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暫且相安
作者:華飛白      更新:2022-05-09 21:31      字數:4018
  成化二十一年二月初五醜時, 泰山微震;三月一日醜時大震, 戌時複震;三月初五醜時複震, 十三日、十四日連續震,十九日竟然連震兩次。欽天監查遍了古今的祥異記載,都沒有見過這樣的異象, 隻得愁眉苦臉地給皇帝稟報。

  朱見深篤信佛道, 自然相信這便是冥冥之中上天給他的示警。若是他再信李孜省與繼曉的胡言亂語,那他就是當真昏了頭了。於是,連續失眠幾日後,他忙不迭地讓人把京城內外大小寺觀裏的高僧道士都請進了宮, 讓他們解一解近日泰山異象。

  真正的高人毫不諱言, 稱此事應在東宮;偽裝的高人不說話, 隻似是而非地提了幾句。在宛如驚弓之鳥般的朱見深聽來,那便是所有高人都說“東宮不穩,泰山為其鳴不平”, 嚇得他頓時出了一身冷汗。

  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平民百姓, 誰不知道泰嶽對於曆朝曆代江山的意義都非同尋常?不僅僅是最高級別的祭天之所, 亦是天神之意降臨之地,更是江山永固的象征。否則, 好端端的秦皇漢武怎麽都去了泰山封禪?

  而今的異象,便等同於天神震怒,明晃晃地昭示——皇帝廢太子, 此舉違背天意。若是皇帝還敢繼續堅持廢黜太子, 必定會失去天意維護。失去天意維護的天子, 未來又將落到什麽樣的境地,朱見深根本不願意去想。

  他這麽辛辛苦苦的崇佛敬道是為了什麽?不就是想崇尚漫天神佛,給自己討些生前死後的好處麽?誰還敢與天意和神佛過不去?他這不是一時昏了頭被人蒙蔽了,這才一時行差踏錯了麽?還不許他改過來不成?

  於是,皇帝陛下再也不提什麽廢太子之事,反倒和顏悅色地給朱祐樘賜了千金壓驚。群臣見他終於收回成命,自是喜不自禁,也顧不得彈劾他輕信奸佞,都紛紛地將梁芳、李孜省、繼曉等人反反複複地掛在了奏折裏。

  朱見深心裏也氣惱李孜省與繼曉花言巧語欺瞞他,又離不開李孜省的丹藥與繼曉進獻的檀香,索性便想著給兩人一個教訓,讓他們收斂一些也好。借著傳奉官一事,他罷了李孜省以及一群道士的官,將他貶為上林苑監丞。繼曉便隻管先做著法事平息神佛之怒,督造大永昌寺之事暫且作罷,也不能隨意進宮。至於梁芳,皇帝陛下實在離不得他的小藥丸,隻能把禦馬監提拔的五百餘傳奉官給削成了六十七人,其餘人等都趕回了老家。

  皇帝陛下難得如此賢明,文武百官頓時熱淚盈眶,紛紛寫了折子花式稱頌。朱見深看得舒心,卻不想宮裏已經亂成了一團。

  太子不廢了,頭一個發怒的便是萬貴妃。她聽了梁芳派人從前朝打聽出來的消息,又聽說皇帝陛下給清寧宮送了千金以及各類珍寶古玩,險些氣得厥了過去。滿腔怒意無處發泄,她便又一次拿起了鞭子,對著宮女與小太監們就是一通鞭打。許是怒火衝心,打著打著她就昏倒在地,嚇得安喜宮上下忙不迭地請了太醫前來診治。

  邵宸妃與皇三子朱祐杬也陷入了尷尬的境地。前些時日的門庭若市尚且曆曆在目,如今便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對象。幸而邵宸妃素來是個謹慎的,便是之前受到宮妃們的奉承,也沒有得意洋洋地說錯什麽話。如今一夜回到從前,她也並沒有慌亂得不知所措,而是定了定神後便帶上三個兒子照舊去給周太後請安。

  周太後則真心實意地替朱祐樘覺得歡喜。廢太子之事剛開始時,她還能以太後之尊勉強壓製住朱見深。等到後來,朱見深一意孤行非要廢太子,她也隻能無奈地接受了現實。誰知最後竟會峰回路轉呢?可謂是上天給她的驚喜。

  朱祐樘帶著他親手抄寫的經書來到西宮時,正逢周太後在禮佛,跪在觀音菩薩像前念誦著經文。見孫兒來了,她便親自將經書供在菩薩前,又牽了他的手與他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當然,說得最為動情的無非是:“我的兒果真是福星,自幼便是得佛祖保佑的。這一回轉危為安,想必日後便不會再有任何不長眼的敢來妨礙你了。”

  “祖母才是孫兒的福星呢。”朱祐樘微微笑道,“若沒有祖母悉心教養維護,孫兒哪有今日?”當年萬貴妃曾想搶奪他作為養子,周太後對她的品性不放心,堅持要自己養育孫子,果然順順利利地養了一段時間。直到他受封太子,搬到了清寧宮居住,照顧他的女官與宮女也都是周太後派來的親信,絕不讓萬貴妃有機會插手。

  周太後握著他的手,笑得格外慈愛。這時候,外頭有宮女傳邵宸妃帶著三位皇子前來請安。周太後抿了抿唇,歎了口氣:“她倒是來得勤快。”

  她對邵宸妃稱不上喜不喜歡,但多少也有幾分麵上情。雖然知道這段時日邵宸妃侍奉她格外殷勤,其中必定有讓她軟化轉而支持朱祐杬為太子之意。可她到底無法拒絕三個大胖孫子繞膝的天倫之樂,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不想管了,隻懨懨地“含飴弄孫”,順帶好好想想往後怎麽保住朱祐樘的性命和富貴。

  如今柳暗花明,宮內正是敏感的時候。若是這回讓邵宸妃難堪,宮中難免會以為她厭惡了她,倒是平白連累了三個小孫兒。但若是就這樣將人喚進來,或許會傷了二哥兒的心……

  見周太後猶豫不決,朱祐樘笑道:“每日來給祖母請安,不是應該的麽?這也是宸妃娘娘和弟弟們的一片孝心。祖母,外頭天寒地凍的,可不能讓弟弟們受了寒,還是早些將他們喚進來罷。”

  “那便讓他們都趕緊進來罷。”周太後見他絲毫不以為意,心中自是歡喜。以她對孫兒的了解,即便是陷入東宮之位的爭奪,也不會改變他溫和柔善的秉性。換了朱祐杬成為太子,她難免擔心朱祐樘日後的安危;但若是朱祐樘登基,她卻絲毫不擔憂朱祐杬,可見她對其品性的信任。

  邵宸妃與朱祐杬並未料到太子也在西宮,見了朱祐樘難免有些尷尬。幸而朱祐樘從來都不是氣量狹小之輩,依舊笑若春風,不過幾句話便讓朱祐杬又恢複了平常的模樣。兄弟四人頑著投壺、猜棋之類的小遊戲,皇四子和皇七子對太子哥哥照舊是滿臉崇拜之色。

  朱祐杬握住手中的羽箭,想了又想,又看了邵宸妃幾眼,方湊到朱祐樘耳邊輕聲道:“二哥,在弟弟眼裏,你才當得起太子之位,其他人誰都不配。這些日子,在咱們兄弟身邊造謠的人不知有多少。不過,無論外頭人說甚麽,弟弟都不信他們,隻信二哥。”

  朱祐樘聞言一笑,拍了拍他的背:“不過是小人的離間手段,你我兄弟自是不可能因這樣的小事而生分。往後你們若得空,也可到清寧宮來尋我一起頑耍。若是你們的課業需要指點,我便幫你們問問文華殿的先生們。”

  “能不能不提課業?”旁邊的皇四子朱祐棆滿臉鬱悶。他比朱祐樘足足小了八歲,正是上躥下跳且對詩書不感興趣的時候,見哥哥們提到課業,臉色都有些變了。“好不容易和太子哥哥頑上一會兒,不提別的,咱們就好好頑。”

  朱祐樘與朱祐杬相視一笑,齊聲哄他道:“不提課業,再也不提課業。來,咱們好好頑。”

  次日,邵宸妃派人大張旗鼓地給清寧宮送去了禮物,據說是朱祐杬三人特意給太子哥哥準備的。朱祐樘欣然笑納,回贈了他親自抄寫的經書。皇子們這般兄弟情深,頓時傳遍了宮中。周太後愈發高興,朱見深也覺得自己似乎確實做對了選擇,唯有正臥病在床的萬貴妃聽聞後,差點又一次厥了過去。

  為愛妃的病情憂心忡忡的同時,朱見深為了表明自己對太子的寵愛,將覃吉提拔成了司禮監掌印太監。覃吉推辭不敢領受,說自己年老沒有能力,管內書堂管慣了。朱見深堅持己見,順便提拔了蕭敬作為他的輔佐——皇帝陛下當然不能將一個親近太子的老太監當作親信,左思右想又覺得其他大太監的辦事能力有限,便決定徹底擯棄尚銘的前嫌給蕭敬施恩。

  當然,皇帝陛下不會知道,無論他選擇覃吉或是蕭敬,其實對於太子來說都相差無幾。朱祐樘聽說覃吉榮升司禮監掌印太監後,倒是不像李廣和何鼎那般喜形於色。他細細地雕琢著一塊木頭,慢慢地刻成了一座略有些粗糙的高山,而後悄悄地供在了自己的案頭。

  不過,與其說他是將泰山供在了案頭,不如說他多了一位能夠傾訴的沉默可靠的小夥伴。本便安靜溫和的太子,性情似乎漸漸變得更加平和了。文華殿裏的先生們知道了,自是對他無比讚賞,覺得他經曆了廢太子事件後,仿佛變得越發成熟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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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朝廷決定遣使告祭泰山的時候,三月末的興濟縣張府也迎來了張燈結彩的喜事。張府的長孫女張清瑜即將出嫁興濟縣縣令之子。如此盛大的喜事,無論送沒送帖子,縣城內外十裏八鄉的鄉紳耆老們都不願錯過。興濟縣裏的父老鄉親們亦在街頭巷尾談論著此事,羨慕的,嫉妒的,感慨的,比比皆是。

  某個院落內,一身鵝黃色春衫的少女細細地看過了京中送來的信,步子輕盈地去了正房:“娘親,鶴哥兒,爹爹這兩天便要到家了。等得了確切的消息,咱們一起去大門處迎一迎他。”

  “這才走了兩三個月呢……”屋內的俊俏小少年嘟噥著,顯然是從未想過父親回來得這麽早。少女捏了捏他的臉頰,含笑道:“母親和我每日都念著爹爹,偏偏你卻不想他。回頭看我怎麽與爹爹說去。”

  “好姐姐,千萬別說!我想爹爹!我每時每刻都想爹爹還不成嗎?”

  姐弟倆輕聲笑成一團,裏屋傳來輕喝聲:“延哥兒剛睡下呢!你們倆聲音再輕些!”

  少女淡淡地笑了笑,小少年也跟著吐了吐舌頭,牽著姐姐的手便出去了:“姐姐,咱們去看看大姐姐的嫁妝吧?過兩天就要抬走了,我還沒有仔細數過呢!等我數過了,以後兩倍三倍地給姐姐置辦嫁妝!!”

  “好,那我就等著你給我置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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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鶴齡:╭(╯^╰)╮,這樣的嫁妝算什麽,我姐姐出嫁的時候,我給她置辦兩倍三倍!!

  張姑娘:好呀,我等著。

  張鶴齡:讓我看看,大概有多少嫁妝。

  張姑娘:別數錯了喲。

  張鶴齡:一千兩……一千五百兩……我錯了_(:з」∠)_

  張姑娘:╮(╯▽╰)╭,照著五千兩給我準備嫁妝吧,我不貪心。

  張鶴齡: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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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姑娘,你以後都不需要家裏給備嫁妝,就能辦一個上下幾百年羨慕的婚禮。

  明朝的皇太子辦婚禮,似乎隻有兩例——朱祐樘和朱常洛,如果我沒記錯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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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泰山地震這一段,引自

  陸容《菽園雜記》卷九雲:“成化二十一年乙巳二月初五日醜時,泰山微震,三月一日醜時大震,本日戊時複震,初五日醜時複震,十三日、十四日相繼震,十九日連震二次。考之自古祥異,所未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