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作者:凝隴      更新:2022-05-09 00:51      字數:3027
  虞太太一家住在同福巷的一棟老洋房裏。

  房子原是一位白俄貴族蟄居上海時置下的產業,初抵滬時,白俄人因為手頭寬綽,於衣食住行上,樣樣都考究,光是裝點這幢房子,聽說便所費不貲。

  誰知沒多久白俄人染上煙癮,漸漸的坐吃山空,就典當起家產來,不久便告貸無門,連洋房也一並抵押給了別人。

  十餘年過去,洋房早已不複當年風光,樓上樓下共三層大開間,如今分別賃給了四戶人家。

  以虞太太家為例,底下是爿裁縫店,住的是一對彭姓夫妻。這家人白日開門做生意,晚上管教孩子,從早到晚叮叮咣咣,沒個停歇。

  虞太太家住在二樓。

  三樓辟作了兩半,一邊住著位姓向的中年男子,中分頭,鼻梁上架著圓鏡片子,常年一副悒鬱的蒼白麵孔。虞太太知道這位向先生學問是頂出眾的,不然不能在大學裏任著教員,就不知為何年近四十了還未娶親。

  另一邊麽……

  想起那女人粉黛妖嬌的模樣,虞太太嘴角浮起一點鄙薄的神氣,放下手中的活計,朝桌上的西洋鍾看過去。

  六點了,可是夠晚了。

  她心裏怙惙著,衝著裏間緊閉的一扇房門喊道:“紅豆,別光顧著用功了,下樓看看你哥哥怎麽還沒回來。”

  接連喊了兩聲,房門裏頭一無動靜,虞太太歎口氣,無奈起了身。

  推門一望,就見女兒果然半偎在床頭看報紙,許是怕熱,身上隻穿件玉色襖褲,雪白胳膊露在外頭,滿頭烏發用一隻櫻桃紅賽璐珞發夾夾住,黑漆漆的垂在一邊胸前。

  見她進來,女兒半點沒有起來的意思,仍睇著手裏的報紙,聲氣懶洋洋的:“媽”。

  “耳朵做什麽用的?讓你去看看你哥哥,半天都不答應。”虞太太走近,不容分說搶過報紙,見是專講奇聞軼事的花邊小報,更添一層慍意,“隻當你在用功,原來盡挑這些來看,這上麵的東西烏糟糟的,對功課有什麽益處?”

  話沒說完,見上頭赫然寫著:“天迤影片公司頭牌明星陳白蝶小姐近日離奇失蹤,疑為賊匪綁架,消息不脛而走,轟動滬上——”

  虞太太一呆。

  近來坊間不太平,常出綁票案。鄰裏太太們在一起打麻將時,偶然聊起這些事,都猜是拆白黨幹的,聽說遭殃的大多是平頭百姓,再不然就是小家小業的生意人,所訛資金從數千至一萬不等。大家為圖平安,給錢就算了事。想不到這些人膽子愈發大了,竟連陳白蝶這樣的明星也敢綁票。

  再定睛一看,文字旁還附著一張小照。她雖不常看電影,名頭響的明星還是認得幾個的。這照片經過油墨影印,略有些斑駁,但從相中人濃豔腴膩的豐姿來看,的確是那位大明星陳小姐。

  女兒搖頭喟歎:“上禮拜才跟同學去看了陳小姐的新電影,都覺得這陳白蝶賣相好、演技佳,以後準大有前途,哪想到才幾天工夫,就出了這樣的大新聞。”

  虞太太耳朵一動,立刻將陳白蝶拋到腦後,順勢坐在床邊:“我竟不知道你跟同學去看過電影,男同學還是女同學?”

  虞紅豆淺淺一笑道:“男同學。”

  說罷,推開報紙便欲起身,被虞太太一把攔住:“你給我正經一點!”

  虞紅豆兩手一攤:“我說是女同學您又不信,非迫著我扯謊。”

  虞太太軟下來:“媽媽知道你是個拎得清的好孩子,可是現在外頭風氣太壞,到處倡導什麽自由戀愛,年輕人要是眼下隻顧著感情用事,將來準要後悔的。你在外麵走動時,遇到那些花言巧語的男同學,當心別給人哄了去。何況你素來有誌氣,好不容易考上了那麽好的學堂,總該以功課為主。”

  虞紅豆聽得不耐煩,本來還打算玩笑幾句,見母親神色寂然,知道她老人家這是想起了早逝的小姨,一時有所觸動,便收斂了戲謔之色:“媽你放心,女兒曉得的。上回電影是跟顧筠一起去看的,平常出去玩也都是這幾個玩得好的女同學。”

  一番話倒說得虞太太怔了一下。

  女兒這狡黠疏懶的性子也不知隨了誰,有時候頂糊塗,有時候又頂懂事,平時教訓這孩子時,三句話裏總有兩句在敷衍。難得這麽一本正經地回話,反叫她不知如何接話了。

  過了一會,她輕輕歎息一聲,攬過女兒。

  窗外落日如金,她借著那淡金色的餘暉細細撣拂著女兒衣裳上的褶皺:“你哥哥現在在警署做事,輪不到媽媽管教,隻有一個你,才十九歲,又是姑娘家,媽不操心你操心誰,不過是白囑咐幾句,總嫌我囉嗦。”

  虞紅豆抬起雙臂環住母親的脖頸,含笑微微後仰,認真打量著母親的臉龐,不一會,佯作驚訝道:“喲媽您少操點心吧,您瞧瞧,您眼角這的紋路又深了,照這樣下去,三花牌雪花膏也不管用了。”

  虞太太果然被這句話引開了注意力,急忙推開女兒,對著桌上的小菱花鏡,仔細睃著說:“瞎說——”

  虞紅豆忍笑踱到門口說:“媽您慢慢瞧吧,我下樓去看看哥哥和周嫂,周嫂買菜都買了一個小時了,還不見回來,哥哥麽,最近這些拆白黨到處犯事,他捉人恐怕都來不及,晚歸也不奇怪。”

  虞太太回頭衝著門外道:“天快黑了,到堂子門口看看就回來,別耽擱太久了。”

  虞紅豆應了,剛走到客廳,正好碰到周嫂進屋,看樣子收獲頗豐,左手韭黃,右手小蔥,胳肢窩下麵還夾著一小袋麵粉。

  “咦,周嫂你回來了。”

  周嫂連忙擋在虞紅豆麵前,壓低嗓音說:“小姐這是要出去?”

  “去迎迎哥哥,順便買點烘山芋晚上吃。”虞紅豆把手搭在把手上,“怎麽了周嫂。”

  周嫂眼色裏有興奮的意味:“使不得小姐,外頭有人,這時候不好出去的。”

  虞紅豆大感好奇,忙也跟著壓低嗓門:“什麽人?”

  周嫂把一堆東西放到桌上,指指樓上說:“還能是誰,三樓那個女人唄。”

  這時候虞太太早聽到動靜出來了,聽了周嫂這話,臉不由得一沉。

  三樓那位邱小姐,是百樂門的名舞女,雖說是交際花,一向卻很守規矩,出入從不招搖,更不往家裏帶不三不四的男人,正因如此,鄰裏之間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彼此倒也相安無事。

  可是聽周嫂眼下這語氣,這位邱小姐難道領回來人了?要真是這樣,為著紅豆,這房子無論如何賃不下去了。

  周嫂神神秘秘地說:“剛才我回來,在樓下撞見一個年輕人,穿件白襯衣,斯斯文文的,長得喲那是真俊,就不知為什麽在打聽三樓那個邱小姐,我正好路過,就給那個人領了路,越看越覺得這年輕人眼熟,後來一想,這人不是紗業巨子麽,好像是姓賀。”

  “紗業巨子?”

  “那個紗業大亨賀孟枚的二公子啊,上一回大少爺拿回來的報紙我還看到過,說這人係留德學工程回來,學問模樣樣樣出眾,就不知為何一回來就卷入那樁——”

  虞太太極嚴厲地大咳一聲,冷而硬地發話:“周嫂,灶上煨著牛肉,火候應該差不多了,你去看看要不要關火,順便再去洗點青菜。”

  周嫂連忙閉緊嘴巴,往廚房去了。

  虞紅豆也聽說過那樁新聞,出於好奇,明明感覺到背後來自母親的兩道灼灼目光,仍悄悄打開門,往外頭看去。

  就見二樓通往三樓的樓梯間站著兩個人,暮色朦朧,看不清那男子的模樣,單覺得他身形秀拔,偶有一句兩句傳來,嗓音低沉清冷,顯得非常年輕。

  略說了幾句話,邱小姐便扭著纖腰款款上了台階,一下子擰亮回廊裏的路燈。可是就在這時候,那男人卻低下頭去點煙,仍未讓虞紅豆看到正臉。

  她興趣頓失,在母親的注視中回了裏屋,一邊走一邊伸懶腰說:“哎,明天就要回學校上課了,我複習功課去。”

  到了臥室,她伏在西洋彩繪玻璃窗前,閑閑地往下看,本意是瞧哥哥,不想卻看到了一輛自行車,那車停在一樓彭裁縫鋪家門口,約有五六成新,被鋪子裏射出的橘黃色燈光一照,整個車身都泛著啞而鈍的金屬光澤。

  她想了一想,樓裏並無其他新來的客人,那麽這輛半舊自行車隻可能是那位賀公子的。

  她簡直驚訝,近日風氣浮誇,人人恨不得把“闊”字寫在額頭上,手裏略有點錢的,譬如買辦明星之流,動輒洋車出行,像這等輕車簡行的富人,還真是不多見。

  她歪頭思索了一會,見哥哥還未回來,便彎腰到床下拖出一個紙箱,翻出數月前的一宗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