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章 一出鬧劇
作者:華飛白      更新:2022-05-09 21:33      字數:3377
  “回……回萬歲爺, 小的是肇慶府連山縣人, 名喚李福。爹娘生養了小的與妹妹兩個娃兒, 但他們走得早,撇下了小的兄妹倆。小的當時年紀小,養不活妹妹, 族裏長輩也不寬裕,就做主將妹妹送給了隔壁賀縣一對生不出娃兒的夫妻撫養。”

  “等小的年紀大些, 便偷偷去了賀縣探望妹妹, 卻怎麽找也找不見人影。聽鄉鄰說,妹妹跟著養父母去大藤峽探親, 結果被卷進叛亂裏了,一家子人都再也沒有回來。小的這些年也去大藤峽打聽過, 都沒有她的消息, 滿以為她也已經走了。沒想到後來聽說,太子的娘就是咱們當地的人, 當年也是被人收養, 後來卷進了叛亂裏巧合進了宮。小的想來想去,覺得她應該就是小的那苦命的妹妹……”

  朱祐樘平靜地打量著底下跪著的中年男人,從此人身上依舊尋不見半點母親的蹤影, 但他已經不會自我安慰是因為血緣太遠了。既然自稱是兄長,血緣如此之近, 怎麽可能連半點也不相似?況且, 他所說的這些都是一麵之詞, 連當地官員的文書證據以及鄉親耆老的舉薦書都沒有, 又如何能證明他所說的便是事實呢?

  “那你可有證人?證明你確實是李福,確實有一位妹妹,被鄰縣夫婦收養?”

  “這……族中的長輩這些年都去世了,但附近有幾位鄉鄰都能替小的作證!小的當年也曾向官府提過此事,官府還給了小的莊田呢!若是小的不是真皇親,官府怎麽會給田給地,還給小的修了房屋呢?”為了證實自己的身份,男人忙不迭地回道。

  陸愷眼皮一跳,將男人因為一時情急而說出的不恰當的話都隱沒不提,隻說了他覺得聽起來更為合理的那幾句。他並沒有注意到,立在懷恩身邊的小太監踮起腳尖,在懷恩耳邊說了幾句話。懷恩淡淡地看過來,臉上的神色絲毫不變。

  “那你又如何能證明,紀父貴、紀祖旺兄弟是冒認皇親?他們不僅有鄉鄰耆老作證,官府也有公文認定他們的身份。”朱祐樘又不緊不慢地問。

  提起此事,男人便滿臉都是惱意:“他們都是眼紅小的,突然冒出來的!小的家裏祖祖輩輩都是肇慶府連山縣人,怎麽可能從平樂府賀縣冒出甚麽從兄弟來!賀縣的官府被他們騙了,正好遇上萬歲爺派去的內官在賀縣尋訪太後的親戚,自然不會顧小的這個外縣人,隻偏袒他們兄弟倆!!”

  他的話音尚未落下,被傳喚進宮的紀氏兄弟也已經趕到了東暖閣外,忙不迭地揭破他的身份替自己辯護:“啟稟萬歲爺,他根本就不是甚麽李福,而是名叫韋父成的無賴!聽說太後家的親眷尋不著了,他就厚著臉皮換了名字自稱李福,騙得連山縣的官府給了他莊田,還給他修了房屋!這事兒連山縣和賀縣誰不知道?!他家姓韋的親戚都在,隨便問問就透了他的底兒!還敢找到京城裏來,膽子可真大啊!”

  “胡說!”男人猛地從地上跳了起來,若不是旁邊牟斌眼明手快地將他按回了地上,定會恨不得將紀氏兄弟撕成粉碎,“你們兩個猢猻才不知道是從甚麽角落裏冒出來的!眼紅俺成了皇親,就去收買鄉裏鄉親作證!甚麽同曾祖父的從兄弟,呸!俺們李家哪來你們這樣的兄弟?!”

  “你姓韋,當然沒有俺們這樣的兄弟!”紀氏兄弟冷笑道,“有本事將你們那些姓韋的親戚都變成姓李的!!”

  許是一時情急,三人爭吵起來用的都是土話。陸愷抬眼看向緊跟著紀氏兄弟踏進東暖閣的蔡用,見蔡用也望過來,遂不敢有任何隱瞞,將他們的話一字不漏地譯給了眾人聽。蔡用補充了一兩句,擦了擦額角的冷汗。

  “俺呸!你們也就是仗著那些按了手印的文書!其實誰不知道你家的底兒?!你們兄弟倆的爹和祖父明明不是正經的賀縣人,是曾祖父那一輩從湖廣那一頭遷來的瑤人!怎麽可能冒充土生土長的僮人?!”

  “俺們是僮人是瑤人又有甚麽要緊?從湖廣那頭遷過來的又怎麽樣?俺們有自個兒的家譜!太後就是俺們二祖父家的女娃兒,這都是板上釘釘子寫在家譜上的!你呢?你有啥?姓韋的一大家子人?!”

  “俺們祖祖輩輩都是侍弄田地的,哪來的家譜!誰能認得字?!你們一定是找人胡亂寫了,所以才敢壯著膽子冒認皇親!嘿,不然你們把家譜拿出來,背給萬歲爺聽聽?看看是不是連自家祖宗的名字都不記得了!!”

  雙方就像是狂犬一樣亂吠,彼此互相攀咬,盡最大的可能攻擊對方。因為彼此互相掌握著把柄,在互咬的過程中,他們沒有多餘的時間反應,本能地說出的那些話確實是重大的疑點。隻是,狗咬狗一嘴毛,爭吵中雙方的神色不斷變幻,也足夠在場的老狐狸們察覺他們的心虛。

  等到他們都攀咬不出什麽新鮮的事了,懷恩這才製止了他們。雙方不情不願地停了下來,望向彼此的時候滿眼都是惡意,儼然已經成了不死不休的仇敵。此時此刻,在場的三位閣老、吏部尚書王恕以及督察院左右都禦史都已經因為眼前這場鬧劇而皺緊了眉頭。

  朱祐樘看上去依舊情緒穩定,問紀氏兄弟:“原來你們還有家譜?”

  紀父貴與紀祖旺在京中生活了一段時日,已經能粗淺地聽懂官話,也能磕磕絆絆地回答幾句了。兩兄弟對視一眼,方回道:“也,也不是家譜。是俺們先前的田主好心,替俺們畫了一幅宗係圖。俺們,俺們都記得呢,高祖父名喚……”

  他們正要背誦,懷恩便倏然打斷了兩人,和藹一笑:“萬歲爺,老奴以為——既然這是紀家祖先,想必他們倆都應該很清楚才是。不如兩位一個留在東暖閣裏,一個去外頭的廡房裏,分別背下來,畫出宗係圖。此外,當另派錦衣衛去他家將宗係圖取來對照。”

  朱祐樘領會了他的用意,遂頷首道:“就按戴先生所說的辦罷。”若是宗係圖是真,自家祖先怎麽都不可能忘記,兩人所記得的應當沒有多少差異;但若宗係圖是假,經過這段時日的紙醉金迷,他們大概都已經忘得幹幹淨淨了罷。

  聞言,紀氏兄弟的臉色瞬間就煞白一片。兩人還待想找借口,錦衣衛便將紀祖旺押了出去,隻留下紀父貴跪在原地,支支吾吾地向蔡用背“自家祖先”的名字。他背得很慢,時常遲疑反悔,一個名字往往要改動好幾遍。蔡用見狀,哪有什麽不明白的,心裏頓時一涼,渾身都滲出了冷汗。

  陸愷正要跟著紀祖旺出去,便聽懷恩道:“你留下,依舊當這李福的通譯。”而後,他就見一直跟在懷恩身邊的一名小太監弓著身子出去了,立時便覺得有股寒氣從脊椎直衝而上,由內到外皆是透心的冷意。

  紀氏兄弟正忙著磕磕絆絆地背族譜呢,朱祐樘淡淡地望向自稱“李福”的男子:“他們說你姓韋?本來姓韋,為何自稱‘李福’?”

  男子的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轉了轉,狡辯道:“族裏長輩去世後,小的就隨了外家同住,改了母姓,這幾年才剛改回來。”他倒也有幾分急智,竟然連改母姓這樣的借口都能拿出來,聽起來也頗像那麽一回事。

  朱祐樘神色不變:“太後姓紀,你姓李,這也是兩個姓,你又如何解釋?”

  “小的當地‘紀’、‘李’同音,想是太後並不知道她其實是‘李’姓,誤以為是‘紀’姓。萬歲爺派人去尋訪就能知道,連山縣和賀縣沒有幾戶姓紀的僮人或者瑤人,反倒是姓‘李’的人家處處都能看見。”

  男子說罷,陸愷譯為官話,大著膽子補充了一句:“回稟萬歲爺,此人說的確實屬實。在當地土話裏,‘紀’與‘李’聽起來幾乎一模一樣。”

  “是麽?”朱祐樘眯了眯眼,“光憑你的一己之言,不能斷定你的身份。朕會派人去連山縣、賀縣仔細查證,等證據充足後,再判定你們究竟是真還是假。你此來京城,可帶了家人?可有落腳之處?”

  男子回道:“婆娘孩子都帶了過來,眼下正在客棧裏落腳。”

  “牟副千戶,將此人與其家人帶去同南館裏歇息。”朱祐樘淡淡地吩咐道,“由同南館負責他們的衣食住行,不可外出。”這便意味著,這家人暫時被軟禁在同南館裏了。當然,比起詔獄之類的地方,同南館已經很是優待了。

  牟斌領命,遂帶著男子出去了。而紀父貴好不容易才將所謂的“宗係圖”背出來,由蔡用畫了交給了皇帝陛下。紀祖旺那頭也交了一張“宗係圖”,兩相比照,除了人數沒有什麽出入之外,名字簡直是相差千裏。

  朱祐樘將兩張宗係圖掩上:“你們且回府去罷,將所有能證明你們身份的文書以及宗係圖都交給錦衣衛。等到朕派去廣東與廣西查證的人回來,再與你們對質。”

  紀氏兄弟倆白著臉告退後,蔡用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連連叩首:“萬歲爺,奴婢去往當地尋訪的時候,的的確確絲毫不敢懈怠啊!問遍了官吏與鄉親耆老,他們向奴婢推舉的,就是這紀氏兄弟二人!奴婢見他們已經得了官府承認,領了莊田又有宗係圖,便信了他們……”

  他當時隻顧著趕緊搶功交差,趕在李廣之前回京稟報,看著紀氏兄弟就仿佛看見了功勞與滾滾而來的榮華富貴,又哪裏會想到如今竟然會出這樣的紕漏?!若紀氏兄弟真是冒認的,那他豈不是連帶著犯了欺君之罪?!別說什麽榮華富貴了,連眼下的差使都未必能保得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