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鷹
作者:玖月晞      更新:2022-03-26 13:20      字數:9462
  彭野去售票口看,但回西寧的車已經沒了。

  開車從格爾木回保護站,彭野一路無話可講。

  韓玉先開口:“我以為你會認不出來我。”

  “你麵貌沒怎麽變。”

  韓玉說:“你也沒怎麽變,就是黑了點。”

  彭野開著車,沒話想講。

  韓玉想回答的問題,他不問,隻得自己說:“你知道我和孫陽分開了吧?”

  “你上次在電話裏說了。”

  “最後談到結婚,還是不適合。”

  彭野不接話,不問哪兒不合適。

  她自己又說:“哪兒都挺合適,可想到要一輩子在一起,心裏過不去那道坎。”

  彭野連句話都不回。

  到了保護站,停了車,幾個兄弟等著看熱鬧一擁而上,彭野一句“都別廢話”堵了所有人的嘴。他沒什麽表情地介紹說是韓玉,他曾經的同學,路過這兒借宿一晚。

  韓玉看著他側臉,神色複雜。

  其他人也乖覺,彭野剛那話擺在那兒,不敢亂叫嫂子,隻稱“韓小姐”。

  彭野經過值班室,瞪了值班的人一眼,小夥子頭皮發麻,他隻是轉達電話消息,隊長明明興衝衝跑去的,怎麽人接回來就黑臉了?

  小夥子又看韓玉,真是美女,不久前往站裏打電話的應該就是她。當時他提醒她,如果急的話,直接打彭野手機就行。可女人說沒彭野手機號,手上也沒紙筆,讓他轉告。

  說轉告吧,問名字她又遮遮掩掩,說彭野會知道。站裏座機老了,沒來電顯示,問她手機她還是不說,說彭野會知道。

  當時小夥子放下電話,頭都大了。彭野在外執勤,手機信號也不好,還愁怎麽轉達呢,沒想彭野車就到門口了,真有緣。

  可現在看著,好像情況不對啊。

  彭野把韓玉帶去達瓦的宿舍,達瓦跟胡楊追查瘋子下落去了,韓玉一個人住。

  他放下行李箱,轉身就走,韓玉叫住他:“彭野。”

  彭野走到門邊了,回頭,“還有事?”

  “你……”她知道他在發火,卻不知怎麽處理,話出口,有些費勁,“這些年過得好嗎?”

  彭野攤開雙手,“我看著不好?”

  “挺好的。”韓玉想和他聊天,可他連“路上辛苦嗎”“什麽時候到”這樣的寒暄話都沒有,比陌生人還生疏。

  韓玉像被抽了力氣,得退後一步靠在桌子上穩住,吸一口氣,索性就開門見山道:“彭野,我是來找你的。”

  彭野眼睛黑亮,看著她說。

  韓玉舔舔微幹的嘴唇,抱住自己的手臂,“繞了那麽大一圈,這麽多年,最終我是一個人,你也是一個人。不如……重新在一起吧。”

  彭野冷淡地看她幾秒鍾,笑出一聲,“咱們十二年沒見,也有好幾年不聯係,你大老遠闖來,問我意見沒?”

  他轉眼無情,韓玉卻並不意外,他一貫如此,誰忤他的意,逆他的控製,他便一丁點好臉色沒有。哪怕你跑半個中國來找他,他也不領情。

  “你怪我甩了你嗎?”韓玉聲音委屈,“當初是你執意要跑來這種鬼地方,難道要我和你一樣把未來葬送在這裏?”

  彭野靠在門框上,點燃一根煙,隔著煙霧睨她,語帶輕嘲道:“你現在回頭找一個葬送了未來的人算怎麽回事?”

  “你……”韓玉抽著嘴角,笑,“我賤啊。”

  彭野看她半刻,扭過頭去了,語氣卻沒半點鬆緩地道:“說這些話有意思?”

  韓玉站直了身子,朝他走來。

  “一別多年,陌生了,但咱們能找回原來的感覺。我知道你的性格,最怕麻煩,也最不來事。心裏頭是空的,人就可以將就。跟誰不是過日子?等過幾年,爸媽催你結婚,相親找誰也是找,和我不好嗎?”她說,“起碼省事啊。你不就怕麻煩,最喜歡省事嗎?”

  彭野淡笑,撣撣手裏的煙灰,“你要早來一個月,沒準我還真能和你省事地過日子。可現在……”他點了點胸口,“不空了。將就不成了。”

  “怕麻煩也沒辦法,這事還真就省不了了。”

  韓玉扯扯嘴角,“心裏不空了,裝了別的女人?”

  彭野瞧她半晌,哼出一聲笑:“你這口氣是抓奸呢?咱倆什麽關係啊?”

  韓玉道:“那女人叫程迦嗎?”

  彭野臉上的笑收住了。

  他那不願任何人提及她姓名的神情刺痛了韓玉,她說:“你知道她是什麽人嗎?她哪點兒配得上你?”

  彭野看著她,眼神不冷也不熱。

  “網上都扒爛了。她為什麽年少成名,十五六歲就勾引國際著名攝影師,她的老師徐卿。讓人把她捧上位,翅膀硬了就把人踢了。後來搶男人,就那華裔指揮家江凱,她逼死自己繼姐。現在躥紅的男模高嘉遠也和她有染,圈裏人都說她養‘男寵’。這種女人你喜歡她什麽?”

  彭野吸咬著臉頰,聽她把話說完了,笑一笑,不痛不癢地道:“喜歡和她睡。”

  韓玉:“……”

  “彭野你能別和我較勁嗎?”

  “我說正經的。”彭野說,“我也是個渾身不幹淨的人,我就配她,配不上你這樣的仙女兒。”

  “你……”韓玉眼圈紅了。

  彭野也收了那股子勁,說:“韓玉,你看看你現在這樣。你自己聽聽,你說的是人話嗎?”

  韓玉瞪著他,眼淚嘩嘩地往下掉。

  一時間,如夢初醒。

  多年前,她還是初心少女;可時間把她變得尖酸、刻薄。

  她來這兒是為了什麽?把這尖酸醜陋樣子給他看?

  曾經,她暗戀他,逆著跑道跑了一個多月才引起他注意。他並不是個好男朋友,體貼照顧沒有,脾氣也不好,年輕大男孩沒收心,心思全在打遊戲和飆車上,倒是給她花錢大方,也不和別的女人越矩。

  他對她要求不多,隻兩條,出門得打扮漂亮,不能給他戴綠帽子。

  後來多了一條:陪他去青海。

  她怎麽會去那麽偏遠的地方?她說,我等你。可不過半年,她等不了了。

  但不等,這些年她也沒等到更好的別人。

  那夜金偉的電話撩起往昔回憶,而前幾天又在網上看到《風語者》攝影展,意外看到他的身影。她整個人都震撼了。

  其他站都沒票了,唯獨新增香港站,她立刻趕去,看到圖片下邊對彭野的描述,女人的直覺告訴她,出事了。

  她等到了程迦,在程迦衝出畫廊時,她有過片刻的猶豫,可……就當爭取人生最後一次的瘋狂。

  但現實是,她現在才意識到,她的行為有多瘋狂滑稽。

  淚流盡了,韓玉終於低頭,“那些話,我希望我沒說。”

  彭野默然。

  他瞧一眼手上還燒著的煙,又瞧一眼韓玉,說:“你不該來這兒。”

  “是,我不該來。你變了,我也變了。”她想起程迦那句話,苦笑一聲,“對。蹉跎十二年,不一定是因為心裏念念不忘,而是沒找到更合適的。”

  彭野不置可否,道:“在這兒住一晚,明早搭車回去吧。”

  “嗯。”韓玉整個人都無力了,滑坐到椅子上。

  聽到身後他腳步聲要離去,她問:“彭野?”

  “嗯?”

  “我不明白,那兩輛車相撞,和你們有什麽關係?”

  “……我們闖了紅燈,拐彎的那輛車為了避讓,衝進對麵車道,撞死了對麵車裏的司機。”

  “但孫陽說開車的是你弟弟,不是你。他深夜飆車,為什麽你替他擔責?他那時未成年,不必受到處罰。”

  彭野手中的煙燃到盡頭。

  “那晚我帶他玩high了。”

  而且,弟弟成年了。但父親一手改掉所有痕跡。他無話可說,他沒有資格。

  從西寧飛往上海的頭等艙內,程迦臉色蒼白,微垂著眼靠在窗邊。

  林麗坐在她身旁,皺眉問:“不要緊吧?我說讓你在醫院多住幾天,你非要回去。”

  程迦回頭看她一眼,說:“扯平了。”

  “也是湊巧,我那專題準備開拍,剛撞上你。”

  “你不用送我回上海的。”

  林麗冷哼一聲,“你以為我想送你?”

  “我沒自殺,是藥量用錯。”這是真話。

  “醫生說再遲個十分鍾,你就見閻王了。”

  程迦懶得搭理。

  林麗道:“你那攝影展全國轟動的時候,你倒好,特地坐飛機從香港跑到西北小地方的車站廁所裏濫吃藥,能選個更好的時間和地點嗎?要不是我把你的臉遮住,你就上頭條了知道嗎?”

  程迦道:“你能閉嘴嗎?”

  林麗把毯子扔她身上,不說話了。

  飛機起飛了。

  兩人好久沒說話,林麗終於沒忍住,轉過去看她,“程迦,我在救護車上看見那個叫彭野的男人了。”

  “嗯。”

  “在路邊,走得很快。後邊跟著個女的,拖著箱子。”

  女人都天生精明。

  程迦看她,“想說什麽?”

  “程迦,不應該啊。”你怎麽會縮回來?

  “我隻是想回來冷靜一下,等下次再找他。”這也是真話。

  “等下次?”林麗恨鐵不成鋼,“要我,現在就衝上去。”

  “前女友的事,應該由男人解決,而不是女人。”程迦簡短道,並沒多說。

  她不想賭氣,也不想對峙,更不想和韓玉上演兩女爭一男的好戲,雖然她知道自己一定會贏。

  沒意思。

  看到韓玉抱著彭野,頭幾秒鍾心裏的確刺著,但她很快冷靜了,平靜之後,還是決定先回去。

  韓玉的話,程迦根本不信,就彭野那悶騷又死強的性格,給她打電話,主動說想念?

  嗬,韓玉有備而來,把她當敵人了。

  她該怎麽做?

  拆穿她,羞辱她,看她顏麵盡失;或者無視她,按兵不動站在彭野身邊,女王一樣冷眼看她落敗?

  她不需要用這種方式滿足自己的虛榮心和成就感。

  前女友的事,應該由男人解決,而不是女人。愛慕者同理。因為這應是男人的責任,更因為女人的出麵總能給另一個女人加倍的恥辱。

  林麗問:“那你後來怎麽回事?”

  程迦不答,轉過頭去閉上眼睛。

  當時,她隻是回想著韓玉在飛機上的一舉一動,想著,就想到了王姍,想到了江凱……

  而後那個小孩蹦出來,他的母親當眾指責她,她一怒之下推了那個母親。一切就變得不可控製了。

  程迦這次來,真正想問的是他準備好沒有,接受她過去的一切。

  可她在醫院醒來,她突然意識到,或許他一直都準備好了,但她沒有。

  她該解決的事,並沒有解決;她該掃清的路障,還在那裏。

  她這次來,衝動了。

  “他處理韓玉,我處理自己。”程迦睜開眼睛,安靜地說。

  到了虹橋機場,程迦知道林麗得趕回西寧,讓她走,林麗非把她送到出口,程迦就看到了奔馳車邊的程母、繼父和方妍。

  林麗道:“你媽真年輕漂亮,那身材比你差不了多少。”

  程迦看一眼林麗,“你叫他們來的?”

  林麗趕緊揮手,“我趕飛機去了。”

  她走了幾步,側頭,程迦的媽媽……是八九十年代的一個明星?

  程迦在原地站了幾秒鍾,過去打招呼:“叔叔,媽,方妍。”

  方父是大學教授,看著程迦,慈笑著點點頭;程母很淡定,化了妝的臉上看不出情緒。倒是方妍最急,“程迦,你是不是又抑鬱,又控製不住……”

  “你這說話方式就不妥。”方父皺眉打斷她的話,“別總拿她當病人,她是你妹妹。”

  方妍低下頭。

  程迦道:“我沒自殺,想吃藥,但一時心急吃多了。”

  方父拍拍她的肩膀,“上車,回家好好休息。”

  程迦點頭。

  “張嫂給你做了很多補身……”程母抬手拉程迦的肩膀,程迦側身躲過。

  上車後,方妍看看父親,又看看程迦,問:“程迦,你去格什麽木,做什麽?”

  “……找人。”

  方妍看她不想答,想著父親的話,就沒問了。

  程母卻開口道:“男的女的?”

  “……男的。”

  程母閉了嘴。

  程迦回到方家別墅,她嫌身上髒,洗了個澡。

  流水衝洗她的身體,她立在鏡前打量自己,不知不覺就想起那晚簡陋的客棧浴室裏,她和他在鏡前的瘋狂。

  時間錯亂。她的浴室精致堂皇。

  她想,她至少應該和他睡一夜再回來。

  她走近了看鏡子。脖子上的傷口早結痂脫落,胸脯上的槍傷也好了,留下很深的疤。她擦幹自己,出浴室換衣服。

  有人推門進來,是程母。

  她很久沒說話,程迦問:“有事嗎?”

  程母道:“你在鬼門關走了一遭,那個男人知道嗎?”

  果然是親媽,看得準,出刀也準。隻是,程迦在格爾木車站的那一刻才發覺,根源不是那些男人,而是母親。

  “他不用知道。”程迦說,“他很好。”

  “迦迦,聽話,好好接受治療,別再……”

  “我沒自殺。”

  “反反複複,這種話你說過多少遍?”程母壓低聲音,忍了又忍,看不出是痛苦是生氣還是羞恥,“居然在車站肮髒的公共廁所……”

  “這次真的是意外。”程迦有些脫力,“我現在很累,不想和你講……”

  “我也累!你能不能聽話地把病治好,別再折磨我了?”

  程迦手腳無力,“原來是我在折磨你。”

  她消極的諷刺,讓程母冷靜下來。她審判道:“你知道你現在這種行為有多不負責任嗎?”

  程迦盯著鏡子裏的程母,“你告訴我責任是什麽?”

  程母撫額,忍怒道:“我請你別再提那些陳年……”

  “責任是搶你女兒心愛的男人,責任是鼓勵你的繼女去喜歡你女兒的男朋友?”

  兩人同時大聲後,房間裏陡然寂靜。

  “你不是愛,是臆想。徐卿是你父親的朋友,他對你是出於對晚輩的照拂,你卻幻想那是愛,幻想你們是一對。醫生說了,你對他是喪父後的戀父情結和自責。”

  程母說到此處,眼底劃過一絲痛苦。

  “要不是你任性,非要大晚上去吃冰激淩,你爸會出事?那是我這輩子最愛的男人……我怪過你一句沒有?”

  程迦什麽也沒說,她想到了格爾木車站裏被女人護著的小男孩。

  母親的確沒怪一句,她直接衝進醫院抽她,被醫生護士攔住,她於是走了,她住院半個月她都沒去看。還是徐卿照顧她。

  母親和女兒的矛盾早已不可調和,至親的人互相傷害起來,至狠至厲。

  “你從不和我談你的事,王姍和我都比你親。你什麽都不說,戀愛也不告訴我。如果知道江凱是你男朋友,我怎麽會鼓勵王姍?後來事情鬧大,全因你性格太硬不饒人。如果是江凱出麵,就不至於鬧出那個結果。”

  程迦臉色慘白,仍想著格爾木車站裏被女人護著的小男孩。

  心灰意冷,大抵就是此刻她這種感覺。

  “你就這樣安慰自己吧。”她走過她身邊,還擊,“對了,你得感謝徐卿,那時我年紀小,他雖然喜歡我,忍不住對我好,卻一直拒絕我。不然你就和你女兒睡了同一個男人。刺激嗎?”

  程母白了臉,啪的一巴掌扇在程迦臉上。

  很快,方妍衝進來,急道:“阿姨你這是幹什麽呀?怎麽能打人呢?”

  “不用關心,不疼。”程迦拂開她的手,提包出去。

  方妍追著她,“程迦你需要休息啊!”

  程迦頭也沒回。

  狹窄的室內,燈光朦朧。

  “準備好了嗎?”男人問。

  “嗯。”

  他摸了摸那塊子彈造成的傷疤,問:“罌粟花?性感、魅惑,謎一樣。適合你。”

  “豔,俗。”

  “你喜歡什麽花紋?”

  程迦告訴了他,問:“你刺過嗎?”

  “沒有。要文好這個,難度大啊。”文身師說,“我盡力一試。”

  程迦抬起眼睛,望向窗外。

  城市的夜空灰蒙蒙,她卻看見了“夏季大三角”。

  青海。

  月黑風高。

  黃土山坡,一望無垠。幾棵筆直的白楊映在夜空,留下漆黑的剪影。

  瘋子開著吉普車七彎八繞,碾過一片野生麥田,停下。他下了車,就著月光四處看看,高原起伏,沒有動靜。

  他往一處凹地走,繞下山坡走到寬敞的空地上,窯洞門裏露出一絲微弱的燈光。

  瘋子過去敲門,壓低聲音道:“對眼兒,我,瘋子。”

  很快,門拉開一條縫,瘦瘦的對眼兒警惕地四處看,“沒人跟著吧?”

  “沒,我注意著。”

  瘋子進去窯洞。

  四壁黃土,吊一隻白熾燈,萬哥斜靠在炕上抽煙。一幫弟兄在清點羊皮。

  萬哥見了他,警惕道:“你怎麽知道這兒?”

  “我問了對眼兒。”瘋子弓著腰溜過去,嬉皮笑臉,“萬哥,我一出來就找您來了。上回怎麽拷打我都沒供出您,就想著回頭跟您混,您得收下我啊。”

  “對眼兒,下次再衝人透露這地點,我就剁你手指頭。”

  對眼兒急道:“萬哥,瘋子和我從小穿一條褲衩。上次他表現好,我以為您準了。”

  萬哥斜眼看瘋子,“你倒出來得快。”

  瘋子琢磨著不對,趕緊道:“那娘兒們不是沒證據嘛。我一直不鬆口,也就這樣了唄。”

  “那娘兒們,哼!”

  瘋子看一眼萬哥纏繃帶的廢手,他有所耳聞,道:“萬哥,我上次狠狠打了那女的,嘴都打出血嘞。踢了也踹了,就是給你消氣。”

  “這麽能耐怎麽沒把她殺了?”

  “她都被我打趴了。我揪她腦袋割一刀,誰想她還有力氣搶刀。我不是想著得留條命報效萬哥您嗎?”

  萬哥呼著煙霧,“那女的是擰。我這兒正缺人手,你嘴夠硬。跟著我好好幹,不會虧待你。”

  瘋子點頭哈腰,“哎哎。”

  萬哥叼著煙,望向羊皮笑一聲。

  黑狐要爬到生產鏈頂端,去南亞那邊做沙圖什披肩生意。可他手上的羊皮和軍火買賣渠道,萬哥還沒完全接手。就怕其他和黑狐有生意往來的盜獵團夥占便宜。

  等這批羊皮送去給黑狐當學費,他自然賣他獨家資源。到時他就是新的黑狐。

  瘋子望著一堆堆羊皮山,驚歎:“這麽多?!”

  對眼兒說:“有自己打的,也有找別的團隊收的。萬哥帶咱們單幹後的全在這兒,所有家當都壓上邊了。這次發了財,以後更好幹。等黑狐走了,咱們又打羊,又當中間商,賺大把的錢。”

  瘋子來時還猶豫著程迦那五千塊信息費,現在早拋腦後,摩拳擦掌道:“有什麽我……”

  話音未落,屋外空地傳來猛烈的急刹車聲。

  眾人一瞬間沒反應。

  “該死的!”萬哥突然怒瞪瘋子,從炕上躥下來,大吼,“拿家夥!”

  一夥人四下找槍,但窯洞門驟然被踹開,門外一堆槍口瞄準了他們,“把手舉起來!”

  所有人都不敢動。

  萬哥反應最快,手腳並用地爬上羊皮堆,跑到裏邊抓著天窗上吊著的繩子往外爬。彭野追上去,兩三步躥上皮堆,萬哥速度極快地爬到窯洞頂收了繩子,彭野對天一槍。

  萬哥慘叫一聲,掉下一小塊血淋淋的耳朵,可人到底是爬出去了。

  彭野罵了聲:“操!”

  誰也沒料到萬哥警惕性挺強,居然在洞裏留了根繩。

  其餘人全抱頭蹲在地上。

  瘋子立馬轉向,衝彭野甜蜜蜜地笑,“哎喲隊長,又見麵啦……我正準備偵察了給您帶消息呢!沒想您自個兒就上門……”

  彭野道:“帶走!”

  達瓦上前,一腳把瘋子踹在地上跪著,綁他的手。

  “隊長,那五千塊信息費我不要了,為動物保護事業做貢獻,您可別冤枉我一片好心……”

  “呸!”對眼兒一口唾沫吐在他臉上,“我們全部家當都在這羊皮裏邊,虧我和萬哥說好話,拉你一起發財。萬哥一定會宰了你……”

  彭野走出去看一圈,發現這兒是三年前移民工程留下的荒村,虧得萬哥能想到躲在這兒。

  起程返回時,彭野問胡楊:“黑狐那邊怎麽樣?”

  “還沒找到。”

  他們已經根據安安的線索查出黑狐名叫安磊,三十六歲,未婚,沒有密切聯係人,隻關心妹妹。

  胡楊說:“如果他坐火車飛機或住賓館,就會被發現。但這些天都沒消息,應該還在青藏地區。”

  彭野說了聲好。

  “不過說起來,抓到他了取證工作也難辦。不是在殺羊或販賣現場當場抓獲,物證難搜集,團夥裏沒人見過他的臉,人證也沒。總不能就指著他的疤說是黑狐吧?”

  彭野道:“總會有機會。”

  “怎麽說?”

  “我看了下,萬哥這夥人是徹底端了。他所有身家都在這兒,傾家蕩產,隻能再去找黑狐。”

  胡楊道:“可黑狐不會繼續幹啊。”

  彭野淡笑一聲,“如果黑狐沒錢了呢?”

  “黑狐這些年賺了多少錢,怎麽可能一夜之間……”胡楊一愣,“那錢也不能隨身帶著,隻能放……七哥,你……”

  “明天給周局長打電話,把‘安磊’的錢找出來。”

  正說著,手機響了。胡楊奇怪,現在午夜一點,誰這個時候打電話?

  彭野看一眼,接起來。“林教授……時差六個小時……沒關係……好……我下個月想辦法過去……好……好……謝謝謝謝……”

  他收了手機,臉上竟露出極淡的輕鬆。

  胡楊說:“七哥,你最近幹什麽呢?從幾個月前就神神秘秘的。”

  “大事,好事。”彭野勾住他的肩膀,拍了拍,“辦成了再告訴大夥兒。”

  上海。

  一個月來,《風語者》攝影展走了十多個城市,取得空前高漲的搜索和話題熱度。

  這段時間,程迦頻繁穿梭於各個城市,忙得沒時間幹別的任何事。從青海回來,被程母扇一巴掌後,她離開上海去了北京,跟著展覽走。

  她想過主動找方妍聊聊自己目前的狀態,除了吃藥,她還需要心理幹預。但這段時間太忙,實在抽不出空。

  最後一場,回到始發站上海。

  結束那晚,經紀人準備了答謝晚宴。同行、媒體記者、各屆關注動物保護的人士紛紛赴宴,觥籌交錯,言笑晏晏。

  經紀人拉著程迦結識在場的各位,程迦收獲一堆讚美,又被敬了一堆酒,有些緩不過勁。

  手機在包裏振動,程迦借口離開,走到一邊接起,是方妍。

  “程迦,我看你給我打過電話,我沒接到。不好意思啊。”

  “原打算找你聊聊。”程迦揉揉額頭,發覺今晚的酒,後勁挺大。

  “程迦,其實上次阿姨她很後悔,她是真關心你,希望我治好你,不是你以為的為了和我拉近關係……”

  人聲嘈雜,程迦並沒聽清。

  “迦迦,快過來呀!”經紀人叫她。

  程迦說:“走了。”

  “……那,你有空了找我啊,我隨叫隨到。”方妍說。

  “好。”

  經紀人歡喜地過來拉上程迦,走去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身邊,喚了句“王先生”,又扭頭對程迦說:“保護協會陳會長的好友,銀行家,王陵先生。”

  程迦的酒在一瞬間醒了,手一緊,差點沒把高腳杯握碎。

  王陵四五十歲就已一頭白發。而程迦分外清楚他是哪天一夜白頭的,他是王姍的爸爸。

  他看著程迦,“不會叫人了?”

  程迦張了張口:“王叔叔。”

  經紀人笑,“原來認識啊。”

  陳會長也趕過來,向自己的好友誇讚程迦,講自己如何被這次攝影展震撼,說:“想給你推薦個優秀的年輕人,沒想到你們認識。”

  王陵冷眼看程迦,並沒多說什麽。而程迦也很快和經紀人去了別處。

  她時不時扭頭看王陵一眼,並不明白他怎麽會來。又被敬了一堆酒,程迦中途離開去洗手間。

  剛走到門口,聽見裏邊有人議論,是她熟悉的聲音。

  “沒想到王陵來了,居然沒好戲上演,沒勁。”

  “那個銀行家?什麽好戲?”

  “他以前是程迦的繼父啊。”

  “這麽勁爆?”聲音激動了點。

  “不是你想的那種。下流。”

  “那是什麽?”

  “程迦害死了他女兒,我還以為他來砸場子呢。”

  “真的假的?”

  “真的,網上到處是爆料。這次攝影展,程迦的確火了,但跟她一起火的還有論壇爆料帖。絕對亮瞎你們。”

  程迦擰動門把手,聲音戛然而止。推門進去,她的朋友們齊齊衝她微笑。

  “迦迦,這次攝影展圓滿成功,恭喜你啦。你好厲害哦。”

  程迦說:“我知道。”

  “……”

  她走向隔間,“我出來的時候不要看到你們的臉。”

  她關上隔間門,外邊腳步聲匆匆。

  朋友說的網上爆料,程迦知道,也看過,無非說她出賣肉體陪徐卿睡,被徐卿捧紅後踹了他;說她一路往上睡,又說她長期對王姍施加精神折磨辱罵王姍逼她去死。

  她其實隻對王姍說過一句話。

  最近她風頭正盛,搬弄是非的就多了,經紀人氣得半死,她倒無所謂。

  程迦洗了把臉,清了清身上的酒氣走出去,遠遠見到王陵離場。

  程迦立在原地看他背影,她印象裏,王陵是個溫柔的男人,對母親對王姍都如此。但後來他整個人都變了。

  她終於決定追上去,“王叔叔。”

  王陵走到酒店門口了,夜色和酒精映得他麵容格外蒼老。他很冷淡,問:“有事?”

  程迦說:“沒想到您會來。謝謝。”

  “我來看看你取得的成就,就能想想,姍姍如果活著,她能帶給我的驕傲。”

  程迦臉色微白。

  她定了神,說:“一直沒向您道歉,對不起。”她嘴唇微抖,彎腰到半路……

  “不用了。”王陵說,“我不原諒你。你是殺人犯。害死了人,沒償命,沒遭到報應。我絕不會原諒。”

  晚宴後,曲終人散。

  宴會廳燦爛輝煌的水晶大吊燈熄滅時,程迦獨自坐在餐椅上,麵對杯盤狼藉,點了根煙。

  空氣裏彌漫著沙拉、海鮮、酒精和香水的味道。

  程迦在想明天幹什麽。

  一根煙抽完,她沒想出來,於是又點燃一根。

  她今晚喝了太多酒,小小的煙都拿不穩。

  這些天,除了抽煙喝酒,她沒別的刺激源,沒駕車,沒做愛,也沒吃不該吃的藥。

  沒有興奮,沒有刺激。

  華麗的紅木門外傳來腳步聲,清潔員要來打掃,程迦把煙扔進水晶煙灰缸,站起身,一陣頭暈目眩。

  高跟鞋扭扭擺擺,她踉踉蹌蹌到了走廊,用力喘氣。

  她低頭扶著牆壁,感覺到累了。

  她爛泥一樣歪在牆邊靠了一會兒,努力晃著步子,想去外邊找送客的經紀人,突然,她被人勾住腰身,猛地一拉。

  程迦別過頭,想推開他,無奈酒精作用,她力氣不足。

  他太用力,箍得她喘不過氣。

  程迦高跟鞋踢上他肩膀,“走開。”

  高嘉遠吃痛地起身。

  程迦抓著洗手台子,酒精讓她麵色酡紅,微微喘氣。

  她歪頭靠在精致幹淨的大理石牆麵,眼神迷茫,很頹廢。

  “程迦,別忍了,我知道你喜歡這個。”高嘉遠上去摸她。

  程迦不記得了,她能想到的隻有客棧外紅色的夕陽,集市的人聲,和房間裏微微腐敗的木頭氣味。

  “你變得遲鈍了。”他在她耳邊呢喃,“對刺激上癮不是壞事,別忍著。你想要的,我都給你。”

  他拿出一個小紙包,“程迦,嚐嚐這個,很刺激的。你一定會喜歡。”

  程迦慢慢地低下頭,垂著眼睛,靜靜地看著。

  他手裏捧著一小堆白色的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