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借道傳幽魄(一)
作者:墨筱笑      更新:2022-05-10 17:08      字數:3132
  風聲從身後襲來,韓素的身體幾乎就要本能地給出反擊,她肩背處微微一顫,到底還是站在原地,硬生生承受了這一擊。

  鮮血迅速從韓素肩頭彌散開來,小老虎這一擊生生在她右肩胛處撕裂了一個足有六寸長的大口子,它卻一沾即退,迅速從韓素近身處退出將近十米遠。

  它微微伏低了身子,呲著牙凶惡地看著韓素,喉嚨裏發出幼獸獨有的“嗷嗚”之聲,神態威脅,警惕不退。

  顯然它剛才那一擊隻是試探而已,雖是如此,這小獸也足夠狡猾。它一抓下來同時也將韓素右肩韌帶劃破,韓素受此一擊,右手在短時間內是不能再持劍攻擊了。小老虎做此一擊,顯然是深有成算的。

  韓素伸出左手向右肩傷處輕輕探去,觸了一觸後她便笑道:“小郎君此番手下留情,可是覺得多傷人命無益?”

  她雖是笑言,卻因從前山居十年來少有與人說笑之機,以至於臉上表情稀少,如今雖是偶爾也笑一笑,這笑卻淡得使人幾乎無法瞧見。

  小老虎看她表情淡漠地說話,隻以為她是在出言諷刺自己,當即更是憤怒。它喉嚨裏低低地“嗷嗚”著,身後尾巴一甩,它那尾巴尖上飄動著的萬千紅毛便忽地散開,猛然間從它尾端處彈出,化成萬千細針,嗖嗖嗖地爭先恐後向韓素射去!

  這些由小老虎毛發所化的細針每一根都剛硬尖銳,每一根都堪比百煉精鋼的利器,而小老虎尾巴尖上的那一把紅毛怕不有成千上萬之多——當成千上萬根細針形狀的凶器一齊在空中排列,鋪天蓋地向人射去時,其威勢之可怖當真是能叫人連心膽都為之所奪!

  韓素作為首當其衝的被攻擊者,此刻眼睜睜看著萬千細針向自己射來,饒是她也曾身經百戰,此時亦不由得眼神一凝,心中凜然。

  她並不是真的不顧惜自己的性命,隻是人生在世,總有一些東西是即便拋卻生命也不能放棄的。

  這更不是她首次直麵死亡的威脅,卻是頭一次她在麵對死亡威脅時非但不做反擊,反而還需一動不動直接承受。非是不能,而是不願。

  生死一刻,韓素腦中恍惚似有萬千心念閃過,生與死、信與義、愛與恨、天道與人道、命運與選擇——她卻終究還是站在原地,直麵那鋪天蓋地、氣勢洶洶的萬千毫針,胸中竟是別有一股豪情生起。

  韓素出身世家,自幼卻是地位尷尬。因父親早年出家求仙,致使她與母親在家中很是抬不起頭來,更加上漁陽郡主李琳這個繼祖母的打壓,韓素幼年時候是過得很不如意的。她幼時過得壓抑,性情也因此而顯得十分謹慎寡言,後來是隨在祖父身邊,開闊了眼界與心胸,才漸漸生出幾分少年獨有的意氣與驕傲來。

  然而這樣意氣風發、不識愁滋味的年歲也並不長久,薛瑞卓的悔婚、仙與凡的衝突、祖父的枉死……種種種種,再加上她後來孤身上路,兩年間踏遍了大唐河山的南南北北,遍求仙門卻不得而入,無數次曆經艱險,碰得頭破血流,最後才在碧梧山上得到蒼先生的收留,得知世上原來還有以武入道之說。

  如此山居十年,十年練劍,打熬基礎,終於將一顆劍心千錘百煉,煉得堅硬如鐵、不動如山、柔韌似水,以至於一顆心子落在胸腔中,雖然無時無刻不安穩鎮定,卻竟然忘記了這顆心髒激烈跳動起來會是個什麽滋味。

  她的情緒再也激烈不起來,笑也好、怒也罷、喜也好、悲也罷,憂思恐懼、七情種種,到了她這裏,竟也全都變得淡如杯水。她甚至漸漸以為,劍客之道正當如此,淡化七情,消解六欲,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論何時一顆劍心始終圓融透淨,如此方能攀登大道。

  然而此刻她卻恍惚有了另一種了悟,其實不僅僅如此罷。

  其實她也曾有過表麵端靜如水,心中卻仿佛烈火燒灼、巨浪滔天的時候,正因為如此,她才能將流水劍法的流水十劍輕鬆練成。從細水長流到風起水湧,又何嚐不是她曾經的內心寫照?卻又不知從何時起,她竟將那些激烈的感情悉數淡忘了。是從修成靜水篇起?還是從恍惚領悟逝水篇起?

  從心如止水,到逝水無回,覆水難收,這個過程中,得到洗練的同樣不僅僅是她的劍法,更是她的劍心。

  卻不知道是她煉了劍,還是劍煉了她?

  韓素曾經無數次直麵過生死,卻從來沒有哪一次是如此刻這般,死亡威脅麵前,她卻甘願束手待斃的。

  因而她此刻的心情全然不同以往。

  人生之初,心始動,便有喜、怒、哀、懼、愛、惡、欲,隻是漸長以後,或因經曆不同、或因天性不同、或因其它種種緣由,人往往便在紅塵當中或者學會自製,或者迷失當初,或者丟棄情感,等等等等。

  韓素卻忽然想起了少年時薛瑞卓曾經說過的一句話,他那時候一心想討韓素歡喜,常常尋些鬼怪故事來說與她聽,有一回說到一個妖精化人來到凡塵報恩,最後卻反被恩人尋來法師捉走鎮壓的故事,薛瑞卓最後評價道:“比起這個書生,這妖精才更像一個真正的人。”

  韓素問他為什麽。

  薛瑞卓說:“因為她有七情六欲,愛憎分明。人之所以為人,正是因為有了這些情感,否則便不是人,而是草木,是石頭,是精怪,是傳說中忘情的太上。”

  “不,”韓素卻笑道:“這個書生才更體現了人的本性。”

  薛瑞卓皺眉道:“這書生愚不可及,不配為人。”

  韓素卻偏與他作對,道:“這書生如此涼薄,方才可見人性麽!”

  “倒也有理。”薛瑞卓若有所思起來,“人在世上,太容易被諸多外物迷失本心,或是功名利祿,或是恩怨情仇,自然也可以是恐懼,是怯懦。這書生便是被他的恐懼與怯懦迷惑了雙眼,看不到妖精對他的真心實意。如此說來,這書生之所作所為並未脫出人性,反而可以說,這書生的做法才正是大多數凡人會有的選擇。”

  “虛偽是人性,真誠也是人性,這妖精不過是比他更真罷了。”韓素歎道,“這妖精來到世上走一遭,原意有二,一是要報恩,二是要體味人間七情,其實她都做到了。她助書生功成名就,自然是報恩成功,她在書生的身上體味到了愛憎欲等諸多情感,這人間七情自然也是樣樣都已經曆,她即便最後被法師收走鎮壓,那也是她自己脫離妖道,非要來幹涉人道造成的,她應當是功德圓滿,死而無憾了才是。”

  故事裏最後當然不會提到妖精是不是功德圓滿,死而無憾,這不過是個鄉野怪談,人們口口相傳,圖的也不過是獵奇,韓素與薛瑞卓當時少年心性,總是有些奇思怪想,想要體會出自己與世人的不同來,這才能在這樣簡單的一個故事裏生生看出那許多東西。

  不過當時雖然是少年心性,所思所想未免有些乖張可笑,卻也並非全無道理。

  人生在世,最難得的便是這一個“真”字,若是能夠做到,的確可以說得上是縱死也無憾了。

  古來便有眾多道書,稱修仙又名修真,修真修真,何為修真?

  豈不聞去偽存真,方是真道?

  莊子《南華經》曰:真人行世,入火不熱,沉水不溺。

  此“真人”指的自然是至真至德之人。

  修仙、修道、修真。

  “仙”不是目的,“道”不是終點,“真”才是本意!

  所謂修行,修持己身,其實修的都是人最初本有的那個“真我”。

  隻不過人在紅塵中沉浮,這個“真我”往往會被太多外物沾惹包裹,使人漸漸不得而見,不得而尋。

  倘若“真我”還在,這個“真”又還有什麽好求的?

  當此時,韓素隻覺得全身上下通透無比,便有一股舒暢之氣從胸中直散至四肢百骸,至於眼前萬千毫針,死亡之險,反倒不是顯得那樣重要了。

  ——朝聞道,夕可死矣!

  她心中豪情迸發,臉上反而帶出了三分微笑。

  此時那萬千毫針已距她不過方寸。

  凡此種種說來話長,實際上卻不過是片刻間的事情。

  韓素終究沒有閃避,小老虎更沒有留手。片刻已過,她隻覺得身上一痛,那萬千毫針便終於是密密麻麻、結結實實地紮進了她周身上下每處血肉——除去避開了韓素頭臉,小老虎這一把毫針灑去,是實實足足的有一萬三千根,而這一萬三千根毫針一根未落,全都紮到了韓素身上!

  小老虎歡喜地仰頭高吼了一聲,一個縱躍便跳到韓素身旁,張開大口便往韓素頭上咬去!

  它要先將這背叛者的頭顱吃掉,再一口一口咬下她全身血肉吃進腹中,這樣她就永遠永遠地屬於它了!

  冰蛋是它的,冰蛋中孵出的東西也是它的,自然是永遠都該屬於它,誰也不能改變!

  小老虎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張開大口,露出了滿嘴利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