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親事
作者:沈令色      更新:2022-05-10 17:43      字數:3616
  初七夜裏,已是戌正,停了一天的雪又紛紛揚揚的落了起來。

  平日裏這個時辰,各處院子都消停清淨了下來,今日卻大不相同,明日便是初八,是大姑娘裴妧出閣的日子。

  “委屈了我的妧娘。”潁川侯府的太夫人容氏此時坐在炕上,拉著裴妧的手,一聲接一聲的歎著,“那家子門庭不興,小子也隻是個四品的銜兒。我們妧娘金玉堆裏長大的人兒,真真兒便宜了那一家子。”

  世子裴靜楠坐在一旁,聞言一哂,倒沒做聲,隻心裏想著,若不是這般情形,這樁親事也落不到胞妹頭上。

  裴妧坐在炕沿上,順手替容氏整了整繡金錢蟒的大迎枕,這才攏了容氏的手道,“我知曉祖母疼我,瞧著沈家如今落敗。可即便是滿目錦繡又待如何?孫女兒也不是沒見識過。當年英國公府何等的繁華富貴鄉,可那錦繡之下又是怎樣的殘汙敗垢。日子總是人過出來的,但凡他是個上進的,總能把日子過出來。”

  容氏聽了,緩緩點了點頭,讚許道,“妧娘總是明理兒的。”又對裴靜楠問道,“明日妧娘出閣,可都安排妥當了?你那母親如今再不理事,也因著這般我才將家裏這副擔子交給了你媳婦,若是交代不好,我可不依。”

  裴靜楠起身應了是,“一切都妥當了,妹妹不若回房歇著去吧,待過了子時,便要忙碌起來。”

  裴妧還未開口,容氏已頷首道,“時辰是不早了,該回去歇著了。隻是今日你們父親怎的還沒回來?這般日子口上,衙門還不放人麽?”裴續明領著前軍都督的銜兒,每日裏上朝上衙除了休沐日幾乎不得閑。

  容氏這話是問的裴靜楠,他如今也在宮中當值,領著旗手衛。

  “下晌時倒是見著父親一麵,並未聽聞有要緊軍務。”裴靜楠也不知曉父親的去向。

  祖孫三人又說了兩句,正要散了,大丫鬟紅子撩了簾子進來報說侯爺回來了。話音剛落,裴續明便帶著一身的冷意進了內間。官服未脫,便是七梁冠都還戴在頭上。一看就知這是進了府便朝著這邊過來,沒來得及回正房。

  裴續明給容氏請了安,裴靜楠與裴妧兄妹二人也向父親請安問好。

  容氏見兒子一身風雪,忙招呼了丫鬟給他摘了梁冠,又換了件居家的道袍,一頓忙碌之後,這才坐下來說話。

  裴續明頓了頓,先對裴妧道,“你明日出門子,先去歇著吧。”

  裴妧見父親麵上不見喜色,又帶了些躑躅,知他是有事要與祖母兄長相商,蹲了安便領著丫鬟出了內間。

  容氏踱回到炕上,這才道,“有什麽事就直說吧。”

  裴續明坐在圈椅裏,雙手垂在膝上,麵有難色。

  裴靜楠見父親不言語,以為是要避著自個兒,索性起了身試探道,“父親若無吩咐……”

  沒等他說完,裴續明便擺手道:“你不必回避,也坐著聽聽吧。總歸日後這府裏得要交到你的手裏。”

  聽到這話,裴靜楠麵上肅了肅,明白事情不小,甚至可能會影響到侯府以後的榮辱。當下應了聲是,又坐了下來。

  大丫鬟鶯歌兒打了簾子進來,給上了一盞熱茶。不待她放到幾上,裴續明便自個兒伸手將那粉彩的茶盅接了過來,吹了兩下一口悶進去半碗。

  半盞熱茶下去,他覺得自個兒緩了過來,長長的出了口氣,這才對容氏道,“稟老太太,今兒個皇上將兒子叫道了禦書房,說了樁事兒……”一邊說著,一邊還歎了口氣。

  容氏聞言蹙了眉頭,伸手在麵前的炕桌上拍了兩下,不耐道:“你如今怎地也這般婦人做派,什麽為難的事兒讓你在我的麵前還這般吞吐?”

  “是兒子的不是。”裴續明呔了聲,索性直言,“皇上今兒尋了兒子,說是要給嫤娘說門親事。”

  恰在此時,桌上宮燈爆了一個花兒,“劈啪”一聲脆響。容氏沒聽清楚,又問了一遍,“給誰?”

  “給嫤娘。”裴續明道,“七丫頭嫤娘。”

  便是裴靜楠方才也晃了神兒,以為自己聽錯了,此時自父親口中清清楚楚的聽見七丫頭這三個字,便再也錯不了了。可七丫頭此時這般情形……他正待開口,容氏那裏已然擺了手讓他稍安勿躁,他頓了頓,將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這是怎麽回事?自禦極以來,皇上可從未給人指過婚。如今北狄正在鬧騰,怎的竟有了閑心問詢這等兒女瑣事?”容氏也有些拿不準,“況且這半年了,太醫院的醫正、掌院哪個沒來給七丫頭瞧過,半拉燕京城也曉得七丫頭是怎麽個情況,皇上這是……?”

  說到這裏,容氏突然明白過來,頓時眉頭緊鎖了起來,“難不成……?”

  容氏雖未直說,裴續明也知她明白了此事。這會子隻有世子裴靜楠還一頭霧水,他是年輕人,對於那些積年老派風俗知之甚少。

  裴續明見兒子滿麵疑惑,歎了口氣,壓低了聲兒道,“皇上給你七妹妹說的是一樁陰婚。”

  裴靜楠聽得目瞪口呆,支吾道:“七妹妹不是還沒……”。

  “指的是哪一家?”容氏出聲打斷了裴靜楠的話,問向兒子。孫女兒還未咽氣,便被人惦記上,換做別人家指不定多糟心慪氣。可容氏麵上卻隻蹙了蹙眉頭,於她心中,那個病入膏肓的七丫頭再沒什麽緊要的。

  “說的是宋家。”裴續明道。

  “宋家?”容氏念了一句。要說起宋家,滿朝文武,最得聖寵的可就是那一家了,“首輔宋澤誠家?”

  “正是。”

  裴續明應了是,容氏與裴靜楠立時便知曉了自家的七丫頭是指給了誰,也明白了為何皇帝竟管起了這種事兒。

  三個月前,內閣首輔宋澤誠家確然出了白事,死的是家中二房的長子,名叫宋騫。宋騫雖無官無爵,卻有個厲害的娘——常慶長公主。

  應德帝姊妹眾多,最得聖心的,便是這位常慶長公主。而尚了這位長公主的,便是首輔宋澤誠的二兒子宋濤。這宋騫,便是承德長公主的長子。

  “這件事,可是宋大人提及的?”容氏下了炕,由孫子扶著在內室裏踱著步子。

  “兒子瞧著不像。”裴續明搖頭,“今日下衙之時,公主府的長史來尋兒子又說起了此事。說七丫頭的八字與他們家長公子的十分相配。”

  按理說,自家姑娘的八字,在未采納換庚帖之前,那都是捂得十分嚴實。可承德長公主是什麽人?別說旁的長公主、公主,便是滿大齊的親王也沒有一個有她那份聖寵。她想要知曉一個人的生辰八字,又有何難。

  “這麽說,七丫頭是早早兒的叫人盯上了。”容氏不是那種無見識的老婆子,聽了兒子的話,自是沒有大驚小怪的詢問八字之事。

  “公主府不比旁的人家,少不了能人異士,兒子猜想,許是長公主尋了高僧道人卜算得來了那八字,又撒人外出打探。七丫頭自秋後沉重,尋了不少太醫來看,想是落了長公主的眼。”

  聽了兒子的話,容氏頷首,又問道:“那依你的意思?”

  得了母親的詢問,裴續明並未猶豫,顯是在回來的路上已然思量清楚,心中有了計較,“兒子想著,七丫頭若是能好起來,那這事兒自是不了了之。若七丫頭真不成事,配給那樣的人家也絕不辱沒,說起來還算咱們高攀,那畢竟是皇上的親外甥。便是對七丫頭,那也絕不是壞事,三途川上,還能有個接應的人。”再不受寵,到底也是自己個兒的女兒,幼時也是親過抱過的。頭前還說的硬挺,說到後麵,到底紅了睛子。

  容氏睇了兒子一眼,心裏有些不喜他這般做派,卻也沒在這硍節上發作,隻板了臉,“就似你說的,撇開時機來講,不管對七丫頭還是對咱們府裏,都說得上是件好事兒。況且又是皇帝做媒……也不用多想了,這事兒就這麽定了,旁的不說,你今晚就去跟你媳婦把這樁事兒說道說道。你媳婦若是上不得台麵,就讓楠哥兒媳婦來操持,這跟正經嫁娶到底不是一碼事,該怎麽操持我這裏也不太明白。我瞧著七丫頭那模樣,恐怕撐不了幾日……”

  容氏正在絮絮的囑咐兒子,屋裏隻得她蒼老而冷硬的話語聲,顯得靜悄悄的。

  便是這時,一聲淒厲的哭喊仿若劃破夜空一般,自正房處響起,裹狹著凜冽的朔風,帶著悲痛欲絕的嗚咽打的人心底裏生寒。

  屋裏三人一下子愣在了那裏,皆被那一聲兒驚得差點去了魂兒。直愣愣的杵在那裏,直到一個婆子踉踉蹌蹌的進了內間,跪倒在容氏麵前,哭喊著,“七姑娘沒了。”

  裴續明心裏一痛,轉眼看見母親也白了臉,知是受了些驚嚇,冷了臉打發了那婆子出去,忙端了案上的熱茶服侍著容氏灌了半盞。

  他心裏此時也慌著,隻等著容氏給他拿主意、定章程。

  半盞熱茶下肚,容氏緩了緩神,長吐了口氣,“這正說著她的事兒,沒想到就這樣沒了……”幹巴巴的說了兩句,到底是硬了心腸,吩咐道,“七丫頭過去的事兒先捂著,明兒還是讓大丫頭先出閣。”

  說到裴妧出閣,她倒想起件事兒來,攥了攥孫子扶著她的手,溫聲道,“楠哥兒,你與大丫頭自來親厚,你去與她說道說道。與公主府的這樁親事來得急,你七妹妹那裏定然沒有半絲兒準備,如今趁著還能換上衣裳,隻能委屈了大丫頭,把她那喜服先讓給她七妹妹吧。你與她說,她一向兒懂事,祖母定不虧待了她。”

  那聲悲咽響起之時,裴妧正坐在廂房裏的一尊佛龕之前。

  上好的羊脂玉雕琢了跌坐觀音,麵相慈悲閔懷,裴妧擎了香燭好生拜了拜。心境雖慢慢平和下來,可到底是叫老太太又傷了心。

  “夫人……”沒想著到這個時候了,竟還有這樣的事,晴照紅著眼眶心慌意亂,又叫回了原來的稱呼。

  “老太太既然這般吩咐了,定能在迎親前再給我送來一身,難不成讓我穿著褙子出門子?”裴妧扯了個笑容,麵上倒是一派平靜,“你替我送去正房吧。我到底是明日出門子的人,待回了門子,再去瞧七妹妹。”

  晴照轉眼去瞧那搭在屏風上的喜服。

  煌煌燭火之下,喜服上那隻裴妧一針一線繡出來的金色鳳凰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