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放手
作者:玖月晞      更新:2022-03-26 13:20      字數:10842
  上海。

  飛機要降落浦東機場時,程迦看到了海。她忽然意識到,他在長江源,她在長江尾。一條水連著,從西到東。

  落地後,程迦給彭野發了條短信,三個字:“我到了。”

  很快,彭野的短信回來,一個字:“好。”

  程迦收了手機。

  機場太大,走出去有一段距離。

  程迦拖著登機箱走上自動人行道,她安靜地站了一會兒,摸出手機打開地圖,即使在手機上,長江也很長。

  她無意識地點了根煙,眯起眼睛想著昨晚,皺巴巴的帆布帳篷,長江源的夏夜星空。

  身後人的箱子滑過來撞上她腳踝。

  “對不起。”聲音有點耳熟,把程迦的思緒拉回來。

  她一回頭,看到了江凱。

  似乎還是老樣子,高瘦的個子,陽光學長的相貌,隻多了副黑框眼鏡,鏡片後,眼神筆直而驚訝。

  程迦呼出一口煙,“不認識了?”

  “迦迦……”江凱張口結舌,竟似十分驚訝。

  程迦看到麵前的煙霧,忽然意識到在機場,轉手掐滅了香煙。

  而對麵一貫口齒伶俐的男人有些語無倫次,“你……沒想到在這兒遇見你。”

  自動人行道到了盡頭,程迦拉著箱子往前走,淡淡地一笑,“你不知道我還在上海?”

  “我知道。但上海太大,多少年也再沒運氣碰上。”他語氣平靜了,卻隱有不甘。

  程迦沒說話,走上又一條自動人行道,站定了。江凱沒上去,在一旁走,隔著一道欄杆,與她並肩前行,“我在香港看了你的攝影展,很棒。”

  “謝謝,我知道。”程迦說。

  江凱愣了愣,忽而就笑了,“你還是老樣子。”還是那麽囂張,那麽跋扈。

  “我挺喜歡原來的樣子,就沒改。”

  江凱默了,好一會兒才說:“你原來就很好,不用改。”

  曾經愛得刻骨銘心,誰料半路不得善終。

  他不負她,他沒給過王姍半點希望與曖昧。當初誰也沒有錯,錯在太年輕,承受不住一條人命。

  出了機場,程迦立在出發口等方妍,她再次點了煙。

  江凱沒走,陪她等,“那天我跑去香港,以為會見著你。你有在散場時留下看展覽的習慣。結果沒遇到你,遇到了徐老頭。”

  徐老頭這稱呼讓程迦恍惚一陣。那晚她去了西寧。

  她抽著煙,沒說話,沒看他。風吹著煙霧和發絲,縈繞在她白皙而輪廓分明的側臉。

  江凱忽而微笑,“迦迦,你還是那麽迷人。”

  程迦這才扭頭看他一眼,說:“謝謝,我知道。”

  他笑笑,問:“這幾年你過得好嗎?”

  “最近好。”程迦說,“你呢?”

  “還行。還是一個人。”

  夾著煙的手指頓了頓,程迦沒看他。

  她立在風裏,平靜地呼出一口煙,“遺憾。我不是一個人。”

  她看見方妍的車,伸手招了招,轉身把煙摁滅在垃圾箱上。出發口接人不能逗留,她拉著箱子要下站台,江凱追上去,迫切拉住她的手腕,終於說:“對不起。我當初不該對你避而不見。”

  程迦抿緊嘴唇。

  方妍停車下來,緊張道:“出什麽事了?”程迦看她一眼,她又坐回車裏去。

  程迦掙開他的手,回頭道:“我前幾天看到王姍的父親了。”

  江凱一愣。

  “我向他道歉。”

  “他怎麽說?”

  “他不原諒我。”

  江凱臉色微僵。

  “但不管原不原諒,生活都得繼續下去,我也得往前走了。”程迦說,“江凱,我們都得繼續往前走。”

  我們不是聖賢,我們會犯錯。但我們曾經的錯,讓今後的人生更清醒。

  江凱心裏一陣滾燙,張了張口,“當年我就找過王珊爸爸,給他道歉。他也沒原諒我。”

  程迦說:“原不原諒,王姍的死,都是時候該放下了。隻是我該早點道歉,像你一樣。而當初你甚至並沒有錯。”

  江凱嗓音微哽:“我不該把你扔在一邊。”

  “我原諒你了,江凱。”

  那一刻,她肩上所有的恩與怨、罪與罰,終於都放下了。

  青海。

  黃昏,格爾木醫院後門的大街上車水馬龍。彭野坐在桑塔納駕駛座上,緊盯醫院後門。

  上次安安去保護站找彭野,後者再次察覺到了有關黑狐的信息。

  後來一查,果然,黑狐安磊的巨額錢款全在妹妹安安戶頭名下,警方監控著錢款動向,並未凍結。也監控了安安的電話,但黑狐一直沒聯係她。

  直到彭野想到肖玲的手機。

  很快有了新發現,肖玲昏迷不醒,可她的手機卻有通話,最近的一次恰好被警方聽到。

  “……哥,你為什麽總不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事?”

  “見麵再說。”

  “我說了我不會跟你逃跑。”

  “不是逃跑,我們去別的國家開始新生活。”

  “這就是逃跑!”

  “你想永遠都見不到我?”

  “……為什麽你不能去自首?”

  “安安,警察抓到我,我會死。我是你哥,你要送我去死?”

  “嗚……到底出了什麽事?”

  “來上次的飯館門口等我,晚上八點。你不來,我就一個人走。這是我最後一次打電話。你以後好好照顧自己,哥就不再管你了。”

  “……你等我,我來……”

  醫院各處的門都有人看守,彭野目不轉睛地盯梢時,手機在兜裏振了一下,他知道是程迦的短信,掏出來看,三個字:“我到了。”

  他很快回了個字:“好。”

  十六好奇,這種時刻,彭野從不理手機的。

  “哥,誰呀?”

  彭野目不斜視,“輪到你管?”

  十六嘿嘿笑,“前兒暴雨,你開車上哪兒去了?昨天也不在。”

  彭野說:“休息。”

  十六往後看,“尼瑪!”

  尼瑪湊上來,認真地說:“七哥,我在你衣服內襯裏發現了女人的頭發。看顏色,是程迦姐的。”

  彭野:“……”

  尼瑪道:“哥,迦姐的頭發怎麽會跑到你衣服內襯裏邊去啊?”

  彭野:“……”

  十六杵他,“七哥,你這速度忒快,以後給兄弟們傳授點兒經驗。”

  尼瑪也說:“還有攝影展,那麽多捐款和報道,可報紙上印不清,什麽時候讓迦姐過來給我們看呀?”

  正說著,彭野嚴肅道:“出來了。”

  十六和尼瑪立刻警惕,盯著門。

  後門人來人往。

  “哥,哪個啊?”

  “灰色外套的。”

  彭野說的是一個散著頭發戴著眼鏡和帽子的女人,衣服很老氣。

  “那不是安安吧?”

  “偽裝了,是她。”彭野很確定。

  十六立刻通知其他各門的弟兄。安安攔了輛出租車,彭野發動汽車,隔著一段距離追上。

  但開了沒多久,出租車開始七彎八繞。

  彭野握緊方向盤,說:“她發現了。”

  果然,不一會兒,安安下了車,拐進小巷子。彭野把車交給尼瑪,和十六跟過去。

  巷子錯綜複雜,燒烤攤、麵攤、小館子、住戶,什麽都有。

  安安在裏邊迅速穿梭,時不時回頭看。彭野和十六反應快,把自己藏得很好。可安安警惕性極高,越走越快,最後跑起來。

  巷子裏雜物太多,彭野緊追不舍,十六卻被甩開。

  安安也不知自己感覺對不對,一個勁地往前跑,她過了巷子,跑到大馬路上,隔著斑馬線看見了她和哥哥曾經吃飯的飯館。

  門口正停著輛黑色的車,駕駛座上燃著煙,隻看影子,她就知道是哥哥。

  人行道燈變綠,她朝那輛車跑去,車裏的人掐滅了煙,發動汽車。

  “安安!”彭野喊她。

  跑到半路的安安回頭,驚慌的表情變成怔愣,“彭野大哥?”

  身後哥哥也喊:“安安,過來!”

  彭野瞬間加速衝過去,不是對安安,而是那輛車。

  安安回頭驚呼:“哥!快跑!”

  人行道上綠燈轉紅,汽車開始行駛。

  彭野從轉彎的公交車跟前閃過去,肩膀猛地被撞到,人踉蹌幾下,公交急刹車。

  車側的小轎車視線不好,來不及減速,撞向彭野。彭野敏捷地跳起身,踩著車前蓋,滾了過去。

  一排車急刹,交通癱瘓。

  安安尖叫:“彭野大哥!”

  黑狐的車加速衝向紅燈。彭野飛躍跳上行駛的轎車前蓋,在一輛輛車的車頂上奔跑。

  “哥!彭野大哥!”安安在十字路口穿梭的車流中追逐。

  黑狐即將衝過紅燈,彭野快跑追上,卻聽身後一陣急刹車,安安發出一聲慘叫。

  彭野猛地回頭,安安倒在車底下,地上一攤血。

  彭野從車頂跳下來,衝去安安身邊。

  安安幾近昏迷,緊緊揪住他的袖子,“別抓他……”

  黑狐的車加速遠去。

  “操!”彭野罵一聲,把她打橫抱起來,穿過癱瘓的交通,奔跑去醫院。

  急救室的燈亮著,彭野倚在牆邊,眉心狠狠地擰起。

  安安傷得很重,來的路上就完全喪失了意識。剛才給她簽手術同意書時,他聽護士說情況很危急。

  醫院走廊裏極其安靜,手術室門一開,彭野就轉過頭去。之前那位護士急急走出來,遞過手術同意書,“簽字。”

  這是新的一份。護士見彭野似有猶疑,道:“這份是截肢的。”

  “截肢?”彭野盯著她。

  “病人左腿膝蓋以下必須截掉。”

  彭野握緊簽字筆,盯著病人欄“安安”的名字,停了幾秒鍾。

  護士急了,“簽字呀!拖得越久,病人越危險!”

  彭野抿緊嘴唇,飛速簽上自己的名字。護士奪過同意書,轉身進了手術室,門啪地關上。

  彭野給十六打了個電話,不久後,十六、尼瑪,還有部分警察都趕來了。

  十六問:“跟丟了?”

  彭野簡短地說了一下情況。十六問:“安安沒問題吧?”

  彭野說:“截肢。”

  “截肢?!”

  “嗯。”彭野說完不多講,轉頭看著警察同僚,向駐守無人區武警巡邏隊的隊長鄭峰說,“老鄭,想辦法把消息傳給道上的人,就說安安‘病危’。”

  老鄭道:“行。”

  在場的警察和隊員們心知肚明。

  桑央神色不好,拉住彭野,低聲道:“七哥——安安搞成這樣子,黑狐要知道了,不得恨死你啊。”

  彭野哼出一聲笑,“他和我之間的仇還差這一筆?”

  尼瑪還是有些焦慮,彭野揉揉他的頭,道:“把心思都放在抓人上。黑狐一定會來。”

  彭野又走到鄭隊長身邊,勾住他的肩膀把他拉到一旁,道:“老鄭啊,和你商量個事。”

  鄭隊長道:“回回說商量,其實就是找麻煩來了。”

  “哈。”他沒有笑意地笑了笑,“你說這黑狐,咱們不能回回等著在無人區裏撞上了開打。是吧?”

  鄭隊長一愣,“你的意思是?”

  彭野笑了笑。

  上海。

  程迦回到家把行李收拾一下,洗了個澡出來。方妍在給她泡茶,說:“這茶清熱的。”

  程迦走過去,端起那杯澄淨得像琥珀的茶,喝了幾口,淡淡道:“味道不錯。”

  方妍笑了笑,兩姐妹立在梳理台兩側,麵對麵安靜地喝著茶水,好一會兒都沒說話。

  方妍一路上沒提高嘉遠的事,默認讓它過去。但機場的一幕讓她有些不安。

  程迦斜眼瞧她似有心事,她坐上高腳凳,從抽屜裏摸出一包新煙,撕開封口卷兒,道:“有話就說。”

  方妍於是問:“機場那個男的,是那個青年指揮家——江凱吧?”

  程迦吸著煙抬眉,“嗯。”

  “程迦,現在接觸他,可能對你的病情有反效果。”方妍說完,卻又意識到不對,想了想,說,“不過看你當時對他的態度,你應該釋然了。”

  “嗯,我遇到更好的男人了。”程迦說,“——最好的。”

  “你這次去西寧,是去找他?”

  程迦抬眼看她。方妍心一緊,以為自己多話了,但程迦說:“是。”

  方妍笑了,說:“程迦,你狀態好了很多。”她想起父親的話,對心理病人來說,最好的藥是愛和關懷。她後悔曾經對她的粗暴治療。

  程迦抽著煙沒答話,方妍說:“我這幾天注意觀察一下,如果你最近狀態比較好,藥可以開始減量。”

  程迦點頭,“好。”

  方妍看一眼手表,“快六點了,我請你吃晚飯吧。你想吃什麽?”

  程迦想起長江源的篝火,說:“燒烤。”

  方妍微詫,“你以前不是說燒烤不健康嗎?”

  “那是以前。”程迦說著,點了點煙灰,問,“你喝酒嗎?”

  方妍問:“紅酒?”

  “白酒。”程迦看她一眼驚訝,於是,“啤酒。”

  方妍:“……”

  程迦淡淡道:“不喝酒吃什麽燒烤。”

  “喝啤酒吧。”方妍說,她在手機上搜燒烤店,自言自語,“新天地附近有家……”

  程迦搖頭,“我看中了小區門口的路邊攤。”

  方妍一愣,半晌,想象兩人坐在路邊攤喝啤酒吃燒烤,覺得很有意思,她笑了,“好啊。”

  喝完兩瓶啤酒,吃完一堆燒烤,桌上杯盤狼藉。程迦問:“還要嗎?”

  方妍喝得有點暈,搖頭晃腦,“不用了。”

  “我沒吃好。”程迦又點了一些。

  方妍問:“你以前胃口沒這麽好。”

  程迦也不答話,喝著酒,觀察著路邊來往的閑人。

  方妍托著腮,臉紅撲撲的,看見路邊走過一對親熱的小情侶,舌頭打結地問:“你和你的男……”

  “男人。”程迦說。

  “男人。”方妍說,“這一天,也沒看你拿著電話,你們聯係這麽少,沒問題嗎?”

  程迦摸出煙來,看她,“有什麽問題?”

  “你不想他?”

  “還好。”

  “他不想你?”

  “還好。”

  方妍無話可說,目光呆滯,不知看著什麽。

  程迦說:“你喝醉了。”

  話還沒落,方妍突然失聲道:“高嘉遠那個王八蛋!”

  程迦:“……”

  須臾間,方妍淚流滿麵,又哭又罵:“王八蛋!高嘉遠那個王八蛋!我就眼睛瞎了,看中他哪點兒了?人渣!”

  方妍不會罵人,翻來覆去就一句王八蛋。

  周圍一群人看過來。高嘉遠現在是明星,在年輕小女孩中還挺受歡迎。

  程迦放下煙和酒,把方妍架起來,扔下錢就走。醉酒的方妍沉得像沙包,走了沒幾步,程迦一身熱汗。

  方妍仍在哭鬧,“王八蛋!我要去當麵罵他!”

  程迦把她扯回來,不小心高跟鞋一崴,疼得又冒出一陣冷汗。

  她冷罵一句:“再帶你喝酒,老子就是狗。”

  青海。

  格爾木醫院,上午十一點是探病時間,住院部服務大廳人來人往。

  大廳工作人員忙到半路,走來一個戴著麵罩的男人,似乎身體不好,咳嗽著,問:“我想探望一位叫白雲的病人。但不知道在哪個病房。”

  “我幫你查查。沒有。我們這兒沒有叫白雲的。倒有叫白杉的。”

  “是白雲。”男人堅持。

  工作人員又找了一遍,“真的沒有。”

  男人看了一眼電腦屏幕,說:“可能是我找錯了。我去二院看看。”

  男人走出大廳,草地上不少病人在康複散步。他需要找個人去問安安的情況。

  安安“生死未卜”的消息放出去好幾天了,警方和彭野他們暗中守在病房外,卻始終沒有黑狐的影子。

  十六有些沉不住氣,又覺得不可理解,“黑狐冒著被抓的風險,逃跑都帶著妹妹,現在卻狠心不來?”

  彭野蹙眉良久,得出結論:“他知道安安渡過危險期了。”

  尼瑪說:“可我們跟醫生護士都打過招呼,他要是問醫生,肯定會暴露。”

  彭野斂緊眼瞳,“他要是讓別人來看呢?”

  “他怎麽知道安安住哪?七哥,你也交代過前台。要是他來問安安,一定匯報。”

  “我下去看看。你們留著。”彭野下樓到前台,工作人員說沒人問過安安的病房。

  彭野看一眼電腦屏幕,突然發現蹊蹺:查詢名單按拚音排列。

  彭野立即問:“有沒有人問過姓白的病人?”

  前台一愣,“你怎麽知道?”

  彭野什麽也沒說,都明白了。他問:“那人什麽時候來問的?”

  “兩天前。”

  彭野握了握拳頭。黑狐來過,找到病房,又找病人看安安的狀況,知道她脫離危險,就走了。

  病房內,安安緩緩地睜眼,開門聲吵醒了她。她全身都痛,痛得想哭想號叫,可她沒有發聲的力氣。

  醫生過來給她例行檢查,她疲憊得要閉眼,卻猛然睜開。

  隔離服把“醫生”遮得嚴嚴實實,可那雙眼睛分明是,哥哥?!

  她驚恐地張了張口,說不出話。呼吸器上的霧氣一層又一層地噴湧。

  “別怕,我不會被他們抓到。”安磊撫摸她的額頭,安撫地說,“安安,你疼不疼?”

  安安嘴唇顫抖,眼淚嘩地湧出來。

  他看一眼她身下缺失的那截腿,目露痛苦,幾乎泛淚,很快被狠厲取代。他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句道:“安安,哥哥一定會給你報仇。”

  安安眼裏全是淚,搖了搖頭,手指抓著他手心,呼吸器上的霧氣遮住了她的嘴唇。

  “安安。哥哥不能久留,先走了。你要堅強,好起來。等哥哥東山再起了,帶你出國。”

  安安瞪大眼睛,搖頭,她竭力抓他的手,可他還是迅速起身,扭頭走了。

  彭野在電梯裏遇到安安的主治醫生,問她的病情。醫生說過兩天就可以轉到普通病房。

  彭野點頭,出電梯上走廊,得讓警方的人繼續守在這裏。他認為黑狐一定會再來。正想著,他察覺到什麽,回頭看一眼。

  一位穿著隔離服的醫生與他擦肩而過。

  他走到病房門口,問便衣:“隔壁ICU住了病人?”

  便衣不明白,見彭野看著走廊那個遠去的醫生,道:“哦,那是安安的醫生啊……”

  話音沒落,彭野就朝那“醫生”衝去。

  牽一發動全身,走廊上幾位便衣一起飛奔。“醫生”加速跑進樓梯間。

  正是探病高峰,人來人往。

  彭野衝到樓梯間,翻過欄杆往下跳,“醫生”同樣身手敏捷。兩人在人群密集的醫院裏追趕,“醫生”把來往的病人和家屬撞得慘叫連連。

  彭野礙著倒地的病人們不能全力跑,奔出醫院大門時,黑狐已經不見蹤影。

  彭野狠狠咬牙,一腳踢在花壇上。

  彭野忙完所有事情回到保護站,已經過了好幾天。

  他深夜到達,想起好幾天沒和程迦聯係了。

  他不打電話發短信,她也就不找他,比他還沉得住氣。

  彭野洗了個澡,已是深夜,他獨自走出保護站,拿出手機,摁了一串數字出去。

  他插著兜低著頭,沿著高原上的公路緩慢前行。夜裏的風吹得他一身清涼,他踢一踢路邊的雜草,耐心等著他的姑娘接電話。

  時間不長也不短,電話接起來,靜默了一秒鍾,程迦的聲音平靜又疏離地道:“喂?”

  彭野莫名頭皮一麻,低下頭揉揉鼻梁,慢慢就笑開了,“還沒睡?”

  “沒有。”

  “怎麽還沒睡?”

  “希望我睡,那給我打電話做什麽?”她問。

  他淡笑道:“知道你沒睡。”

  “……”她那邊安靜著,過了一會兒,彭野聽到打火機的聲音,她點了煙,緩慢呼吸,問,“怎麽這個時候打電話?”

  “之前在忙。”他言簡意賅。

  他不說,她也不問,隻道:“動槍了嗎?”

  他簡短地嗯了一聲。

  “受傷沒?”

  “沒有。”

  她淡淡地哦了一聲,不關心了。

  彭野複而唇角含笑,並未出聲,可那頭程迦問:“你笑什麽?”

  “我沒笑。”

  “你笑了。”程迦問,“你笑什麽?”

  “心情不錯,就笑了。”

  程迦:“……”

  彭野說:“你換打火機了?”

  “……你耳朵倒靈。”

  “先前的呢?”

  “扔了。”

  “扔哪兒了?”

  “機場,你要去撿?”

  夜風吹著,彭野又笑了一聲。他單手摸出一支煙塞嘴裏,又摸出打火機點燃,那邊她聽了聲音,也不著急,耐心等著。

  兩人各自抽著煙,有好一會兒沒說話。

  不久,程迦淡淡開口,有點兒一本正經地說:“你想我嗎?”

  彭野低下腦袋,夾著煙的手指戳了戳額頭,嘴角上揚的弧度更大,說:“想。”

  程迦還他一句:“好樣的。”

  彭野差點沒給煙嗆到,咳了幾聲:“你呢?”

  “我怎麽?”

  “你想我嗎?”

  “你猜?”程迦淡淡地道。

  “你這人……”彭野無奈,笑容卻隻增不減。

  程迦道:“見麵了用行動告訴你。”

  夜深人靜,每一個咬音嚼字,每一絲起承轉合,分明清淡,透過電話卻格外曖昧。

  他在長江源,她在長江尾。

  彭野道:“好。”

  程迦說:“明天要巡查?”

  “嗯。”

  “什麽時候回來?”

  “周末。”

  “那我周末去看你。”

  彭野頓了一下。

  程迦道:“怎麽?”

  “周末得去南非。”

  “……去那兒幹什麽?”

  “學習野生動物保護區的經驗。”

  “去多久?”

  “一星期左右。”

  “噢,回來再約。”

  彭野笑出一聲。

  程迦似乎皺眉,“不約?”

  彭野笑道:“約。”

  程迦又問:“你現在在外邊?”

  “嗯,公路邊。”

  “看得到星星?”

  “嗯。”彭野無意識地抬頭,望著漫天繁星,眼前就莫名浮現起那夜在長江源,程迦白皙的脖頸像天鵝般舒展,微張著口,表情迷醉。

  他不由自主地淡笑。

  她於是說:“下流。”

  彭野這才知入了她的套。妖精。

  程迦吸著煙,緩緩道:“彭野。”

  “嗯?”

  “我聽到你那邊風的聲音了。”

  “嗯。”他立在曠野上,說,“西北風,明天有沙塵。”

  那頭,程迦走上高樓的露台,說:“東南風,明天陰轉晴。”

  程迦走進咖啡廳,掃視一周,看到了落地窗邊的韓玉。

  韓玉多次給程迦的微博發私信,卻不知是經紀人打理。經紀人詢問程迦後,給了韓玉電話號碼。韓玉來到了上海。

  程迦走過去,韓玉起身,問:“喝點什麽?”

  “意式特濃。”程迦坐下了,平靜地看她,“什麽事電話裏不能說,非得大老遠跑來?”

  韓玉略微笑笑,說:“道歉得當麵來。”

  程迦正拿玻璃杯喝水,瞟了她一眼。

  韓玉倒也不磨蹭,直入主題道:“那天我在飛機上和你說的話都是假的。是我追的他,他對我的感情並不深。有喜歡,但沒到愛的地步。後來沒和我打過電話,更沒說過那些話。其實是我早就認出了你。”

  程迦說:“我知道。”

  韓玉微愣,“那你……”

  “我沒和彭野提,以後也不會提。”

  “為什麽?”

  程迦反問:“有必要嗎?”

  韓玉緩了緩神,苦澀一笑,“謝謝,也對不起。”

  程迦沒接話,正好服務員送咖啡過來。

  韓玉抿一口,放下杯子,“你說對了。等十二年,其實是沒找到合適的。我不想害人,就是想最後賭一把。不試一次,怕後悔;怕這輩子都後悔,假如這次豁出去,會不會不一樣。現在也好,給過去一個了結,也給當初無疾而終的感情一個交代,徹底畫上句號。以前心口堵著這事,不能給自己機會,也不能給別人機會。現在好了。”

  程迦喝著咖啡,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

  韓玉說完,以為她會問彭野去青海以及分手的緣由,但她沒問。韓玉忽然就意識到麵前這個女人的自信和強韌,難怪他們成了一對。

  不問也好,她也沒準備回答。那些事,應當彭野自己和程迦講。

  兩人並未多聊,一杯咖啡喝完,韓玉就走了。

  程迦看著她上了去機場的出租車,轉身離開時,手機響了,又是江凱。

  當地時間晚上九點,彭野到達約翰內斯堡。

  北京時間是淩晨三點,彭野沒給程迦發短信。

  時差顛倒,彭野與林教授接洽,到住處後就睡了。第二天一早趕去南非東北部的克魯格野生動物保護區,跟著當地保衛隊巡查。

  頭兩三天就這麽過去。

  第三天晚上,彭野回到住處,洗了澡後再次想起程迦。

  他忘了開通國際漫遊,第一天給她發短信沒發出去,住處不能打國際電話。今天好不容易辦了張當地卡打過去,程迦關機。

  彭野坐在床上,手裏飛快轉著手機,竟有點心神不寧,不知那丫頭在搞什麽竟然關機。

  床頭電話響了,彭野以為工作人員聯係他有事,接起電話說了聲:“喂?”

  沒想傳來一個性感嫵媚又沙啞低沉的女音:“Hello?”

  彭野:“……”

  對方語氣曖昧道:“Sir,roomservice?”要客房服務嗎?

  彭野正煩著,皺了皺眉頭。

  “No,thanks.”他沒給對方再說話的機會,掐斷電話。

  很快,那電話又響了。

  彭野斜眼瞧那電話,舔了下嘴唇,心想你還來勁了,叫你服務指不定誰占誰便宜呢。

  他接起來,剛要訓她一頓,那頭換成中文,“真不要服務?”

  程迦聲音淡淡的。

  彭野一愣,幾乎是樂了,跳下床去拉開門。

  “你什麽時……”話沒完,程迦把箱子扔進門廊,撲進來摟住他的脖子便往他身上跳。

  彭野沒來得及看清她,隻見她長發盤起,修長的脖頸像白玉。他欺身接住她,她寶藍色的裙擺像花兒一樣綻開,纖細修長的雙腿圈在他腰間。

  彭野一腳踹上門,把她往腰上托,她高過了他,低下頭抱住他的腦袋,用力親吻他的嘴唇。

  那晚電話裏,他問:“你想我嗎?”

  她說:“見麵了用行動告訴你。”

  第二天,彭野起床時,程迦死了一樣趴在床上。

  彭野洗漱完走出浴室,她還是原樣。彭野在床邊穿褲子套T恤,問:“不和我一起去?”

  程迦沒半點動靜。

  程迦一腳狠踢過來,彭野嘩地從床上彈跳起身,躲開了。

  彭野道:“還有勁?”

  程迦抓起枕頭砸過去,冷冷道:“老子抽風了,飛大半個地球來找你。”

  “滾!”

  “別破壞道具。”彭野彎腰把枕頭還給她。

  程迦扯過了一腳踢他,彭野再次輕鬆躲過,長手一伸,把她頭發揉得亂七八糟。

  程迦卻冷靜地盯住了他。他穿著迷彩服褲子,紮進靴子裏,兩條腿筆直又長;上身是軍綠色的背心,貼著他緊實的身體。

  彭野十分受用她這目光,笑了笑,看一眼手表,“晚上回來給你。”

  程迦沒搭話,倒回床上背對他。

  隔了一會兒,她又回頭看。他穿好迷彩服外套,正往外走,到了門廊邊,似乎感應到她的目光,他回頭看她,頓一秒鍾,眨了眨眼,走了。

  程迦扭過頭去看窗外,外邊陽光燦爛。

  南非現在是冬季,卻一點也不冷,風吹著茂密的樹葉沙沙作響。

  程迦看了一會兒,有些困,翻身睡了。

  睡到陽光刺眼才醒來,已是當地時間下午。

  她光腳下床,床頭有張紙條。彭野留的,寫了這裏的叫餐電話,還有張餐廳地圖。

  程迦把方妍開的藥拿出來,一份份數好就水吞下。或許是這藥起作用,最近她有所好轉,心情平靜不曾低落。

  程迦整理好自己,帶上相機,準備下去走走,人到門邊剛扶住把手,聽到嘀嘀一聲,隨後,門外的人也擰了把手。

  她拉開門,看到彭野,有些意外,問:“你怎麽就回來了?”

  彭野倒尋常,說:“才起?”

  “啊。”

  “休息好了沒?”

  “嗯。”

  “肚子餓嗎?”

  “有點。”

  “下去吃東西。”他牽她的手,上走廊。

  “你回來幹什麽?”程迦問,“是不是落了什麽東西沒拿?”

  彭野沒答。已經拿了。

  餐廳在樹林裏,原生態型,木頭桌椅掩映在茂密的樹木花草間。

  吃飯的工夫,程迦告知他:“我打算去附近轉轉。”

  彭野頭也沒抬,“不行。”

  “嗯?”程迦抬眸,他倆從不幹涉對方。

  “南非犯罪率很高。”

  程迦認真道:“我知道,所以特地查了,這兒有外國人旅遊巴士直達我想去的地方。”

  “那也不行。”

  “為什麽?”

  “不為什麽。”

  程迦:“……”

  彭野道:“亂跑就打斷你的腿。”

  風在樹梢。

  程迦目光在他臉上停留半刻,移開,無語地笑了笑。當他是玩笑。

  她又收了笑,微微嚴肅地說正事:“附近有個太陽城,我想去看看。”

  彭野微微頓一下,也認真了,“那更不能去。”

  程迦看出端倪,卷著盤子裏的麵,問:“你去過?”

  他拿起玻璃杯喝了點兒水,“嗯。”

  “什麽時候?”

  “很多年了。”

  “幹了些什麽?”

  “玩兒。”他倒是簡潔。

  程迦拿眼角看他,“賭過博沒?”

  “嗯。”

  “賭了多少?”

  “……不是錢。”

  “是什麽?”

  彭野略微笑了笑。

  程迦問:“女人?”

  “嗯。”

  “嘖嘖。”程迦微眯起眼,涼笑一聲,“騷包。”

  彭野道:“彼此彼此。”

  程迦不多問了,她也知道那裏是正經地方,估計就是一個美女說誰贏了給個親吻,或跳支舞什麽的。但不排除勾搭上了,就深入發展了一晚。

  彭野道:“你一個人去我不放心。你要是無聊,過會兒跟著我。後邊幾天也跟著。”

  “你在工作,能帶上我?”

  “能。”彭野說,“我算半個參觀。”

  說話間,程迦的手機響了。

  彭野眼皮一垂,仍是江凱。他平靜地問:“從什麽時候開始?”

  “一星期前。”

  她已表示清楚,但江凱還和當年追她時一樣,不達目的不死心。

  她要接。彭野把電話拿過來,站起身道:“我和他說。”

  程迦不阻止,要跟他走,彭野看她一眼,“男人對話,你聽什麽?”補了一句,“我知道分寸。”

  程迦於是平靜留下。

  彭野沿著曲折的小路走過茂密的樹林,到一邊接起電話,先沒吭聲。那邊男人的聲音挺清晰,“迦迦。”

  彭野說:“喂?”

  對方沉默半刻,“你是誰?”

  “彭野。”彭野拿支煙含在嘴裏,單手點燃。

  他無須自我介紹,昨夜程迦喊過他的名字。

  “我找迦……”

  “程迦長大了。以前追小女孩的方法不管用。”彭野直截了當,“那個叫徐卿的男人不夠好,所以她能被你追到手。”

  “但現在,你來搶個試試?”

  那頭一陣沉默,開口時卻已平定。

  “迦迦她什麽都和你講了?”固執如江凱,卻也在一瞬間意識到這個叫“彭野”的男人在程迦心裏的分量。像程迦那樣的女人,她給他講她的過去,就是給了他所有的信任,甚至最難得的依賴。

  他認清了,終於放手,說:“我明白了。”

  彭野說:“好。”

  要掛電話時,江凱說:“其實這幾天她和我說得很清楚。但我還纏著,以為能和以前一樣。我這幾天的行為,代我和她說聲對不起。”

  “她很大氣。”彭野立在陽光斑駁的樹下,緩緩吐出一口煙霧。

  “對。”江凱悵然一笑,“錯過了。當年太年輕,太固執,一條人命壓在身上,承受不了。”

  彭野說:“我理解。”

  “謝謝。”江凱要掛電話,忽問,“如果是你?”

  “過去不知道,但今後,”彭野略微笑笑,話就不經意下了力道,“程迦這個女人,不管世上死了誰,我都不會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