,倒是應感激父母。”

  裴嫤聽了,心裏十分認同,不自覺得便點了點頭,原本那點子尷尬,更又去了幾分。這會兒,抬起頭來,問他,“可是要上船了?”想到他先立於此地,便又道,“我父親是潁川侯,姐妹裏行七,長輩們都喚我嫤娘。”

  宋騫聽了,溫聲道,“你可知我名?”見裴嫤點頭,又道,“我字子翀,你便喚我的字吧。”

  裴嫤聽了,臉上紅了紅,溫順應了。她總覺得,麵前這人看似溫和,實際上脾氣定然不算好。

  時辰已至,二人便一同上了那扁舟。

  三途川上風平浪靜,可那扁舟卻無風自行,甚是詭異。裴嫤心裏害怕,不自覺得攥住了手,直過了許久,才發現,自己攥著的不是自個兒的衣袖,而是身旁宋騫的袖子。

  宋騫似是不覺,隻有些怔愣的看著船外的河麵。

  裴嫤忍不住探頭看了出去,這才發現,平靜的河麵下乃是另一個人間。河水雖深邃,卻十分清澈,仿佛窗子上鑲嵌的琉璃,隔開了兩個世界。

  她忍不住驚呼起來,“那邊是陽間麽?”

  宋騫聞言回過神來,“不,那不是陽間。這河水如同畫卷,所描繪的,便是你我的往昔之錯。”

  “往昔之錯……”裴嫤喃喃道,發覺那間人物景色果然十分熟悉,再清清心神看去,可不就是潁川侯府?

  她的院子、繡樓,身旁的丫鬟兒。父母兄弟,還有那結親卻悔的沈世卿。

  看著看著,怔怔的落下淚來。

  一生竟沒走出那一方小小的天地,便是自己,看過來都覺得乏善可陳。

  “……你庶姐成婚,母親卻聽從讒言,克扣了她的嫁妝。這種事兒,在深宅之中原不是什麽秘辛,但你長兄憑借此事,離間了你的父母,使得你母子三人失了父親的歡心。”

  裴嫤聽了心中詫異,她竟完全不知此事,怔愣看向宋騫,隻覺得滿心疑惑,“兄長為何……”,剛說完這四個字,便立時明白過來。她雖不愛理侯府中那些糾纏,卻不是個愚笨的,自古深宅大院中的兄弟傾軋,為的不過是家產。潁川侯府,最讓人覬覦的便是世子之位。可長兄三歲便被請封世子,他又何苦這般趕盡殺絕。

  宋騫仿佛看出她心中疑惑,笑了笑,“便是東宮太子,皆都防著兄弟們,何況侯府世子。人心自是不足。”可見是離了人世,說話都十分大膽。

  此時見她一副戚戚的模樣,索性便一樁樁的將她往日過錯說了個清楚。

  裴嫤越聽,越覺得自己算是白活了一世。

  今日的果,果真是昨日的因。

  這般深宅大院之中,自個兒竟能那般安逸度日,哪怕是嫡出女孩兒,也沒有這般閑適的。這般看下來,她忍不住生自個兒的氣,賭氣道,“何苦讓我再過一遍,發覺自個兒是個這般無用該死之人。”

  宋騫聞言莞爾,“這三途川,便是讓你死個明白。”竟是開了個玩笑。

  裴嫤生了一番氣,此時倒不覺尷尬害怕了,聽著宋騫玩笑,瞥了他一眼,“我且要好好看看,你這般人物,可有什麽錯處。”

  話音剛落,便見河麵上變了景色。

  裴嫤那一段兒,已然過完,再來便是宋騫的往昔之錯了。

  似是陽春三月,宋騫出現在大悲寺的庭院之中,一身月白衣裳,一隻青玉竹簪,已是豐神無雙。

  那庭院之中有一株杏樹,此時正是滿樹芳華,一陣風過,端的是花飛滿天,迷人心神。裴嫤正看得入迷,卻見那飛花之中,轉出一個女孩兒,笑靨如花。一雙眸子,韶華勝極。她毫無半點扭捏之色,磊磊落落走到宋騫身旁,仰了臉笑著看他。

  真正是一雙璧人,看的裴嫤自慚形穢。

  忍不住看向同船而坐的宋騫,卻見他滿目悲傷。

  可是思念這女孩兒?裴嫤不敢出聲,生怕驚擾了他,卻不妨聽他聲音冷清道,“看著她這般麵色,你可能相信,便是她害死了我?”

  裴嫤大驚,完全不能置信。

  宋騫的嘴角漸漸畫出一個冷笑,帶了些恨意,又有些傷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