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隻有風
作者:
玖月晞 更新:2022-03-26 13:20 字數:8156
三天後,記者薛非到達保護站。
薛非在北京看到程迦的攝影展後,萌生了實地采訪的想法,想以報道和文字的形式把保護站的生活記錄下來,更方便地在傳統媒體和新媒體上傳播。如果了解足夠深入,還想寫幾篇傳記。
站裏的人像當初迎接程迦一樣迎接薛非,程迦也在。
程迦當初看到他發給她的極其詳細的行程單時,以為是個精致柔和的男人,沒想車門打開,下來個男兒氣十足的爺們,左腿隻有半截。
他個頭很大,皮膚曬成健康的古銅色,拄著拐杖卻行動敏捷,德吉朝他伸手時,他快步上前回握。
薛非不僅來了人,還帶來報社號召社會各界捐助的十幾萬塊錢。
德吉說晚上一起吃飯,濤子嚷道:“喝酒不?”
德吉說:“喝!”
石頭去買菜,程迦跟著上了他的車,在鎮上,趁著他買菜的工夫,自己掏錢搬了幾箱酒。
回保護站的路上,程迦接到報社那朋友的電話,問:“見著薛非沒?”
“見著了。”
“你也不好奇來問問我?”
程迦道:“問什麽?”
“他少了半條腿啊。”
程迦道:“問這個幹什麽?”
“他以前拍野外紀錄片,被獅子咬了也不讓同行的人開槍,傷了腿後幹不成了。哦,對了,他是個工作狂,現在還單身呢。不愛溫柔愛強硬。”朋友調侃,“你們肯定合得來。”
程迦道:“掛了。”
到了保護站,程迦幫石頭把酒搬進去,望見彭野在路邊打電話,她沒打擾他,往站裏走,到門口遇上薛非,他伸手拿程迦懷裏的箱子,程迦說:“不用。”
話沒落,薛非單手攬過去了。他腿不好,人卻很壯實,力氣也大。
程迦也沒搶。
薛非說:“還以為會一道過來,沒想你先來了。”
程迦說:“你認得我?”
“在北京開展覽時見過,太多人圍著你問問題,插不上話。”
程迦道:“你有問題想問我?”
“看了你拍的照片,感觸挺多。你做的事太有意義了。”
程迦無話可接,她清楚自己並不高尚。
站外,彭野看了一眼遠處的程迦,繼續和老鄭講話:“保護區管理局很重視法證小組的構建,已經向上級申請人員技術支持。”
“好。”老鄭說,“什麽頭發DNA之類專業人員我沒有,但要根據子彈找槍支類型,咱武警隊裏有精通的弟兄。有需要盡管提。”
“嗯。短期之類條件不允許,可以先和公安的法證科合作。”
“對了老七,黑狐要你命的事,千萬得當心。”
彭野微微眯眼,道:“我自個兒的命,我比誰都在乎。”
他問:“那件事怎麽樣?”
“我記著呢。那線人已經獲取羊皮收貨方信任,最近要跟黑狐接頭。快了。”
彭野抿緊嘴唇,“好。”
“說來也巧。以前也在買方安過線人,可黑狐沒一次出麵,都叫計雲上。原以為這回會讓萬子上,他倒要親自去。”
彭野若有所思,說:“你給我在你的隊伍裏找一個特警。有用。”
掛了電話,彭野立在冷風裏沉默了一會兒,才轉身進站。
晚上,大夥兒都喝得有點兒高。德吉難得講起年輕時的光景,盜獵的人說那時沒有保護站,各個村子的青壯年們自發聚在一起,跟著羊群守著羊群,和盜獵的人拚。
“那時候啊,打到半路還能對罵起來。沒法律規定說不能殺羊,就罵我們多管閑事啊,腦子有病,說這羊又不是你養的,這露天長的,誰打著就歸誰……”
程迦端著碗喝白酒,扭頭看彭野一眼,就他一個沒喝,夾著盤子裏的青豆吃。
程迦聽阿槐說過,上次他喝醉酒是在二哥死後。
“……這幾年,重視動物保護的人多了,這是好事。來咱們這兒參觀的人也多,就是把心留這兒的少,回來的少……”
說到這兒,德吉看向程迦,滿麵酒紅,笑道:“你走了,又回來了。謝謝,謝謝。”
程迦沒多說,敬了德吉一碗酒。喝完,薛非又敬了她一碗,謝謝她讓更多的人開始關注西部。接著一夥人都來敬她,彭野沒攔,程迦也沒拒絕。
德吉難得敞開心扉,和大家說起年輕時心愛的姑娘:“……叫卓瑪,眼睛大大的、水汪汪的,我一瞅她眼睛,人就酥。村裏的小夥子都喜歡她,她就喜歡我……我年輕時也高大帥氣哪……那會子隔得遠,路不好,幾百公裏的路要走上好幾天,也沒電話。我天天跟羊跑,哪顧得上她。我和卓瑪說,說讓她再等等我,等沒人盜了,我不幹這個了,就回去踏踏實實種地放羊,跟她過日子。後來,她跋山涉水,走了三天,去紮營的湖邊找我,說:‘德吉,我要嫁人了,就不等你了啊。’我說:‘好。’是我對不起她啊……”
尼瑪想起麥朵,捂著眼睛,哭得氣都不順了。
十六眼睛也濕了,拍著他的肩膀,歎道:“叫你別喝酒吧,喝了酒容易哭。”
程迦一聲沒吭,趴在桌上沒動靜。她喝了幾碗白酒,人醉了。
彭野說:“我先把她送回房間。”
彭野扶起程迦的肩膀,她腦袋撞在他鎖骨上,她睜開眼,直直看著他,臉頰紅撲撲的,眸子裏裝了水,星子般閃耀。
像一陣細雨,彭野心一滑,仿佛磕了個跟頭。
他把她扶起來,拉開椅子,另一手伸到她膝窩下,低聲地說:“你醉了,去睡吧。”
“好,我們去睡。”她醉酒時很靜,放心地把自己交給他,合上了眼,說,“彭野,我就和你睡一輩子。”
彭野一愣,心一磕,跟劃了一刀似的。
一桌子人都安靜了。
德吉大叔的眼睛裏閃起水光。桑央的眼淚開了閘似的嘩嘩直流。
那是說給所有人聽的希望。
彭野把程迦抱回宿舍,放在床上,她有點難受,皺著眉翻身。彭野俯身,捧著她的臉,吻她的嘴唇,“程迦。”
“嗯?”她模糊地應。
“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她醉了,卻還記得,“我就和你睡一輩子。”
他沒醉,眼睛卻濕了。
他吻著她,“好。”
“你和德吉不一樣。”她說,“但又一樣。”
“……”
彭野低頭,深深地埋在她脖頸。
第二天,三隊的人要出發巡查。臨行前,第一批防彈背心到了。大夥兒穿上背心,心情都有些微妙。
彭野扔給薛非、程迦一人一件。程迦擱手裏掂了掂,說:“有點兒沉。”
彭野道:“這已經是輕的了。更沉的穿在身上行動不便。”
尼瑪問:“七哥,是不是穿了這個,子彈怎麽打都不怕?”
彭野道:“我現在開槍試試?”
尼瑪說:“可以試嗎?”
“當然不行。”彭野笑出一聲,揉揉他的腦袋,說,“一般的子彈穿不透防彈衣,但會造成‘防彈衣後鈍性損傷’,嚴重也會致命。更何況,有威力的子彈也能穿透。都愛惜自個兒,別以為套上這層背心就是免死金牌。”
眾人答:“是嘞!”
程迦聽在心裏,拿手機搜了一下“擊穿防彈衣”,結果叫她沉默了很久。
出發時,德吉送他們一程,順道帶薛非看一處無名墓地,那裏葬著在無人區犧牲的人。
十月底的高原,天依舊湛藍,冷風卻開始肆虐,草木也轉黃,天地露出蕭索之態。
行車沒多久,前方出現一處墓地,一座座灰色的墓碑佇立在枯草叢生的山坡上。
眾人下了車過去,程迦在隊伍最後邊,遠遠聽著德吉給薛非講每個墓碑的故事。最後,走到高處一座老舊的墓碑前,德吉停下了。
它似乎在那兒立了很多年,黑色的麵兒剝落,露出灰白的砂石。
多少年風吹雨打。上邊篆刻的名字不清晰了,隻有個隱約的“仁”字。
德吉粗糙的手撫著墓碑,滿是褶皺的臉上現出淡淡笑容,似悲戚,似追憶,又似超脫一切的淡然,隻說了一句:“仁央大叔,現在你是我弟弟了。”
日升月落,風吹草長。
當年,我還是跟著父輩奔跑的小小少年;轉眼,時光就帶我追上了你。
隻道一句話,我便潸然淚下。
高原上,亙古不息的,隻有風。
德吉告訴薛非,仁央是七八十年代的保護者,是他的父輩。
程迦問:“仁央大叔怎麽死的?”
“被燃燒瓶砸到,燒成重傷,那時路不好走,車也不好,沒日沒夜開了兩天才到醫院。”
冷風吹得程迦臉頰疼,她套上衝鋒衣的帽子,跟著眾人穿梭在墓碑裏往回走。
風吹著德吉的長辮子,他接著說:“前些天哪,咱們站裏路過幾個旅遊的小夥子,年輕人憤青,和我們聊天,說現在人心不古,國家沒有凝聚力,要是遇上打仗,中國人不會再像幾十年前那樣熱血,為國家犧牲。我說啊,這都是渾說。”
德吉話裏沒有半點激動渲染,道盡樸實無華。
“別說我們這個小保護站,也不說遠了的駐守邊關的軍人,就說最普通的民警、刑警、消防員、緝毒隊員,哪個不是每天出生入死,在自己的崗位上為國奉獻?和平時期尚且如此,更何況戰爭。我對小夥子們說,‘況且哪,這群人做這些事,不隻是為了國家,而是為了你們,為了我們。’生活裏哪裏都是這樣的人。隻不過他們太平凡,太不起眼,沒讓大家看見。”
年輕的人,紅了眼。
人總有一種信念,不肆意,不張揚,可隻要你一提及,我便紅了眼眶。
原野蒼茫,薛非說:“人都齊整,照張相吧。”
德吉帶了一眾人排排站好,程迦站在薛非身旁,對麵一排人各個表情肅穆。
空中飛過一隻鷹,鳴叫著俯瞰荒野。
程迦抬頭看,彭野抬頭看,德吉也看,一個個都看,心有向往,同鷹一道乘風飛翔。
薛非喊:“一、二……”
眾人收回目光,表情嚴謹。
燈一閃,時間定格,地老天荒。
德吉走了,一隊人也出發了。
五月至七月的盜獵猖獗期已過,十月底的可可西裏仿佛恢複平靜,像一片枯黃的荒漠。彭野他們路過幾個藏羚暫時棲息地,並無異常。
這一路和最近半月一樣,並沒見到被屠殺的藏羚屍體。
走到第三天,如彭野所說,第一場寒潮早早席卷無人區,氣溫驟然下降至接近零度。
到了晚上,一行人在背風坡紮了營,升起篝火堆。這會兒他們離藏羚遠,不怕嚇著羊。
食物還是饅頭鹹菜,外加土豆、苞穀、紅薯之類飽肚子又不容易壞的蔬菜。石頭擔心薛非吃不慣,薛非笑,“程迦和達瓦兩個姑娘家都吃得慣,我有什麽吃不慣的?”
達瓦說:“我粗糙慣了,你是大城市來的,怕受不了這份苦。”
薛非把拐杖扔一邊,盤腿坐下,笑道:“別,我就是個糙人。”
達瓦問:“你一直是做記者的?”
“對啊,那會兒……”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聊了起來。
程迦坐在火堆邊啃玉米,彭野在一旁撥著火,偶爾扭頭看著程迦吃。
程迦淡淡道:“又看什麽?”
他今天古裏古怪,雖然大部分時候都處於工作狀態,可偶爾間隙看她,目光便筆直又柔軟。
彭野笑了笑,沒說話,繼續撥弄火堆。
程迦問:“怎麽了?”
“你記不記得醉酒後說了什麽?”
程迦沉默了半刻鍾,收回目光。
彭野說:“看來不記得。”
程迦沒答。
彭野說:“不記得就算了。”
程迦說:“我沒醉。”
隻是那時,我多想告訴你,彭野,我和卓瑪不一樣。
所以彭野,別怕啊,你就做你想做的事。別怕,我不走。
我多想告訴你,卻又沒緣由開口。
還好,我說了,你也就懂了。
程迦靠在後排的車窗邊抽煙,那防彈背心壓得她不太舒服。
薛非在前邊和達瓦聊天,問:“這個季節,盜獵的人多嗎?”
“這季節少點兒,五、六、七月份,就程迦來那會兒多。”達瓦回頭看,程迦手搭在車窗外,煙霧在飛。
“這幾年社會上關注動物保護的人越來越多,你們幹工作比以前方便吧?”
“是啊。”達瓦說,“不過關注非洲象牙和鯊魚、鯨魚的多,關注羊的少點。但總體情況比德吉大哥那時好多了。抓得嚴,很多盜獵團夥幹個一兩次就不幹了,發展成規模的也隻有黑狐。”
“黑狐現在被通緝了?”
“對。”達瓦見薛非在做記錄,貼心地多說了句,“他不僅盜獵,還當中間商,找別的團夥收購。每次搜到他手下的羊皮,差不多就抓到無人區所有被盜殺的羊了。”
“我查過,因為環保呼聲高,西方時尚業拋棄了藏羚披肩,沙圖什也轉用其他羊毛。”
達瓦歎一口氣,“黑市屢禁不止啊。國際上對象牙和犀牛角的禁令比藏羚更嚴厲,代象牙製品更多,你看現在象牙盜獵停止沒?”
薛非皺著眉頭,“也是。黑市上反而越賣越貴。”
但達瓦仍然充滿希望,“現在官方的民間的保護站巡邏隊都有,藏羚被殺的是少數,族群數量基本能穩定了。”
薛非道:“因為多數都被你們救了。正是因為你們時刻不鬆懈,羊群才能穩定。”
片刻前還侃侃而談的達瓦倒不太好意思,“也沒那麽……都該做的,本職工作嘛。”
程迦眼神挪過來看達瓦,覺得這一瞬,她笑得真好看。
她手搭在窗外,北風吹得冷,收了回來。
這時,前方出現一輛車,迎麵駛來,沒加速也沒減速。
前邊彭野的車停了,後邊胡楊的車也跟著停下。彭野他們下車衝那輛車招手,示意停下。程迦跟著下車,發現外邊挺冷。
那車越來越近,慢慢減速。
車上坐了三個大漢,司機迎著冷風把車窗搖下來,笑容憨厚,“兄弟,是遇著什麽事要幫忙不?”
十六笑了笑,說:“我們是巡查隊的,看看你們的車。”他和尼瑪圍著車走一圈,往裏邊看,檢查有沒有異樣。
“哪個巡查隊的啊?”
“南傑保護站。”
“都這時節了,還有人盜獵啊。”大漢道,“你們幹這個賊辛苦。”
彭野看一眼車頂上的油桶子,大漢見了,也沒在意。這在當地很常見,很多人走無人區難加油或嫌加油貴,都背著汽油上路。
彭野問:“往哪兒去?”
大漢說:“阿爾金那頭。”
十六和尼瑪檢查一圈,車上另外兩人還挺配合,打開車門讓他們看座椅底下。十六走到彭野身邊,低聲說:“正常。”
彭野說:“走吧。”他表情平靜,蹙眉聽著什麽。
隻有風聲。
“辛苦嘞。”大漢說著,開動汽車。
車挪動沒半米,彭野突然轉身衝過去,高高躍起,抓住車頂上的欄杆,人瞬間就翻到車頂,一掌拍在汽油桶上。哐當一聲巨響在風裏炸開。
眾人一瞬間聽出異樣,汽油鐵桶是空的,裏邊還裝了鐵質的東西。
胡楊和濤子反應極快,瞬間堵住車的去路;大漢就要加速,達瓦飛撲上去拉開車門;尼瑪揪住大漢把他拖下車。
石頭和十六上去把另外兩人推下來。
隊員們配合得天衣無縫,薛非在一旁幹瞪眼;程迦倒平靜地抽著煙,習慣了。
冷風席卷。
彭野站在車頂上,踢一腳汽油桶,在桶底發現一道活門,拿鐵絲拴著。他衝下邊喊了聲:“鉗子。”
十六扔給他,他接住,幾下拆開油桶,從裏邊翻出三把步槍外加一堆子彈。
彭野把東西從車頂上扔下來,問:“汽油?”
為首的大漢一臉苦相,“我們這是第一次,真是第一次,一頭羊都沒打過呢。”
旁邊一個趕緊接話:“對呀對呀,隔壁村二狗子不幹了,把槍賣給俺們,俺們隻想撈回點本錢,哪想一出發就碰上你們。俺們一頭羊都沒打著。”
大漢說:“沒打著。你們把槍繳了,就放我們回去吧,我們一定反省,再不幹了。”
彭野說:“私藏槍支是犯罪。”
大漢一聽,急了,“又沒打羊,買把槍怎麽罪上了?我們不知道啊,不知道怎麽能算呢?”
彭野讓尼瑪綁他們手腳,大漢急得要命,“將功補過成嗎?將功補過!”
石頭說:“如果消息有用,回去了我們和上級反映,看能不能折點。”
大漢趕緊道:“有群盜獵的要去羊湖那邊了,說是明天動身,明兒下午能到,準備了好多子彈要殺羊呢。你們現在去,還趕得上。”
另一人補充:“對呀對呀,他們比俺們有經驗,但小氣。看俺們想跟著找羊,就把俺們攆走。”
大漢說:“他們有經驗,他們才該抓。有個廢了手的,我聽別人喊他萬哥。”
程迦忽然扭頭看過來,神色中有一絲惶惑。她想起聽達瓦說過,萬哥被黑狐重新招入麾下,有萬哥就等於有黑狐。
彭野盯著他們看了一會兒,看出這幾人沒說謊。他重複一遍:“羊湖?”
“是,羊湖。”
彭野看一眼胡楊,和他走到一邊。胡楊低聲說:“不像撒謊。”
彭野點頭。
石頭、十六和濤子也聚攏過來,石頭說:“怎麽著?”
彭野道:“咱們走咱們的。再說。”
彭野叫桑央綁了那三人,帶著上路了。
到了傍晚紮營時,程迦再次發現手機居然有信號。問達瓦,達瓦笑,“無人區裏待久了,哪塊有信號,哪塊沒有。咱們都清楚著呢。”
程迦道:“這麽說,你們特意沿著有信號的地方走著?”
“嗯。”達瓦解釋,“鄭隊那邊的線人說,收貨的買方已經和黑狐聯係上了,估計會接頭。要是有消息,會通知我們參與行動。”
“你們也參加?”
達瓦笑,“咱們隊裏神槍手多。”
程迦想,就是說彭野和桑央必然會去。
眾人開始搭帳篷,連薛非都在利索地幫忙,程迦立在一旁抽煙,淡淡地瞧著他們,瞧著彭野。
她表情平靜,腦子裏想著電影裏危險的交火場麵。
彭野很快就察覺到她的目光,他看了她幾秒鍾,移開了視線,跟身旁的胡楊說了句什麽,就留下搭帳篷的眾人,朝程迦走過來。
他說:“去附近走走?”
程迦轉身走,他跟上。走出不遠,他手搭在她肩膀上,把她攏到跟前。
兩人一起往沙漠走,她抽著煙,他也沒說話。走了不知多久,經過一片黃澄澄的胡楊林,藍天下一片金黃。
沙漠一望無際,彭野低頭看她,問:“累嗎?”
程迦抽完最後一口煙,扭頭看他,踮起腳。他於是低頭吻她,她把煙呼進他嘴裏。
她下了力,狠狠咬了他一口,不知是發泄還是報複。
落日霞光,天地間色彩斑斕。
沙地綿軟。
她鬆開他的懷抱,把相機取下來遞給他,她走去彭野麵前,拉下頭發上的皮筋,亞麻色的頭發像海藻一樣在風裏散開。
她麵對著他,張開雙臂,閉著眼睛吹風,忽然就向後倒去。
彭野笑了,卻沒攔,看著她一下子倒進金黃的沙堆裏。
好一會兒,她才睜開眼睛,“晚上可以在這兒睡覺。”
他搖頭,“不行。”
“那等到星星起來再回去。”
“可以。”
程迦從沙地上坐起來,看著他手中的相機,開始脫了外套,裏邊是一件薄薄的黑色針織衫,她說:“給我照張相。”
彭野道:“你不是嫌別人技術太差?”
“是啊。”程迦說,“但在你眼中,也不會有比我更美的女人了。”
彭野笑出了聲。他蹲下來,舉起相機,藍天,夕陽,晚霞,火燒雲,胡楊林,沙漠,程迦。
她微微側身,下巴抵肩膀,發絲撩動,風起雲湧。
把彭野的心弦撥啊撩啊。哢嚓一聲,定格了。
她再一次讓他記住了最美的她。用最程迦的方式。
程迦忽然道:“我知道你是什麽時候對我動心的了。”
“不是。”彭野說,他站起身,拉她起來,她撞進他懷裏,他摟住她的腰。
兩人氣息相交,近在咫尺。
風在吹,程迦的呼吸也吹在他臉上,問:“明天是什麽天氣?”
彭野說:“下雪。”
風還在吹,程迦看著他,腳下脫了鞋子,踩了襪子;他看著她,照做。
他擁著她,光著腳踩在沙漠,在晚風裏跳舞。
輕輕晃,慢慢搖。
時光絢爛。
落日黃沙,輕風晚霞。
相擁而舞,不知歸路。
或許有一刻,他們都在想,但願明天不要來。
彭野的手機響起,把兩人帶回現實。他摸出電話時,程迦看了一眼,是秦槐。
原來阿槐姓秦。
彭野走到一旁接起:“喂?”
“野哥,黑狐明天下午四點左右會到羊湖去。”
彭野道:“消息可靠嗎?”
“可靠。”阿槐說,“我托一個朋友找那小姐妹套出來的,拐彎抹角,沒直接問。”
彭野嗯了一聲。
阿槐又道:“聽說不是去打獵的,好像是那小姐妹聽到黑狐打電話。說黑狐這幾天脾氣很爆,但和那男人說話時語氣挺好,商量著買賣的事。黑狐很警惕,她可能也沒聽清。”
彭野說:“這個消息很重要。謝謝。”
阿槐說完,小聲道:“野哥,你得好好顧著自個兒的命。”
彭野說:“我知道。”
他掛了電話,回頭看,程迦已經穿好外套,拿上相機。
程迦說:“回去吧。”
彭野笑,“不等看星星了?”
“不看了。”程迦望一眼落下沙漠的夕陽,天要黑了,他和她離群會危險。
回到營地,彭野對胡楊說:“阿槐那邊來消息了。”
胡楊道:“這麽快?”
“嗯。黑狐明天下午四點到羊湖。”
胡楊點點頭,蹙眉想了一會兒,問:“怎麽辦?”
彭野眯起眼睛,說:“今晚,老鄭那邊的線人也會來消息。”
果然,夜裏十點多,老鄭給彭野打來電話,說線人那邊傳來消息,明天下午四點,黑狐會和印度來的買方交接貨物。
老鄭說:“行動時不知道會出什麽狀況。現在活著的人裏,就你和黑狐最熟,打交道最久。你得跟著過來,帶上你隊裏那小神槍手。”
彭野道:“放心。對了,照上次說的,說要的那個人,找到了沒?”
老鄭道:“找到了!”
到了夜裏,眾人準備入睡時。彭野對程迦招了下手,低聲說:“你到我帳篷裏睡。”
程迦問:“桑央呢?”
“和石頭、十六擠一起。”
程迦看他一眼,“你越來越不要臉了。”
彭野也看她一眼,“有臉說我?”
彭野的睡袋裏依然全是彭野的味道。
這一晚,兩人相擁而眠,偶有撫摸親吻,但頭一次沒有做。程迦聽到了阿槐電話裏的內容,知道明天他會有行動。她也沒撩他。
兩人裹在一個睡袋裏,斷斷續續說著話。
“明天要行動嗎?”
“嗯。”
“薛非可能要跟去。”程迦說,“他是記者,要一線跟蹤。”
“嗯。但你不能去。”
程迦沒吭聲。
彭野收緊她的腰肢,在她耳邊說:“我會分心。”
程迦說:“好。”
其實,她知道他有準備,但也知道凡事有萬一。她一貫不信命運待她溫柔,此刻卻前所未有地期待那份憐憫。
過了一會兒,她又問:“需要我幹什麽?”
“什麽都不用幹。”彭野說,“等我回來就行。”
“好。”
沒一會兒,程迦蒙矓地睡去。
他說要下雪了。果然,夜裏就起了大風。帳篷上的帆布呼啦啦地吹。程迦卻睡得很安穩,夢裏風聲隱約成了背景,她隻聽見他的心跳和呼吸聲。
她依稀想,但願明天風平浪靜,但願明天還有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