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裴妧
作者:沈令色      更新:2022-05-10 17:43      字數:3709
  到了第二日初七一大早,雪雖是停了,天兒卻未放晴,反而更加的陰霾,雲層靉靆的彷如擎手便能觸碰一般。

  還未數九,竟冷的滴水成冰了。

  剛過寅正,內外院的管事便指揮著幾個家丁端著長杆敲打著回廊沿上凍得足有六七寸長的冰錐。白日不比夜裏,這冰錐若是鬆動後落下來傷了人,那管事們可要吃不了兜著走。

  一大早兒,侯府內廚房大灶間便熱鬧忙碌的雞飛狗跳。明兒便是初八,那是府裏大姑奶奶的正日子,動樂開筵那是少不了的大排場。府裏早十幾日便開始準備了起來,眼瞅著日子到了,內外廚房的管事們更加的警醒起來。

  除了明日的筵席,還得預備著大姑奶奶的回門。

  況且,如今雖嘴上忌諱,但府裏七姑娘已不成事,白事恐怕也落在了這個月頭裏。

  這會子,各個院子剛派發完了早膳,幾個婆子便湊到了一起說起了閑話。這個月裏灶上忙碌的很,唯有這個時辰口能喘口氣歇一歇。

  “這天兒且得陰沉幾日。”管洗菜的黃婆子倚在灶間門口,抻頭望了望天,嘖嘖道。

  “可不是,這雪啊,瞧著下晌還得下呢。”宋婆子咬了口手裏的蘿卜段兒,回了一聲。

  “也是怪事,明明頭兩日那般好晴天,偏大姑奶奶要出門子了,雪沫子倒不斷了。”於婆子瞅了瞅四周無人關注,壓低了聲兒說道。她素日裏便神神叨叨,喜好裝神弄鬼,在這內灶間裏也頗有些名聲,誰家小兒夜裏驚了魂兒也都尋了她來叫魂。“要我說啊,恐不是祥兆。”

  那兩個婆子一聽,果真來了興致,混沌的眼珠子都似精光了不少。

  “這是怎麽個說法啊?”

  “我倒是知道些。”聽見黃婆子發問,宋婆子先開了口,“咱們府上這位新大姑爺啊,原應是七姑爺來著,生生叫大姑奶奶截了胡兒。七姑娘也是因著這個……”說到這兒,宋婆子撇著嘴兒將後半句話咽了回去。

  另兩人也曉得她是個什麽意思,皆點了點頭。

  七姑娘藥石罔效這件事,不是什麽秘辛。

  潁川侯裴續明頗得聖寵,禦前求了恩典,太醫院的醫正、掌院來了個遍,七姑娘竟沒半點起色,反倒是一日日沉重了起來。這幾日,聽聞是已經水米不進了,就等著大姑奶奶喜事辦完,便開始準備白事了。

  於婆子咂咂嘴兒,應道:“我瞅著,這老天爺也瞧不過眼,為七姑娘道一聲委屈……”

  “你們這幾個老虔婆胡沁什麽呢?莫不是皮子癢活膩味了?趕在這節骨眼子上編排主子們!大姑奶奶也是你們這些醃臢潑才能議論的?”

  於婆子正擠眉弄眼的說著,不妨耳邊傳來嬌聲怒喝,嚇得她腿兒一軟,噗通便坐在了地上。另兩個婆子也嚇得夠嗆,皆是一個激靈。轉身看見是個穿著姑漳絨披風的年輕婦人,皆鬆了口氣兒,腆了笑臉兒開口討饒。

  這年輕婦人幾個婆子倒也認得,是大姑奶奶房裏伺候的,閨名喚作晴照,平素見了麵兒皆喚一聲晴姑姑。

  晴照雖是大姑奶奶裴妧的人,潁川侯府的仆婦們卻不怎麽抬舉她。她原不是裴府的丫頭,而是先頭那位英國公府世子爺韓頌的通房丫頭。

  裴妧嫁進英國公府後,她就投了誠,一心一意的伺候著裴妧。英國公府潦倒之後,韓頌的幾個妾室或被遣散或被發賣,隻有晴照被裴妧帶著回了潁川侯府,算是有個安身立命的地方。

  也因著如此,晴照對裴妧愈發的恭敬忠心。

  今兒一早,裴妧說是要為家裏老太太盡最後一日的孝心,打發了她來領血燕親自挑揀。沒成想,將將到了內灶間,便聽見這幾個醃臢婆子這般編排裴妧。

  “晴姑姑莫急,老婆子幾個不過是歇口氣說說話,萬沒有排揎主子的意思。咱們是裴府的下人,幾輩子在府裏做活,吃著裴府的糧餉,哪敢對主子們不恭……”見於婆子和宋婆子訕訕的站在一旁不敢吱聲,黃婆子倒有些氣性,她又自來好口才,站在一旁便有些陰陽怪氣。

  話裏話外很明白,她們幾個才是這府裏的積年,幾輩子皆在潁川侯府做活,男人、兒女們也在各個房頭當值。她晴照不過是個罪臣的通房妾室,如今落腳在裴府,難不成覺得自個兒有格外的體麵?竟訓斥起她們來了?

  晴照聽了氣的麵皮兒發青,倒也沒立時發作,深喘了幾聲兒按捺了下來。裴妧自大歸回府後,一改出嫁前的要強性子,著實在裴府中深居簡出了整整五年。不僅如此,便是她院子裏的仆婦丫鬟也分外消停低調,幾乎從未與旁的下人有過爭執。

  她不欲在此與幾個婆子爭辯,隻冷笑了幾聲,轉身去領血燕。何必在此處與她們計較呢?隻消回秉了世子爺,自有她們的苦果子吃。

  瞧著晴照領了血燕離了灶間,宋婆子和於婆子心裏忐忑,臉色還有些發白,“這蹄子定然會揭發了咱們,如今可怎麽是好?”

  黃婆子心裏雖然也在打鼓,麵上卻還強撐著“哼”了一聲,“左右大姑奶奶明兒就離了家門,如今不定多忙活呢,哪有功夫搭理咱們幾個。便是那蹄子嘴碎報了咱們的不是,咱們隻一口咬死了不認,這當口兒又有哪個會死咬著咱們不放的主子。”她比另兩個婆子硬氣一些,隻因她歹竹出好筍。自個兒是灶上的粗使婆子,生了個閨女卻相貌玲瓏、心細手巧,如今正在老太太房裏做著二等丫鬟,因老太太喜歡那扁毛玩物,改了名兒叫做畫眉。隻等著翻過年老太太身邊的紅子放出去婚配,她閨女便能提了一等。

  黃婆子的話讓另兩個婆子安定了不少,眼瞅著灶間管事踱了過來,灶上又要忙碌開來,三人便自散了去了各自的差上。不過一會兒,便把這事兒拋到了腦後。

  晴照領了血燕,紅著眼眶便回了裴妧所居的穠馨苑。進了內間,便瞧見裴妧獨自坐在妝台前,身旁並無一人服侍。

  明日便要再次出閣,裴妧臉上卻一派平淡,低頭瞧著手中的朱色描金箋,眉眼之間全然瞧不出新娘子該有的喜悅抑或忐忑。

  在晴照心中,裴妧便是那神仙一樣的人物。

  她永遠記得第一回瞧見裴妧的那一日。那是世子韓頌大婚的第二日,她與幾個通房妾室前往正房給裴妧敬茶、聆訓。

  幾人走到正房門口,自有人進屋通報,幾人等了一會兒,便有小丫頭打了簾子喚她們進門。還未進屋,便聽見一個端莊秀麗的嗓音不急不緩的說著話兒。當時她心裏就想,這位新進門的世子夫人,真是有一管好嗓子。

  待進了屋子,便見一個穿著大紅色百蝶穿花緙絲通袖襖的年輕女子坐在中堂正位,正仰著臉兒跟站在她身旁的世子爺說著話兒。

  那日陽光正好,些許灑在她的臉龐上,那般的明媚端莊,又稱著些嬌意可人。一屋子的鶯燕,都叫她壓住了顏色。

  另幾個通房妾室都變了臉色,唯有晴照呆愣愣的瞧著。

  這是個與她活在不同世界的女孩兒……這個念頭滿滿占據了晴照所有的神思。

  晴照原也是官家女孩兒,父親是四川學政,正經的三品官員。高皇帝在位時,四川出了院試的舞弊案,牽扯甚廣。不同於如今應德皇帝仁政治天下,高皇帝那是個容不得沙子的脾性,晴照的父親不僅被擼了官職還判了個斬立決,晴照一家子就這樣家破人亡,她自個兒沒入了賤籍,兜兜轉轉進了英國公府,當了六七年的使喚丫頭。

  英國公府不是什麽清淨莊重地兒,自老公爺到世子爺,再到底下那些嫡出庶出的少爺們,各個皆愛個美色。國公夫人又是個拎不清的,萬事皆由著英國公,這般下來,便是府裏的粗使丫鬟,都比旁人家的美貌幾分。

  這六七年下來,晴照一直自付書香出身,便是做了丫鬟也緊守著自己的差事,不肯似那些美婢一般做些狐媚魘道的勾當。

  隻可惜,自十四那年開始抽條,她便入了世子爺的眼,雖萬般躲避,卻終究沒逃了。三月節宴後,她被指派了往世子爺的寧勝齋送醒酒的湯藥,當夜裏便沒走出寧勝齋,就這麽給破了身。事後,國公夫人給她開臉抬了個通房,因無子女,到英國公府敗落,也沒抬上姨娘。

  在國公府這些年來,晴照也見過不少女孩兒。內閣大員家的千金,公侯府裏的貴女,哪樣兒的都瞧見過。便是縣主郡主的,那也是有的。

  裴妧雖是潁川侯府的嫡長女,在英國公府這樣的人家裏卻也顯不出貴重。可那通身的氣派卻叫人不得不定了睛的一遍又一遍的打量,便是王爺府出來的姑娘,也被她掩了風采。

  就是這畫中人似得人物,卻也與她一般落在了英國公府這片積年的齷齪地裏。所多的不過是一個世子夫人的名分,實則與她們這些零落塵土中的女子一般,依仗著世子韓頌,是他諸多女人中的一個。

  “怎麽紅了眼?”

  晴照正晃神呢,不妨聽見裴妧的話音,忙定了定神,一邊將裝著血燕的湯盅放桌上,一邊勉強堆了笑意,回道,“是奴婢的錯失,方才在灶上跟幾個婆子拌了幾句嘴。”

  裴妧方才正在瞧嫁妝單子,聞言將那描金箋放回到妝台,抬眼看她,“灶上的婆子自來嘴碎,何必與她們一般見識。”

  晴照應了是,不再攀扯這些,心裏卻依舊梗著,隻想著等世子爺裴靜楠回府,定要處置了那幾個婆子。

  裴妧起身到了桌旁,端過裝著血燕的湯盅,又自桌上青花描彩的小盒裏拿出一個銀雕的鑷子,開始挑揀起血燕盞中細細的絨毛。

  “姑奶奶真是孝順。”晴照在一旁坐下,抬手給裴妧倒了杯熱茶。裴妧大歸已然五年功夫,每日都親手為老太太挑一盞血燕,沒落下一日。

  “我本是喪夫大歸的人,如今能有這般光景,全仗著老太太疼我,孝順些自是應該。”裴妧淡淡道,心中卻在計較,人生在世,若無付出何來收成?

  繼母口口聲聲指摘老太太心偏的厲害,可她不想想,兩個嫡出的孫女,一個日日在跟前服侍陪著謹慎小意,一個鎮日裏窩在繡樓,隻顧著悲春憫月,換做是她自個兒,偏疼哪個?

  挑燕窩是個細致活兒,一低頭便是大半個時辰,裴妧隻覺得眼睛有些酸澀,好歹今日已是最後一日,將手中湯盅推到晴照跟前,“得啦,送去內灶間吧。”

  見晴照將湯盅放入食盒,便要出門,裴妧又囑了一句,“回來時,多走幾步,問問七妹妹怎麽樣了?”

  終歸是她奪了妹妹的夫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