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小波      更新:2022-05-09 16:58      字數:862
  ·九·

  流年似水,轉眼到了不惑之年。我和大家一樣,對周圍的事逐漸司空見慣。過去的事過去了,未過去的事也不能叫我驚訝。隻有李先生龜頭血腫和賀先生的事,至今不能忘。

  那一年冬天,北京沒一個好天,看不見太陽。那時候礦院是個一公裏見方的大院子,其中三分之二的地方是鬆樹林。那時候有好多人(革命師生,革命職工)從四麵八方來到礦院,吃了窩窩頭找不到廁所,在鬆林裏屙野屎,屙出的屎橛子粗得嚇死人。那時候,礦院的牆上大字報層層板結,貼到一尺厚,然後轟的一聲巨響,塌下一層來。許由的奶奶活了七十八歲,碰上腦後塌大字報,被這種聲音嚇死啦。那時礦院裏有好多高音喇叭,日日夜夜響個不停。後來我們的同齡人都學不好英文:耳朵不好,聽不見清輔音。那時候爛紙特多,有很多撿爛紙的孩子,駕著自製的小車,在馬路上做優美之滑行。那時有很多瘋子被放出來,並且受到崇拜。那時我剛過了有誌之年,瞪大了眼睛,把一切都看在眼裏。

  如果我要把這一切寫出來,就要用史筆。我現在還沒有這種筆。所以我敘述我的似水流年,就隻能談談龜頭血腫和賀先生跳樓,這兩件事都沒在我身上發生(真是萬幸),但也和我大有關係。

  在結束這個話題之前,談一點別的事情。我和許由造炸藥,落到了保衛組手裏,當時我身上有一篇小說的手稿,是我和我們院裏的小秀才雞頭合著。王二署名不執筆,執筆的是雞頭。他犯了大錯誤,寫小說用了真名,裏麵談到了礦院諸好漢的名次,還提到了我們的各種豐功偉績,飛簷走壁、拋磚打瓦之類。最不該的是把我砸鳳師傅窗子的事都寫上了,而後來我正是落到了鳳師傅的手裏,他把我的腰都打壞了。這件事情告訴我們:寫小說不可以用真名,尤其是小說裏的正麵人物。所以在本書裏,沒有一個名字是真的。小轉鈴可能不是小轉鈴,她是永樂大鍾。王二不是王二,他是李麻子。礦院不是礦院,它是中山醫學院。線條也不是線條,她是大麻包。李先生後來去的地方,也可能不是安陽,而是中國的另一個地方。人名不真,地點不真,唯一真實的是我寫到的事。不管是龜頭血腫還是賀先生跳樓,都是真的,我編這種事幹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