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紅顏粉黛易去(二十三)
作者:墨筱笑      更新:2022-05-10 17:08      字數:3295
  關於所謂韓姓女的流言,李憕原本其實也是不信居多。

  從古至今多少年,多少代,也僅僅隻出了一個武瞾。前無古人是必定的,至於後頭會不會有來者,李憕也相信,那是必不會有的。女皇是那樣好做的麽?尤其是有了武瞾的前車之鑒,這世上若是真能再出一個女皇,那天下男兒都不用過活了,割下一摞腦袋都能藏到褲襠底下,再不用顏麵來見人。

  直到盧奕臉色沉重地走過來告訴他,他見到了那個傳言中的“韓姓女”,李憕才陡然心驚起來。

  貞觀初年,也曾有過類似流言,初時是太史得出占辭,隻說:“女主昌。”後來又有謠言說:“當有女主王者。”到了太宗晚期,所謂“唐三世之後,則女主武王代有天下”的傳言更是愈演愈烈,以至於太宗對武姓女忌憚不已,一世英明,臨終卻做下決定,令包括武才人在內的眾多後宮妃嬪出家感業寺,欲以此斷絕那“女主武王代有天下”的可能。

  然而彼時的太宗又豈能料到,被他猜疑防備,最後甚至逐至感業寺的武才人,最後竟然會絕境逆起,以至於應驗了那個“女主武王代有天下”的預言呢?

  即便是英明神武如太宗皇帝,在麵對這樣足以擾亂人心的流言時,最後竟然也做了糊塗事。

  在李憕看來,像這樣的流言,要麽就不信,若是信了,自當下狠手才是。倘若當初的武才人不是“感業寺出家”,而是直接暴斃,後來又哪裏還會有什麽“女主武王代天下”?

  當然,太宗是仁德皇帝,隻為流言而賜死後宮嬪妃的事情原本不應當是仁君所為。不過太宗是史上難得的賢明皇帝這一點雖然毋庸置疑,可要真說他有多仁慈,李憕卻不以為然——說句大逆不道的話,一個敢於在奪嫡之爭中公然殺兄弑弟,逼宮君父的人,要說什麽仁慈,那不是笑話麽?

  太宗是雄才偉略的帝王,大愛天下,卻不等於他就不能殺伐決斷。亂世中殺出來的馬上皇帝,要想不著痕跡地使自己後宮某個嬪妃“自然死亡”,那還能不容易麽?端看他想不想而已。

  李憕私下裏也無從揣測這位聖人究竟是出於什麽考量,以至於一念之差,給李唐天下留下了那樣的變數,不過不論是對太宗皇帝,還是對前代女皇,李憕都是不敢不敬畏的。

  此間種種堪稱犯逆的揣測,他也從來都隻敢在自己心底想想而已,萬萬不敢說出來給任何人知道。更確切地說,倘若不是因為那“女皇轉世為韓姓女”的傳言,他甚至是連想都不會去想這些問題。然而有些事情,卻是不想則已,一旦想了,心中魔念便脫匣而出,再如何也鎖不住!

  盧奕滿懷矛盾地對他說:“實在料不到她竟有這樣大的膽量,明知此刻形勢不利,居然還孤身上戰場去刺殺敵將。我聽家人說阿遠將她私藏時還有不信,末了等我親身去看過,的確與畫像上長得一般模樣。阿遠年輕氣盛,隻覺得她守城有功,不應當……這孩子連我都瞞著,要不是計方覺得事有不對,同我說了,我都還被蒙在鼓裏。”

  “你不要去責怪阿遠,他是一片赤忱心的。”李憕隻說了這一句話就又靜默起來,半晌,他才沉聲道,“此事原本應當上奏朝廷。”

  盧奕猶豫著計算道:“若是與軍報一同,一來一回也要不了幾天,那韓娘子傷得極重,拖延幾日也不是不可。”

  他的意思其實是說,韓素畢竟是先天高手,怕拖延太久,到時洛陽這邊便無人能壓製住她,於是徒增麻煩。

  李憕與盧奕相交多年,倒也懂了他未竟之語,頓時也是矛盾。他苦笑道:“韓娘子的功力你我在城牆上也見識到了,入萬軍從中如無人之境,當真是稀世罕有,然則即便如此,安軍當中竟有人能一指便將她擊成重傷,那人又該有多強大?何況叛軍雖然攝於法師陣法的威力一時退卻,但對方有那樣的高手,隻消那人也同韓娘子一般,潛入到我軍中來,將諸位將領挨個刺殺一遍,到時你我又拿什麽守城?”

  盧奕訥訥半晌,隻歎道:“那又有何辦法?總不能寄望於那位重傷的韓娘子吧?”

  兩人也並沒有太多時間商議,雖是半夜時分,可叛軍退去不久,城中亦不清閑。

  戰死人數統計、戰功計算、傷兵治療、死者家屬撫恤、城中民心安撫等等事件全在等著,李憕抽空與盧奕密談了這半晌,還未及得出結論,那廂又有人匆匆進來通報。

  新得到的消息十分不妙!

  從善坊大火,建在其間的三個糧倉全數被燒!

  盧奕驚得當場撞翻了旁邊一個足有人高的美人瓶,瓷器的碎片頓時劈裏啪啦滾了一地。

  李憕也坐不住了,兩人忙忙往從善坊趕去,一路上又匯聚了盧遠等人,就連一直忙著修補陣法的圖突都被引了過來。盧遠是騎馬過來的,身後還帶著馬車,圖突便坐在馬車上。幾人一遇上,圖突便招呼李憕和盧奕同上馬車,李憕撩起袍腳,當先登車,一進車廂便問圖突:“法師,陣法可還能再用?”

  “修補一番,勉強還能再用一次。”圖突讓了個身位給李憕,微微皺眉道,“此陣引動洛陽地氣,若是一再使用,索求無度,隻怕會損傷洛陽龍脈。”

  “龍脈!”盧奕隨後掀簾進車,聞言便是一驚,“洛陽有龍脈?”

  圖突道:“洛陽乃是東都,與長安並稱兩京,行龍之地,坐有明堂,又怎會沒有龍脈?”他心中既掛著陣法的事情,又因派出的手下沒能尋到韓素,此刻不免便心生焦躁。再加上糧倉被燒,顯然安祿山那邊的反擊勢頭很猛,他一時心頭亦覺無力。他苦修多年,此番下山原本信心滿滿,隻以為趁此亂世可以輕鬆賺取功德,一飛衝天,豈料現實卻是處處受挫,便是他引以為傲的陣法在這樣的戰場上竟不能起到鼎定戰局的作用,這出乎他意料之餘更是令他沮喪。

  盧奕卻還追問:“洛陽雖是東都,可這明堂乃是先代天子所有。女皇早已仙去,這龍脈竟不曾隨她一同離去麽?”

  圖突不耐煩道:“這龍脈又不是誰一家獨有,此乃天地賦予之靈氣,你當這是什麽?能被人隨便帶走的物件?不覺可笑麽?”

  他說話實在不客氣,盧奕頓時心下難堪,麵上卻淡淡一笑,做恍然狀道:“原來如此,這些玄之又玄的東西,果然還是法師懂得更多。”

  相形之下,便顯得盧奕氣量極好,圖突囂張乖僻。

  不過在許多人看來,高人總是會有各種各樣的怪脾氣,圖突便是再乖僻幾分旁人也不會覺得難以接受。李憕便道:“如此說來,洛陽龍脈仍在,便更不能叫安賊占去了?”也算是做個和事老,轉移話題圓了場。

  圖突沉聲道:“我適才遠望見火光突起,再占星相,便見西方紫微星越發黯淡,這東方紫薇卻正冉冉升起,火光相映,正是烈火烹油之相。隻怕又一顆帝星會在洛陽點亮,到時天共二主,群魔亂舞,這災禍便不知要到何時才能止歇了。因此決不能讓安祿山進城!”

  此言實在駭人,不過圖突說時是壓低了聲音的,再加上車廂多少有些隔音效果,便隻有李憕和盧奕聽到了耳中。見識過今夜的陣法之威,李憕對圖突已經十分信服,當即便忍不住問道:“法師所說的第二顆帝星,竟果然是安祿山麽?”

  “既是他,也不是他。”圖突道,“此乃天機,不可說得太透。不過且看那烈火烹油,便知繁華之像不能持久,城守倒也不必太過擔憂。”

  他沉凝了半夜的臉上終於露出些許笑容,頓時便如雲開霧散,春光乍霽。

  李憕見他這樣,心情卻不但沒有放鬆,反而更加沉重了。他臉上倒是不動聲色,隻淡淡笑了笑,道:“法師所言甚是,邪不勝正,逆亂之事終歸是不能長久的。”

  圖突沒有注意到李憕話中深意,他心中記掛之事實在太多。尤其是下午韓素敗走之後,圖突眼見著安祿山所在的方向一股紫氣衝天而起,那濃鬱的帝王之氣實在令人觀之心驚。圖突修行的是功德之道,自有一套秘法觀人氣運與功德,他自下山以來所見之人不少,其中以韓素的功德之氣最重,而安祿山的紫薇之氣則最為詭異。

  因那紫氣太過濃鬱,竟有明顯泛黑之象。本來紫薇之氣應當是色濃而正者為上品,是為陽紫,瀲灩處絢爛如朝霞,莊重處端凝似遠山,大氣磅礴,端正堂皇。像安祿山那樣的,圖突說他一句“烈火烹油,勢不可久”是半點也不過分的。

  雖然是不能長久的征兆,可圖突心中的不安卻半點也沒有因此減少,反而更有一股奇異的不祥之感自那時起便縈繞在他心頭,無論如何消之不去。圖突因此心不在焉,竟沒注意到李憕語氣的不對。圖突雖有秘法,卻並不是真正的神機妙算,又如何能料到,他遍尋不見的韓素此刻其實已在李憕的監視之下。

  而正是圖突這一番似是而非的話,使得李憕恍惚將事情想到了另一個方向去——洛陽既有帝星升起,這帝星卻不見得一定就是安祿山,而倘若不是安祿山,又能是誰?

  李憕心驚之餘,目光便不自主落向了盧奕。盧奕亦在同時將目光望過來,兩人視線一觸,心裏頭便不約而同地響起了同樣的三個字:韓姓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