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作者:藿香菇      更新:2022-05-09 16:45      字數:3608
  新奉上來的茶盞裏水汽氤氳, 淡淡清香飄悠悠的鑽入鼻息, 這不長的時間段裏, 昭元帝早就又恢複了往日的威嚴模樣。

  他眼看著下方的定王, 視線輕飄飄地從他俯下來的脊背上滑落在後方的三足鎏金獸爐上, 手中茶蓋丟回了杯盞上, 發出清脆的聲響。

  他道:“怎麽, 你還有話說?”

  額上滲出的汗擦抹在手背上,有些黏膩,定王眼睫顫了顫, 長時間的前傾叩拜叫他身體僵硬,黛色長袍上銀絲勾勒的鵲紋停留在視野裏,他緩緩閉上眼, 回道:“兒臣無話可說, 但是……父皇。”

  定王動作遲緩地直起了身,端正地跪坐在地上, “她是做錯了事, 可這十幾年的日子, 已經為此付出代價了, 孤苦伶仃貧賤哀戚。兒臣不求您恕免她的罪責, 但父皇仁慈, 還是懇請您饒她一命。”

  昭元帝劍眉一挑,“你倒是孝順。”

  定王又拜了拜,掩下的唇角扯出一抹苦笑, 孝順?也許吧。

  現在他除了孝順這一條路走似乎也沒別的法子。

  求情亦或者不求情, 其實相差不大。

  隻不過求了情好歹能像現在這樣得個孝順之名,除此之外,別的暫時也就莫要想了。

  大衍民風再是開放,普通人家也受不了這樣的事,更何況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他父皇再是英明睿智,究根究底也是個男人,男人最懂男人,他這往後日子怕是不大好過了。

  昭元帝微擰著眉頭,輕嗤不語,四周闃然無聲,衛蓉玥放下手中的冪籬,複雜地看著身邊跪拜的人,“你完全沒有必要這樣。”生恩不及養恩,他並不欠她什麽的。

  她的這一輩子也就這樣,死了還是活著,又有什麽差別?

  老天爺給她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在那低暗的堂屋裏清醒過來的第一眼,她差點兒就以為自己跌入了地獄。

  嬌生慣養的世家大小姐,尊貴在上的皇室嬪妃,轉眼便成了農家婦,親情早已拋卻,愛情也陰差陽錯流失,什麽也不剩,什麽也沒留。

  清台世族傳來表兄成婚消息的那一日,她在小村後頭的山上坐了一宿。

  她不怪他,也沒資格怪他。

  怪隻怪老天作怪,小人使壞,他們始終有緣無分,明明隻差那麽一點就可以攜手同舟,偏偏造化弄人,咫尺天涯。

  他可以等她一年,等她兩年,三年,卻等不了一輩子,一輩子太長了,長到他總得找個人相互扶持著走下去。

  她不恨他,不怪他,卻恨毒了另外一個男人。

  那個自稱是她丈夫的男人,惡心低劣地叫人作嘔。

  她殺了他,在那個雷雨交加的夜晚,地獄深淵的惡鬼徹底蠱惑了她,她握著那把鈍鏽的剪刀刺進了他的心肺腹腔。

  他終結了她的一生,他也合該把他的一生交付出來,這再合理不過了。

  衛蓉玥摸著自己的臉,她原也想著死了才好的,事到臨頭卻又退縮了,她用了那麽大的勇氣才從皇宮逃脫出來,為的不就是自由嗎,為什麽要死呢?

  她應該好好活著的。

  隻是可惜,衛家教過她很多東西,卻獨獨沒有教過她該怎麽一個人生活。

  離開家族,她方才知道生活的艱辛,沒有人會給你吃給你穿,她什麽都沒有,隻有伶仃的一人。

  好好活著,原來竟是這樣的艱難。

  衛蓉玥直視著昭元帝,“我早便與他們兄妹沒了關係,一人做事一人當,還請陛下你莫要牽連無辜。離開皇宮,原隻是我一人的罪過。”

  昭元帝輕幽幽地笑了一聲,聽得殿中諸人心頭發緊。

  ……………………

  風雪漸漸大了起來,宴散後不久,各宮都早早歇了,隻瑤華宮後殿還亮著燈,大小主子都尚還精神。

  寧茴盤著腿和五公主溫蘭相對著坐在榻上,兩人之間隔著小幾,小幾上擺放著棋盤,五公主剛剛開始學習下圍棋,興致正濃,非要拉著她來著她來玩兒。

  寧茴從棋簍裏摸出黑色的暖玉棋子兒,入手溫熱,她將棋子落下,五公主甚是泄氣地往後倒下,癟癟嘴道:“又輸了。”

  她翻騰了兩下,從枕頭下麵把自己輸到最後唯一剩下的嫦娥奔月木雕摸了出來遞給了寧茴,“表嫂,你好厲害啊。”今天晚上她就沒贏過。

  寧茴接過自己的戰利品,聽著五公主的讚美,有些小得意地摟了摟一堆從五公主那兒贏來的各式木雕,“還好,還好。”也就是那麽一點點兒而已,真的隻有一點點。

  青青草原塞了一片竹葉子進嘴裏,入口的美味讓兩隻小耳朵都來回晃動了好幾下,它又嫌棄又無語地看著寧茴,說道:“崽,爸爸必須提醒你,你剛才差點兒就輸給了一個八歲的小朋友!”

  它恨鐵不成鋼,“有什麽好得意的,你就不能有點兒追求嗎??”跟著它女婿學了這麽久,腦殼跟塞了豆腐一樣,丟人,真是太丟人了!

  寧茴愣了愣,“對哦。”忘了對麵坐著的是個八歲小朋友了(T_T)

  青青草原又吃了一口竹子,吧唧吧唧咀嚼完了,半癱著揉了揉自己圓滾滾的小肚子,看著她搖頭晃腦長籲短歎。

  寧茴輕哼了一聲,偏過頭去不看這隻每天就知道懟她埋汰她的熊貓。

  霧心從外頭進來的時候,五公主正眼巴巴地看著寧茴懷裏摟著的木雕,這些都是她最喜歡的東西,一晚上全輸光了,難免有些難受。

  寧茴被她看得愈加不大好意思,她真不是故意的,隻是一時贏上了頭,腦子就有些不大清楚。

  她略有些心虛地笑了笑,舉著手把懷裏的小木雕遞還給了五公主,“表嫂跟你鬧著玩兒,哪能拿你的東西。”

  五公主圓圓的眼睛裏閃過欣喜,“謝謝表嫂!”

  寧茴:“……不、不客氣。”表妹你別這樣,你這樣,她更覺得自己不要臉了。

  霧心見她們停了話,上前將棋子一一分揀進了簍子裏,邊動作邊與寧茴說道:“少夫人,世子那邊事情了了,使了小宮女過來請,人正在外殿候著呢。”

  寧茴聽她說起裴郅,撩著裙子便下了榻,青丹取了鬥篷來與她係上,快速收拾妥當了方才與五公主告辭。

  裴貴妃已經歇了,寧茴也不去打擾她,隨著小宮女一路出了瑤華宮。

  寒冬夜色下的宮城依舊不失輝煌威嚴,宮宇簷角,長廊兩側懸掛著的六角宮燈裏燭火鋪展出了一條明亮的長路。

  她遠望過去,便瞧見側立在長廊延伸過去的水榭上的挺拔身影,柳枝交疊落在他身後搖枝亂顫,像是張牙舞爪的鬼影,躍躍欲試著要把他拆吞入腹。

  寧茴腳步慢了下來,又走了會兒幹脆停在了原地。

  裴郅轉過身來對著她招了招手,雙唇似乎動了動說了些什麽,隻是隔得有些遠,她也沒能聽清。

  寧茴猜他肯定是在叫她過去。

  遠處暗陰陰的,配著冷風冷雪,真有點兒陰森淒涼的感覺,那站在暗處的人身披著玄色鬥篷,榮光攝人,分明就像是勾人的豔鬼嘛。

  寧茴輕咬了咬唇,還是慢吞吞地走了過去。

  是勾人的豔鬼又怎麽樣呢,她還不是得跟著走,誰叫這是她未來崽崽的爹呢??

  他的衣袍浸滿了風雪,冰冷似鐵,她撚了撚兩下又縮了回來,裴郅探出手,往她麵前遞了遞,沉聲道:“有些冷。”

  寧茴捧著他的手搓了搓,掌心生了熱,涼意稍散。

  裴郅眼中噙著笑,低頭在額上親了親,離宮門落鎖還有些時候,他反反握了她的手,牽著人不緊不慢地順著長廊出去。

  寧茴乖乖地跟著他,走著走著突然輕歎了口氣,這處本就安寂得很,這一聲自然落入了裴郅耳中,他下了台階問道:“怎麽了?”

  寧茴搖了搖頭,眉眼間帶了些惆悵,再看他薄唇輕抿著微有疑惑,暗光下陰豔動人的模樣,她忙撇開眼,順著他的手,一下一下地落了台階。

  她站在他麵前,鬆開手撲進他懷裏,環著他的腰,臉貼著冰涼的衣袍蹭了蹭。

  裴郅勾扣著鬥篷的邊沿,抻開將她一並裹了進來,微笑了笑,“這是要我抱你出去?原是這樣懶的,連路都不肯走了?”

  寧茴知他這話是在開玩笑,順著話道:“哪裏要你抱我出去了,你喝了酒,抱著我栽地上了怎麽辦?”

  裴郅笑而不語,微低著輕碰了碰她的額頭。

  從皇宮回到國公府已是酉時一刻,待兩人沐浴後躺在床上,酉時也過了大半。

  寧茴回來時候在馬車裏眯了一會兒,現下也沒什麽睡意,青丹青苗早退出了裏間,這屋裏隻他們兩人,說話也不必顧忌著什麽。

  “今日你是跟陛下說了衛順妃的事情?”

  裴郅頷首,放下簾子,“嗯,皇家最看重顏麵,你知道也隻當什麽都不知道,免得惹了禍端猜忌。”

  衛順妃這事外頭若是傳了一點兒風聲,那無疑就是往陛下臉麵上招呼。

  他摸了摸她的頭,“你隻記得衛順妃十幾年前就死在鏡畫閣了便好。”

  寧茴明白他的意思,“我知道的,不過,她現在也死了嗎?”

  裴郅搖頭,“暫時還沒有。”

  暫時?

  寧茴扯著被子,琢磨著他這話後麵的意思。

  裴郅將她拉到懷裏,頭埋在那細白的脖頸間輕嗅了兩口,唇含著肌膚到底沒舍得下重口,隻輕齧了齧,啞聲道:“你管那些人做什麽,倒不若來管管我。”

  宴上昭元帝和太子灌了他不少酒,到了現在呼吸間都還帶著些酒氣,她聞著都有些醉人。

  指尖在衣擺處徘徊,微有些涼,輕輕的還有些癢,她忍不住笑了兩下,靠著他臂彎裏,小聲嘀咕道:“你喝了那麽酒,還是早些睡吧,明天不是還得上朝。”

  裴郅壓倒了人在被子上,捧著她的臉含唇堵了她喋喋不休的話,直到她氣息不均,微喘的時候才退開。

  他眼角微勾,“明天不上朝了。”

  寧茴雙唇微張著,這才想起來他們已經開始休年假了,她恍然間,身上的人又俯壓了過來。

  外頭熱鬧,空間草原因為顯示屏熄滅,自動隔絕了聲音畫麵,冷清得很。

  青青草原趴在水池邊目光幽幽地看著不知道從哪個旮旯裏翻出來的電動玩具小汽車,沉默了好一會兒,突然就蹦起來,一身肉肉都跟著顫了顫,它憤憤道:“喝了那麽多酒還敢開車,萬一翻車撞車了怎麽辦?!”

  珍愛生命,遠離酒駕知不知道?!

  一群小年輕真是不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