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六章 齒冷心寒
作者:華飛白      更新:2022-05-09 21:34      字數:3279
  這是朱祐樘首次明明白白地與弟弟們說, 他不希望他們就藩。從前他覺得他們年紀尚小, 不需要了解這些事, 隻需安心聽從他的安排便是了。可朱祐杬被逼著就藩之後,他不得不承認,即使自己是皇帝, 亦有力不從心之時——明明他不舍得,朱祐杬也不願意, 可就藩之事仍然成為了定局。

  這亦意味著, 就藩與否,其實並不在他的掌握中, 而是在於每一個人的選擇。換而言之,他們的選擇便昭示著他們內心中的想法, 昭示著他們內心深處是否真正相信他、尊重他、敬仰他, 又或者已經對他產生了疑慮。

  “真是再好不過了!”朱祐檳與朱祐楎兄弟倆幾乎是毫不猶豫地綻放出了笑意,“皇兄有所不知, 我們三人私底下說起就藩的時候, 每個人都不願意離開京城。梈哥兒那個厚臉皮的還說,無論如何,撒潑打滾也想在京中待得久些呢。”

  朱祐樘微微勾起唇角:“不必他撒潑打滾, 我也會盡量都讓你們能留在長輩們身邊。”

  朱祐檳與朱祐楎連連頷首,又接道:“無論皇兄有甚麽安排, 我們都隻聽皇兄的!若是從此都能留在京城生活, 自是千好萬好;萬一拗不過朝中那些大臣, 非得就藩不可, 我們也相信皇兄遲早會另作安排。”

  他們的滿腔信任,自是令朱祐樘心中升起暖意。他便又望向沉默不語的朱祐棆:“祐棆,你有何想法?”恍然間,他忽然覺得朱祐棆如今的神色異常熟悉,仿佛是數年前首次來到他跟前,向他提出要就藩的朱祐杬。可與朱祐杬不同的是,他的猶豫掙紮都有些流於表麵,眼底並沒有痛楚與不忍之意。

  朱祐樘瞬間便看透了朱祐棆的用意:顯然,這付模樣是特地給他看的。許是這位三弟覺得仿效二哥深陷難以抉擇的兩難之境中,不僅能最大程度地保留兄弟之間的感情,還能掩蓋自己真正的想法。

  可這位剛成年不久的少年卻忘了,他麵對的不僅僅是一位愛護弟弟的兄長,而且是一位已經登基七年之久的皇帝。作為皇帝,朱祐樘見過形形色色的人,與各種各樣的老狐狸朝夕相處,他的眼力已經絕非尋常人可比。在皇帝的目光中,稚嫩而又青澀的偽裝沒有任何意義,所有真相都會自偽裝中暴露無遺。

  “皇兄……”朱祐棆麵上浮起了複雜與傷感之色,仿佛內心掙紮良久,才猛地起身跪倒在地,“望皇兄見諒,我……我不想忤逆母親……我知道,母親的想法其實並無道理,可身為人子,我不能違背她的安排。”

  朱祐樘以為自己會覺得很失望,會難以抑製住情緒起伏。可事實上,心底深處,他對於朱祐棆的選擇似乎並不覺得意外。或許,是因著朱祐杬曾經提過此事;又或許,是因著他拙劣的表演;再或許,是因著他對邵太妃的舉動已經越發了解的緣故。

  當然,他亦難免覺得有些心寒。自己一直盡心盡力地照顧這些弟弟,卻想不到,朱祐棆對他竟然並不信任。畢竟,他連為難之色都是裝出來的,顯然已經早有抉擇。不過,他仍是淡淡地勸道:“祐棆,此事你不必擔心。我與皇後會試著勸服邵太妃,讓你與祐枟留在京中。你們若能在她膝下侍奉,這才是真正的孝順。”

  朱祐棆俯首道:“皇兄有所不知,母親對於就藩之事,已經是無比執拗。即使是皇兄與皇嫂規勸她,她也未必會改主意。更不必說,二哥已經就藩了,有他的先例在前,我們若不就藩,恐怕會引來朝中群臣反對。”

  “群臣是否反對並不重要,有我在,不會讓他們對你們橫加指責。”朱祐樘垂眸望著他,隱隱約約自嘲的想道:他都已經說到如此地步,他還能尋出甚麽借口來推脫?

  朱祐棆再度沉默片刻,猛然抬起首,眼眶微微有些發紅:“皇兄,若是我們底下這些兄弟都留在京裏,唯獨二哥在外就藩,這讓其他人怎麽想皇兄、怎麽想二哥呢?就算是為了皇兄和二哥的聲名,我……也必須就藩!”

  身為皇家子弟,許多事不需要明說,所有人自然都能領會。朱祐檳和朱祐楎聽了他這番話,臉色都不由得微微一變:這是甚麽意思?難道是說,如果隻有二哥在外,別人會以為皇兄依然記著當年廢太子那件事,所以將二哥“驅逐”出京?!

  等等,這因果可不是這麽算的啊!二哥之所以就藩,難道不是邵太妃自個兒作出來的麽?!如果二哥能留在京裏,一大家子人同過去那樣生活在一起,誰還會胡思亂想?!如今倒是說得好聽,堅持就藩反倒是為皇兄考慮了!!

  朱祐樘目光輕輕一動,心底的暖意已然漸漸冷卻。虧得朱祐棆聰敏機靈,居然真能尋出令他“無法拒絕”的借口來。隻不過,他並不知曉,他對祐杬就藩亦已另有打算,絕不會放任那些無稽的謠言四處傳播。因此,這借口看似巧妙,在他看來,實則拙劣。

  罷了罷了,既然一心想走,他又何必強留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緣法,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私心,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執念,每個人亦有自己注定的未來。即使他是皇帝,是長兄,弟弟妹妹們亦不可能個個都與他一條心……

  想到此,朱祐樘歎息道:“我並不希望你們考慮那麽多事,也不需要你們都樣樣考慮周全。我隻想讓你們遵從內心深處的意願,做出發自心底的選擇。也罷,想留在京中的,便留下來;想離開就藩的,便出去罷。也許,並不是所有人都喜歡留在京城。”

  朱祐檳與朱祐楎都皺起眉來,隻恨不得趕緊寬慰皇兄幾句。而朱祐棆卻怔了怔,沒有料到皇兄似乎並不認同他給出的理由。他眼中掠過黯色:明明這個理由幾乎是無可挑剔的,為何皇兄仍是說了這麽一番話呢?也罷,他不必再深思了,總歸能順利就藩之國就足夠了。

  兄弟三人不多時便告退了。朱祐樘雖自認為情緒沒有甚麽起伏,卻到底有些意興闌珊。朱祐檳退出乾清宮的時候,禁不住瞧了皇兄一眼,眉頭皺得更緊了。

  三兄弟緩步穿過側門,來到內宮左側的甬道裏。按理說,也該就此道別了,因為朱祐檳與朱祐楎兄弟二人依然住在東西五所中,而朱祐棆則搬入了宮外的諸王館。可朱祐檳卻忽然道:“三哥,你若真想就藩,便與皇兄明言就是。不必將邵太妃、皇兄和二哥都拿出來當借口。”

  朱祐棆收起了臉上的愁意,淡淡地望著他:“你何出此言?誰不想留在京中?若非為母親、皇兄和二哥著想,我何必離開這等繁華之地,前去那些偏僻的地方受苦?四弟,想不到,你居然如此揣測我的用意。”

  “三哥,咱們雖非同胞兄弟,卻是自幼一同長大的。”朱祐檳麵上帶出了幾分嘲弄之意,“你心裏究竟在想甚麽,我自然能看得明白。而且,不僅是我,相信皇兄也定能瞧得清清楚楚。不然,你以為皇兄方才為何要說,‘並不是所有人都喜歡留在京城’?留京與就藩孰對孰錯,也許我們都不能簡單地評判。不過,尋百般借口與直言不諱究竟孰對孰錯,我們心裏都很明白。”

  朱祐棆神色猛然一變,目光瞬間便冷了幾分:“四弟,你這樣妄自揣測,我覺得很不舒服。你們貪圖享樂留在京中,我都不曾指責你們想得太簡單,不為皇兄考慮。沒想到,你竟然先指責起我來了。”

  “道不同,不相為謀。”朱祐楎接道,向著他躬身,意味深長地道,“三哥,就此別過。”

  朱祐檳想不到自家胞弟居然如此“直爽”,臉上露出了笑意:“楎哥兒說得是。三哥,既然道岐且長,那我們就此別過罷。”

  朱祐棆望著兄弟倆毫不拖泥帶水地轉身便走,臉色不由得愈來愈冷。回想起方才在乾清宮裏的場景,他也懷疑,是不是皇兄已經瞧出了他內心的想法。刹那間,他有些動搖,覺得自己不該那麽著急。可是,仔細想想,既然已經道明了想法,那便無論如何都隻能硬著頭皮走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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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廂,意興闌珊的朱祐樘失去了處理政務的興趣,回到了坤寧宮。熟悉的宮殿處處透著溫馨之意,當他瞧見哄著寶貝閨女睡覺的張清皎時,隻覺得寒意陣陣的心又瞬間活了過來,方才的情緒低落便如鏡花水月一般消逝無蹤了。

  張清皎正給女兒哼唱曲調呢,背後忽然覆上了一片熱意。也不知朱祐樘是否無師自通,竟是自後頭擁住了她,將腦袋擱在她的肩上,仿佛一條自帶溫度的披風似的。這是一種無意識的尋求安撫與支持的姿勢,亦是難得的“撒嬌示弱”。從他這般的姿態中,亦能感覺出他的疲倦之意。

  她不禁輕聲問:“萬歲爺這是怎麽了?發生甚麽事了?”

  “……”朱祐樘沉默片刻,歎道,“為何明明我們都用足了心思教養,你教導出的妹妹都那般知情解意,對你滿心濡慕,而我教導出的弟弟卻——都說長嫂如母、長兄如父,莫非是我未能盡職盡責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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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興王就藩是不得已

  岐王就藩是主動的

  所以這樣的態度其實讓陛下有些受傷

  明明他對弟弟們已經足夠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