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彌留
作者:沈令色      更新:2022-05-10 17:43      字數:3580
  冬月初六,今歲第一場雪落下來的當口,燕京城潁川侯府裏的七姑娘已經不行了。

  天氣連著陰霾了好幾日,這一日終是落了雪。

  雪沫子裹挾在凜冽的朔風之中,撞在酸枝木的窗欞上,窸窸簌簌的,鬧的人心裏滲著寒意。

  外院三聲梆子響過,大丫鬟溪梅提著個紅漆海棠花的食盒子轉過了回廊轉角。

  回廊五步間便掛了一盞紅綢燈籠,白日裏家丁們拿著長杆一盞一盞置換了上去,嶄新嶄新的,俱都貼著大紅的囍字。此時迎著凜冽的北風,飛舞的仿佛要掙斷牛皮掛繩,映襯得四周光影亂晃,人影皆張牙舞爪的,瞧著十分可怖。

  溪梅披了件灰鼠皮鑲兔毛邊的披風,仍覺得寒意直往脖領子裏亂竄,隻得低了頭,頂著風雪蹜蹜向前走著。待走到七姑娘房門前,一隻手攏了食盒在懷裏,一隻手推開了隔扇門。

  開了門兒,濃重的藥味裹挾在暖意中便立時撲麵而來,那種拍在臉上的厚重感讓人直發暈。今歲自立了秋,七姑娘身上便越發的沉重,如今未及冬至,屋裏已點了兩個火盆子。溪梅定了定神,邁步進了屋子。

  屋子裏靜悄悄的,七姑娘房裏的丫鬟們俱都不在,隻夫人張氏身邊的一等大丫鬟煙柳立在外間,屏著氣兒低著頭,像是睡著了一般。隻聽見門口響動,立時便警醒的抬了頭。待見是溪梅裹著風雪閃身進了屋子,她鬆了口氣似的塌了肩,走了過去。

  “這風雪頭上的,凍著了吧。”煙柳迎了上來,接過溪梅手裏的食盒,又幫著她解了披風。

  溪梅嗡著聲兒的答應了一句,她是七姑娘房裏一等的大丫鬟,平日裏與煙柳也說的上話,此時顧不得與煙柳寒暄,隻紅了眼,先看了一眼內間。

  內間門口掛了湘妃簾,方才開門時帶進了些冷風,此時成串兒的竹篾子漣漪晃動,裏麵便看不真切了。

  煙柳此時已打開了食盒,食盒裏是一隻青花喜鵲登枝紋的湯盅,掀開蓋子,一股子濃重的參味便與水汽一同氤氳了出來,險些頂了她一個跟頭。

  “這是……?”

  如今七姑娘水米不進的,這一大盅參湯拎來作甚?煙柳不明所以,手裏還拿著湯盅的蓋子,抬了頭看著溪梅。

  溪梅此時眼裏已然蓄了淚,聽到煙柳詢問,隻攏了袖子狠狠擦了眼睛,這才壓低了聲兒,“百年的老參湯,老太太身邊的鶯歌兒給送來的。說是,說是,老太太發了話了,後兒是大姑娘的正日子,到回門子前皆在喜日裏頭,讓七姑娘好歹撐過這三、四日,別給,別給她大姐姐添晦氣。”她強忍著哽咽,一口氣憋著說了這些,好歹緩了口氣,又道,“也怕參湯灌不進去,還切了片兒……”。

  說到此處,到底沒忍住,使勁兒捂了嘴,掖著聲兒“嗚嗚”的哭了出來。

  煙柳這才看見湯盅旁還擺了一個霽藍的小碗,上麵整齊碼了一排切好了的參片。此時聽見溪梅嗚咽起來,唬了一跳,忙扯了她進了西廂宴息處。

  “你且忍住了,別叫夫人聽見。”見溪梅哭的身子抖個不住,煙柳也沒法子,又勸了一句便出了西廂。

  府裏老太太既發了話,下頭誰也不敢藏著掖著,原本那些話兒該著溪梅去報,可溪梅到底是年初才提上來的一等,遇著這種事兒便麻了爪兒,這會子正哭的上氣不接下氣。煙柳歎了口氣,拎了食盒撩了湘妃簾便進了內間。

  內間隻點了一盞琉璃燈,有些昏暗。

  七姑娘躺在那張黑漆黃花梨千工拔步床上,悄無聲息的,若不仔細打量,胸口那點子起伏都已經瞧不真切了。

  十五歲的姑娘,已然及笄,因著重病,此時瘦伶伶的,皮包著骨頭,瞧著還是一副沒長開的模樣,臉色也被那大紅色團花紋被麵映襯的多了幾分青白。

  夫人張氏此時坐在床邊,閉目倚著床架,臉上哀戚的顏色仿若死灰。

  “夫人。”煙柳輕喚了一聲,便見張氏一個激靈醒了過來。

  張氏心口“砰砰”跳的厲害,按住心口,先是瞧了一眼床上的女兒,見女兒還是方才那般模樣,這才轉臉看向煙柳,“什麽事兒?”。

  煙柳雖有些為難,卻也不敢隱瞞,隻壓低了聲兒將溪梅方才的話報給張氏聽了。

  西廂那裏,溪梅哭了一會兒漸漸收了聲,正坐在宴息處的炕頭發呆,猛地便聽到東廂內間傳來“哐啷”的碎瓷聲。她激靈了一下自炕頭跳了下來,緊接著便聽見張氏悲戚的咒罵聲。

  “……老太太這是拿刀戳我的心窩子啊!有她這麽偏心的嗎?大姐兒是嫡出的姑娘,難道我的嫤娘就不是正經的侯府小姐?!這樁子婚事本是我們嫤娘的,偏叫大姐兒給截了去,她怎麽就好意思?大歸的姑奶奶,不恪守婦道,竟搶了妹妹的婚事!那沈家的也不是個東西,狼心狗肺的玩意兒!他汝陽侯府如今不過是個破落戶,若不是嫤娘自個兒願意,這門親事又怎麽能應下來,倘若不是這對狗男女,我的嫤娘又怎會落到這般田地!天老爺,你怎麽不睜開眼瞧瞧!我的嫤娘自小和善,從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兒,你怎麽就這麽對她……”。

  張氏一聲聲苦命的兒,自內間直直傳了出來,在這不大的院子裏來回晃蕩,卻最終淹沒在嗚咽的北風之中。

  現如今,七姑娘這個院子仿若龍潭虎穴,等閑無人靠近。張氏的這番話又能叫哪一個聽到耳朵裏?回應她的,也隻有幾個小丫鬟的嗚咽聲和那凜冽的朔風罷了。

  西廂裏,溪梅將將止了哭聲,此時聽見張氏的哀戚,忍不住又嗚嗚的放了聲兒。

  七姑娘是個不聲不響的靦腆性子,平日裏便是與姐妹們多說幾句都能紅了臉。府裏老太太又是個那般厲害的模樣,除了自小養在身邊的大姑娘,府裏哪個姑娘等閑都不往跟前湊。

  夫人張氏又是侯爺的續弦,因是庶女出身,自來不入老太太的眼,連帶著所出的七姑娘與三少爺也不受待見。

  可再怎麽說,七姑娘也是這侯府裏嫡出的姑娘,老太太這般做派,著實偏心太過。

  至於新姑爺汝陽侯府的二少爺沈世卿……想到那人,溪梅狠狠的啐了一口。正如張氏所言,那汝陽侯府是個破落戶,早年間雖也得過盛寵隆恩,如今卻著實沒落了下去。

  再者,汝陽侯府是跟張氏有親,當初那汝陽侯夫人甜嘴兒滑舌的哄了張氏定下了沈世卿與七姑娘的親事,誰知道到頭來竟又攀上了大姑娘。

  大姑娘長了七姑娘六歲,幼時定了英國公府的世子韓頌,十六歲那年便出閣嫁入公府,與世子韓頌倒也琴瑟和鳴。

  可惜天有不測風雲,兩人成婚一年後,也就是應德十二年,江西發了大水,英國公奉旨賑災作了賑災的欽差,卻與江西布政使共同將那賑銀貪沒了十之八.九。

  那一年的水災百年不遇,整個江西一帶皆成了汪洋澤國。真可謂路有凍死之骨,巷有餓死之殍。英國公與江西布政使嶽濤貪沒了賑災的大部分銀兩,剩下十之一二便去鄰省購了米糧運往江西。可那點子銀兩換來的米糧又怎麽夠這千百萬災民糊口?延宕了兩月,災民成了饑民,饑民又成了暴民,聚眾造了反了。

  應德帝一邊派了大軍前往鎮壓,一邊又派了欽差去查賑災一事。這一下子,英國公與江西布政使都沒跑了,被應德帝派去的欽差查了個底兒掉。

  得知這次災民暴亂不盡在於天災,還有人禍作祟,應德帝龍顏震怒,收回了英國公府百年的丹書鐵劵,公府男丁皆沒入大獄,英國公與世子韓頌在獄中自盡。應德帝施行仁政,便是英國公這般動蕩國基的大罪,也罪不責妻女。

  大姑娘裴妧大歸回了潁川侯府,依舊住在她出閣前的院子裏,過了四年深居簡出的日子。也不曉得沈世卿在哪裏瞧見了裴妧,一下子便入了眼,鬼迷心竅似得,定要將親事換成這位大了他三歲還是大歸的大姑奶奶。

  這閑言碎語起來的時候,誰也沒想著這事兒能成。汝陽侯府再不濟,也是要臉麵的,嫡出的哥兒娶了再醮的姑奶奶,哪怕是潁川侯府的姑奶奶,那也隻有被人取笑的份兒。再者,潁川侯府正經的嫡出小姐也不能任人這般挑揀,瞧上了另一個就能退了前邊兒親事再結一門,這同樣也是打潁川侯府的臉。

  可這事兒,竟真的成了。

  要不說事在人為呢,這事兒就真的被大姑娘的胞兄——潁川侯府的世子爺裴靜楠給一力促成了。

  裴靜楠與裴妧乃是潁川侯裴續明原配所出,正經一奶同胞,情分自不一般。他眼見著胞妹自大歸後過了四年心如死灰般的日子,再不忍她這般蹉跎下去。便是翻過年去,裴妧也不過才二十一歲,這般熬著,什麽時候是個頭。

  這樣的日子,便是多過一天也是煎熬。

  眼見著沈世卿對裴妧有這意思,又在家裏鬧了起來。裴靜楠不動聲色的各方打聽了這位汝陽侯的二公子。打聽了不少時日,覺得這位沈二公子雖無大才,卻也沒大毛病,相比起燕京城裏的那些個落迫貴族家中紈絝,這沈二竟還算是個知道用功上進的。雖不能襲爵,卻也在旗手衛某了個僉事的差事,還頗得指揮使欣賞。

  又打聽了他家中之事,得知這沈二身邊無通房妾室,是個潔身自愛的。

  裴妧未嫁之時,沈世卿這樣的,那是決計入不了眼的。可今時不同往日,便是中人之家也曉得不娶再醮之女,到底這個世道對女人嚴苛了太多。嫁過了一回,如今裴妧對上沈世卿,竟是自家高攀了。

  裴靜楠打聽了一溜夠,心裏便為胞妹盤算開來。

  對於裴妧來說,這的確是門難得的、能將她救出業火地獄的好親事。至於繼母張氏與那同父異母的妹妹,全然不在他的考慮之中。

  世子裴靜楠也是個厲害人物,不僅家中長輩叫他說動了,便是那汝陽侯府到底也同意了這門親事。

  兩家過了庚帖,這才知會了張氏知曉。

  這種事兒也壓不住,七姑娘裴嫤入秋時正病著,得知這件事後病情便一下子沉重了起來。

  一日日的拖進了冬月,眼看著不成了。#####新坑,請大家關照,麽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