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詩書琴棋難畫(五)
作者:墨筱笑      更新:2022-05-10 17:08      字數:2200
  天寶十四年,秋。

  ——多事之秋。

  江都港事件後,天下皆驚。那一日大水從那噩夢般的黑霧中衝出,一日一夜,災難漫延,大水淹沒的不止是江都城的繁華,還是無數百姓的生命。

  第二天,便陸續有人高熱病倒,瘟疫躲也躲不過,悍然來襲。

  而比瘟疫更恐怖的,則是城中偶爾會出現的活死人。

  所謂活死人,便是看似活著,實則已經死了的人。他們沒有呼吸心跳,沒有思維情感,隻是遵循本能,追逐活人血肉,看似是人,其實已經是鬼怪一流。

  因為有江都港事件的前車之鑒,活死人的災禍倒是被控製在小範圍之間,並沒有在江都城中大規模漫延。然而即便官府控製有力,恐慌還是以最快的速度席卷了整個江都,甚至包括江都周邊地區。

  一時流言無數。

  盡管官府的說法是,有歹人作祟,捅破了江都港下的黃泉之穴,使得地府陰氣侵襲人間,這才有此一劫。此為人禍,並非天災,隻需心有正氣,自然可以消災弭禍。

  然而活死人的存在委實太過可怖,民間多有愚夫愚婦,往往或是宣稱此乃閻王發威,或是認定此為天降災劫,神鬼之事,更非人力能決,因而任由官府說得如何天花亂墜,信的還是少,不信的自然多。

  民間信佛信道之人漸多,各種教派流派趁此機會大肆發展,很是蓬勃了一番。

  又有村童唱謠,歌謠唱說:“天日不明,蝗蟲螟螟,白虎出兕,天下大明。”

  豈不是明指聖人失德,天日要換?

  類似的傳言和歌謠越來越多,官府屢禁不止。

  時任宰相的楊國忠向聖人進言,認為謠言之禍足以動搖國之根本,應當從嚴禁止。他提出了兩個方法,一是舉報有獎,二是傳謠連坐。

  所謂舉報有獎,顧名思義,便是人人皆有監督舉報此類謠傳的權利。凡經查證舉報屬實,舉報者可得一百錢至十萬錢不等的賞金,而被舉報傳謠之人不但自身要交罰金,要赴徭役,便連三代以內的家人,除六十以上老人和六歲以下幼童外,盡皆實行連坐,視情節輕重同赴徭役。

  這便是傳謠連坐。

  這兩個方法一經推行,民間氣氛頓時大為緊張。

  所謂舉報有獎和謠傳連坐,原本就規製鬆散,但有心術不正之人稍加利用,便能輕而易舉害人無數。

  兩個方法都隻說了舉報屬實便能拿獎,卻並未明文規定如果舉報有誤是否要罰,更未提及倘若蓄意陷害是否當罪。如此一來,自然多有錯案發生。然則流言之事本就無影無形,究竟是錯案還是對案又有幾人能真正說得清楚?

  不過短短半月,這天下間便不知添了多少糊塗賬,一時間人人自危,流言果然被禁不少。

  然則暗地裏,民間卻是怨忿尤盛。

  朝堂上卻有人說,民間反亂歌謠中那一句“白虎出兕”,其中所謂“白虎”,指的正是範陽、平盧、河東三鎮的節度使安祿山。安祿山勢起天西,正正對應白虎之象。他手握重兵,光隻親衛就有五萬餘眾,其手下親衛又人人披掛齊全,手中刀劍等物統一鑄成虎頭柄式,其野心昭然若揭。

  聖人因而生疑,傳令安祿山進京伴架。

  安祿山人在範陽,卻令下屬攜帶諸多寶物進京賠罪,其中更有手書一篇進上聖人。信中安祿山痛哭流涕,大表忠心,隻說日夜思念聖人雲雲,然則邊關不平,其身為大將不敢擅離,唯恐稍有所誤便辜負聖人,辜負家國。隨信而來的諸多寶物中有一物則格外引人注目,那卻是一撮被錦囊裝裹的黑發!

  安祿山聲稱此乃其頂心之發,古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稍離,他割頂發而進聖人與太真妃,實乃視聖人為父,太真妃為母,不敢不孝,不敢不忠。且頂心之發,六陽首須,聖人持之等若持其性命在手,安祿山甘奉性命,絕無二心。

  聖人頓時感其忠心,又令天使攜諸多財物賞賜前往範陽,以慰安祿山之勞苦。

  韓素一路北上,剛至洛陽時驚聞此事,險些以為自己是聽錯了。

  然則明旨已發,朝野皆知,此事卻是實實在在的的確確果真如此的。

  李白歎道:“聖人糊塗矣!”

  韓素難以置信:“安祿山拒不入京,反叛之心已是昭然若揭,聖人居然如此輕易便被其糊弄了過去,簡直荒唐!”

  可不是荒唐?

  安祿山屯兵範陽,明目張膽,又令手下親衛精英南下江都,網羅當初在江都港災難中幸存而出的眾多異人,這一番動作隻要稍有眼見之人都能明了其義。偏偏聖人當初從女皇手中奪回政權,後且勵精圖治開創開元盛世,彼時何等威風,可見絕非庸碌之人。他如今卻如此糊塗,糊塗到堪稱荒唐,令人實在不能不感喟。

  李白卻道:“聖人是多情之人,安祿山隻消對太真妃恭恭敬敬,聖人自然便歡悅無限,又哪裏會再疑他?”

  韓素道:“聞聽太白兄京中兩年,曾與聖人飲宴,亦曾見過貴妃。敢問太白兄,貴妃如何?”

  李白哈哈一笑,道:“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還能如何?”

  這是李白名句,他也曾在太液池旁侍奉聖人筆墨,當時傳出清平樂三首,有這兩句稱讚貴妃之容顏姿態,令人隻聽詩句便已可想見那是何等的絕代風華。然而李白此刻說起,卻殊無提及自身名作時的快意,反而語帶譏諷,眼中頗有鬱色。

  便是灑脫如詩仙,亦不能免去七情之苦,做到時刻超然。

  這半月以來,李白與韓素同路,兩人時常談劍論道,說到酣處必然是要互相拆招,比鬥一番的。半月下來,韓素固然是進益極大,李白卻也所獲非小。兩人皆是既有天賦且有靈性的修劍之人,李白勝在經驗豐富,劍勢強大,韓素卻尤為刻苦,基本功紮實無比,每每神來一劍,亦是令人驚豔。

  因而如李白這般浪蕩之人,在每日有劍比有酒喝的情況下,竟舍不得輕易與韓素分別,便也隨她一路北上,來到了洛陽。

  韓素已將當日江都港內發生之事撿那能說的傳揚了出去,如今江湖上無人不知百蝶,然而用意雖好,對整個天下大局而言卻終歸是杯水車薪。

  天寶十四年,十月末,風雨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