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小波      更新:2022-05-09 16:58      字數:4969
  ·五·

  沒有課的日子我也得到學校裏去,這全是因為我是生物室主任。坐在空蕩蕩的實驗室裏打瞌睡,我開始恨校長和他的知遇之恩。假如他像我爸爸和我以前的師長一樣,把我看成不堪造就之輩,那我該是多麽幸福!忽然我媽打電話來,叫我去吃午飯。這是必須要去的。不然她生我這兒子幹嗎?我立刻就上路。

  三十三年前,發生了一件決定我終身的大事。那天下午,我媽在協和醫院值了個十二小時的長夜班,走回家去。關於那個家,我還有一點印象,是在皇城根一條小胡同裏,一間半大明朝興建的小瓦房。前麵房子太高,那房子裏完全暗無天日,我媽媽穿著印花布的旗袍,足蹬高跟鞋,小心翼翼地繞過小巷裏的汙水坑。她買了一小點肉,那分量不夠喂貓,但是可以做一頓炸醬麵。她和我爸爸吃完了那頓炸醬麵,就做出了那件事情。

  我最不愛吃炸醬麵,因為我正是炸醬麵造出來的。那天晚上,他們用的那個避孕套(還是日本時期的舊貨,經過很多次清洗、晾幹、撲上滑石粉)破了,把我漏了出來。事後拿涼水衝洗了一番,以為沒事了,可是才過了一個月,我媽就吐得臉青。

  也許就是因為灌過涼水,我做噩夢時老夢見發大水;也許就是因為灌過涼水,我還早產了兩個月,我出世時軟塌塌、毛茸茸,像個在泔水桶裏淹死的耗子。我媽媽見了就哭,長歎一聲道:“我的媽!生出了個什麽東西!”

  我到東來順三樓上等我媽,這是約定的老地方。我不能到醫院去。因為王二的事跡在那兒膾炙人口。我在那兒的早產兒保溫箱裏趴了好幾個月。當時的條件很差,用的是一種洋鐵皮做成的東西,需要定時添加熱水。有一回不慎灌入了一桶滾水,王二差點成了涮羊肉。我到醫院時,連那些乳臭未幹的實習醫生都敢叫我“燙不死的小老鼠”!

  我媽定期要和我說一陣悄悄話,這是她二十年來的積習。這事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我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和我爸爸住在那個小院裏,我媽媽住在醫院的單身宿舍。我歸我爸爸教育,他的方針是嚴刑拷打,雞毛撣子一買一打。一方麵是因為我太淘氣,另一方麵因為我是走火造出來的,他老不相信我是個正經東西。

  為了破壞課桌的事,老師寫了一封信,叫我帶回家。那信被我全吃了,連信皮在內,好像吃果丹皮一樣。第二天老師管我要回信,我說我爸爸沒寫,她知道我撒謊,又派班長再帶一封信去,我領了一幫小壞蛋在胡同口攔截,追殺了五裏方回。最後老師自己來了。她剛走,我爸爸就拎著耳朵把我一頓狠抽,打斷了雞毛撣,正要拿另一根,媽正好回來。她看見我爸爸揪著耳朵把我拎離了地(我的耳朵久經磨煉,堅固異常),立刻慘呼一聲,撲過來把我搶下來。接著她把我爹一頓臭罵。我爸爸說這樣做是因為“這孩子像土行孫,一放下地就沒影兒”,我媽不聽,她把我救走了。

  我媽救我到醫院,先送我到耳科,看看耳朵壞了沒有。大夫對我的耳朵歎為觀止,認為這不是耳朵,乃是起重機的吊鉤。然後她到房產科要了一張單人床,把我安頓在她房間裏。發我一把鑰匙,和我約法三章:一是可以不上學,她管開病假條,但是考試要得九十分以上。第二是如果不上學,不準出去玩,以防被人看見。第三是錢在抽屜裏,可以自由取用,不過要報賬,用途必須正當。如果沒有意見,這就一言為定。違反約定,就把我交給我爸爸管教。我立刻指天為誓道:倘若王二有違反以上三條的行為,情願下地獄或者和爸爸一塊過。我媽大笑,說她真是糊塗,有這麽大一個兒子,自己還一個人過。

  我住下來,在女宿舍二樓稱王稱霸。好多年輕的阿姨給我買零食,聽我講聊齋。白天我經常不在,和夜班護士上動物園了。如此過了一個冬天,覺得女兒國裏的生活也無趣,要鼓搗點什麽。我媽馬上給我找了好幾個家庭教師,今天學書法,明天鼓搗無線電,後天學象棋。晚上我媽看醫書,我在地上鼓搗玩意兒。累了大家聊一會兒,我把每位教師的毛病都拿來取笑。我媽聽了高興,把我的臉貼在她乳房上,冬天隔了毛衣猶可,夏天太刺激,我把她推開,她挑起眉毛叫道:“喲!擺架子了!你忘了你叼著這兒嘬了。跟你爸爸學的假正經。好好,不跟你玩了。看會兒書!”

  我的象棋沒學成,原因是我師傅不喜歡我的棋風。他老人家是北京棋界的前輩。擅長開局、布局、排局,可惜年老了,血氣兩衰,敵不過我那惡毒淩厲的棋風。所以他來和我媽說,這孩子天分沒得說,可是涵養不夠,殺氣太盛。讓他再長兩年,我再給他介紹別的老師。他一走,我媽就問我,是不是在人家家裏搗蛋了,這老先生涵養極好,怎麽容不下我?我告訴她,我看出老頭有個毛病:他見不得凶險的棋局,一碰上手指就打戰。所以我和他對局時專門製造險惡氣氛,居然創下了十二局全勝的紀錄。我媽媽聽了大笑,說我一肚子全是鬼!每次我幹了這樣的各事告訴她,她都打個榧子,說:“嘿,這兒子,怎麽生的!”

  我在我媽那兒住了三年,頭兩年還愛把我幹的事兒告訴她,聽她喝彩,後來就不樂意了。我長大了,生理上發生了變化,最後一個夏天,我看到女宿舍裏那些阿姨穿著短褲背心,背上就起雞皮疙瘩。我也不樂意我媽在屋裏脫那麽光。有時候她不戴乳罩,我就抗議:“媽!你穿上點兒!”那時候我媽大腿纖長,乳胸飽滿,如二十許人,我實在不樂意和她住在一起。我開始要有自己的隱私,上中學時考了個住宿的學校搬了出去。

  從那以後,我們倆之間爆發了長達二十年的間諜戰。她想方設法來探我的隱私,我想方設法去騙她。我不記得什麽時候在她麵前說過實話。

  我媽媽現在也老了,明眸皓齒變成了老眼昏花和一口假牙,豐滿的乳房幹癟下去,修長的雙腿步態蹣跚。我媽媽超脫了肉體,變成一個漂亮老太太。我愛我媽,我要用我的愛還報她對我三十二年的厚愛,不過我還是要騙她。

  我媽問我為什麽星期天不回家,我說是忙。她說再忙也得回家,因為家裏那套四室一廳的住宅是以四個人的名義要下來的,現在裏麵隻住了老兩口,別人知道了要有意見。這簡直不成個理由。我說忙得回不了家也不是理由,其實是我要躲我爸爸的痰氣。夫子曰:人之患在於好為人師——到底不愧是夫子,好大的學問!我搞我的化學,我爸爸搞他的數學,井水不犯河水,他非要問我數學學得怎樣。我要說不會,他就發火,說是不學數學能成個什麽氣候?我要說會呢,那更不得了,他要出題給我做。忙了一星期,回家去做題!這叫什麽家,簡直是地獄。我媽也知道是這麽回事,就說:“你躲你爸爸,可別連我也躲呀!再說你爸爸關心你,你這麽計較就不對了。”

  “我沒計較。媽,爸爸是虐待狂。他就喜歡看我做不出題出冷汗。其實不是我做不出,是他編的題目不通。我都不好意思說。我要是胡編幾道題,他也做不出。讓他嚐嚐這拉不出屎的滋味,你看了一定不忍心。”

  “算了算了,就當陪他玩玩,你何必當真?他這人這樣幹了一輩子,我都改造不了,別說你了。”

  “他老想證明我一文不值。我說我真一文不值,他還是不幹,真不知怎麽才能讓他滿意。他想證明我不如他的一根雞巴毛。這有什麽?三十幾年前我還是他射出的一個精蟲哩……”

  我媽笑了,“別胡扯!和你媽說這個,是不是太過分?和你說正經事兒。你什麽時候生孩子?我想抱孫子。”

  這是個老問題。“媽,我一定生,現在忙,要做大學問,當教授。現在教授香,一分就分一大套房。可是小助教呢?慘啦。我一個同學分到清華,孩子都九歲了,三口人擠一間小房子。三十幾歲的人,性欲正強烈,結果孩子到學校裏去說:爸爸媽媽夜裏又對×了。臊得人家了不得,現在在辦公室,趁大家去吃午飯,鎖上門急急忙忙脫褲子。辦公桌多硬呀!能幹好嗎?”

  “你跟我說這個幹什麽?咱們家又不是沒地方!”

  “是呀。可房子是爸爸的,又不是我的。那房子多好!水磨石地鑲銅條,我看著眼紅,也想掙一套。等房子到手,就生兒子!”

  “別胡扯。等你把房子掙下來,我都老死了。”

  “說真的,我看我也不像個當爹的料。瞧你把我生的,沒心沒肺。再說了,人家沒出世就被你灌了涼水,現在做夢老夢見發大水……生個兒子沒準是傻子!”

  “別拿這個打掩護,我是幹什麽的?生孩子我是專家。生吧!不好算我的。”

  “我還要造炸藥,當了大教授,哪有工夫養孩子?爸爸對我是一種刺激。我非混出個人樣兒不可!”

  我媽媽忽然狡黠地一笑,說道:“你別想糊弄我,你的事情我全知道。你呀,要真像所說的那樣倒也奇了!”

  我媽說得我心裏怦怦直跳:她又知道了我什麽事情?自打我上了初中,她無時不在偵察我,我爸爸分了房子,我媽每周到礦院度周末。我自己有個小房間,門上加了三道鎖。我媽居然都能捅開,而且捅過一點兒也不壞,簡直是妙手空空。我知道她有這種手段,就把一切都藏起來,戒掉了寫日記的習慣,重要的東西都留在學校裏,可還是擋不住她的搜索。

  那時候,星期六回家簡直是受罪,回去要編謊騙我媽,還要和我爸爸抬杠,隻要我媽不在家,他就躍躍欲試地要揍我。後來我長了老大的個子,又有飛簷走壁之能,他揍我不著了,就改為對我現身說法。我爸爸有一段光榮曆史,從小學到中學從來都考第一名,又以第一名考進了清華。要不是得了一場大病,準頭一名考上官費去留洋。按我媽的話來說,我爸爸是一部偉大的機器,專門解各種習題。

  我爸爸還說,他現在混得也不錯,住的房子隻有前輩教授才住得上。在礦院提起他的大名,不要說教授學生,連校工都雙挑大拇指。他說:“你媽老埋怨我打你,你隻要及上我的百分之一,我絕不動你一指頭!”

  我爸爸自吹自擂時,我媽坐在一邊冷笑。吃完飯我回自己屋去,我媽就來說悄悄話:“別聽你爸爸的,他那個人沒勁透了。你自己愛幹啥就幹啥,首先要當個正直的人,其次要當個快樂的人。什麽走正路,爭頭名,咱們不幹這事,你是我的兒子!”

  光說這些沒什麽,她還要扯到不相幹的事上去,每次都把我說個大紅臉。“我給你洗褲衩,發現一點問題。你感覺怎麽樣?”

  我立刻氣急敗壞地喊起來:“誰讓你給我洗褲衩?褲衩我會洗!”“別這樣,媽是大夫,男孩子都有這個階段,是正常的。要是舊社會,你就該娶媳婦了。”

  “呸!我要媳婦幹什麽?她算是什麽東西!”

  星期一早上我去上學,我媽去上班。我騎自行車,她也騎上一輛匈牙利倒輪閘和我一路走。那還是奧匈帝國時期的舊貨,老要掉鏈子,騎到醫院肯定是兩手黑油。可她非要騎車上班不可,為的是路上繼續盤問我,可是我把話扯到別的地方去。

  “媽,你為什麽不和爸爸離婚?”

  “幹嗎要離婚?”

  “你要是早和他離了,我也少挨幾下打。”

  她笑得從車上跳下去。到了“文化革命”裏,她終於知道了我的事情:我和許由玩炸藥的事敗露了,我被公安局拘了進去。這驗證了我爸爸對我的判斷:我是個孽子,早晚要連累全家。

  我媽媽始終愛我。她對小轉鈴說,人生是一條寂寞的路,要有一本有趣的書來消磨旅途。我爸爸這本書無聊之極,叫她懊悔當初怎麽挑了這麽一本書看。她羨慕鈴子有了一本好書,這種書隻有拿性愛做鑰匙才能打得開。我和小轉鈴好的事知道的人很少,她居然能打探出來,足見手段高明。我媽媽喜歡小轉鈴,她說鈴子“真是個好女孩”。可是我最後還是搞上了二妞子。這個事裏多少有點和我媽抬杠的意思。

  我認為無論是二妞子還是小轉鈴都不會背叛我,所以很自信地說:“媽,你知道我什麽了?”

  “你和你爸爸到底不一樣。你是我生的嘛!”

  “怎麽啦?”

  “寫詩呀,你的詩文我全看過,寫得真他媽的帶勁。你還說,活著就是要證道,精彩。你還不知道道是什麽,告訴你,道就是你媽,是你媽把你生成這樣的!”

  她啪一聲打個榧子,轉瞬之間,年輕時傾國傾城的神采又回到臉上來。我覺得全身的血都往頭上湧,差一點中了風。寫詩乃是我的大秘密,這種經曆與性愛相仿:靈感來臨時就如高潮,寫在紙上就如射精,隻有和我有性關係的女人才能看,怎麽能叫我媽見到?我頓時覺得自己成了煺毛的雞連個遮屁眼的東西都沒有了。桌子上火柴、香煙、筷子劈裏啪啦落了一地,我急紅了臉吼出來:

  “小轉鈴這壞蛋!下次見麵宰了她。媽,她把我稿子給你了?還給我吧!”

  “稿子還在她那兒,我複印留了底。你想要,拿錢來換,影印費三百元!”

  “太貴了,半價怎麽樣?算了算了,反正看進你眼裏也拔不出來了。你再別提我寫的東西,那不是給人看的,行不行?尤其不能給爸爸看,你給他看了我就自殺。”

  “好,不給他看。真怪了,這又不是什麽壞事情,你躲我幹嗎。你還寫了什麽?拿來給我看看。”

  從我媽那兒回來,我下了一個大決心,從今以後再不寫詩,也不幹沒要緊的事,我也要像我爸那樣走正路,爭頭名。我的確是我媽生的,這一點毫無問題,我也愛我媽,甚至比愛老婆還甚。但是我一定要證明,我和她期望的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