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曾經
作者:
玖月晞 更新:2022-03-26 13:20 字數:11720
程迦的微博一直是經紀人打理。
她上洗手間時不知怎麽想起翻手機,無意點進去,見轉了個當紅明星的發文。隨手要關,想想,又低頭刷評論,刷了一會兒,一條沒看進去,她不清楚想找什麽。
她放下手機,盯著鏡子出神。一晚的喧囂讓她疲憊不堪,在無人區成天跑都沒這麽累。回來不到十二個小時,她陷入無盡的消耗感裏。
她還是補了妝,走出洗手間。
音樂聲清晰起來。光線朦朧的走廊上,男人背靠牆壁在等她。
程迦沒留心,低頭滑著手機走過去。
“你以前沒這麽手機控。”高嘉遠低笑,微一彎身,勾手摟住她的腰,把她攏進懷裏推摁到牆上。
程迦皺眉,“我差點兒摔了手機。”
她從來就是這種臉色,高嘉遠已習慣。
“怎麽,出去一趟聊到男人了?”他把她控在牆上,摸她手機,程迦手背到背後,他便摸去她身後,漸漸不規矩。
程迦推他。
他視為半推半就,低頭吻她的耳朵。
程迦不耐煩地一推。高嘉遠停了動作,看她。她的眼化了精致的妝,卻很陌生。
他一直都知道她是個孤冷的人,用疏離的隱形罩拉開與所有人的距離,冰冷的神秘感自內而外,融入她的裝扮言行裏,離得越近,越容易被那寒芒刺傷,越傷越吸引,越吸引越想靠近。
可現在的程迦,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冰涼,沒有心肝。
像她出去一趟,丟了什麽東西。
高嘉遠忽然意識到抓不住了,盡最後的努力道:“程迦,我出名了,你可以搜。”
程迦道:“恭喜。”
“你需要的名牌衣服、奢侈包、香車豪宅,我都能滿足你。”
“我需要你養嗎?”
高嘉遠手足無措。
“如果因為方妍,沒必要。我和她沒有任何關係。”
“不是因為她。”程迦想走。
高嘉遠不放,把她摁回來,“可我們之前很好,你不可能找到更搭對的!”
這話讓程迦沉默了。
她垂眸,似乎在想什麽,看似有些通融了,手伸進他衣服,摸他腹部,摸了一會兒,心如止水。
抬起頭,她異常確定地說:“我遇到更好的了。”
回到酒吧,觥籌交錯,浮光麗影。
程迦從搖擺的人群裏擠過,沒和經紀人打招呼,走了。
她胸口有股子不可控製的煩躁。
一出門,就碰見出租車上下來的林麗。林麗老遠看見她,抬手打招呼:“程迦!”
“操。”程迦暗罵一句。
今天出門是撞了邪了,自從一早被彭野嗆,她走到哪兒都不得安生。
程迦往停車場走。林麗追上去,挺平靜自然地道:“還為上次的事生氣?程迦,我不是故意拿你……”
程迦冷哼一聲:“你當我傻子?”
林麗臉色白了一白。
“我都揭過這頁了,能別趕著找罵嗎?”
“是。我的確換了你的相機。但當時找不到突破口,逼得神經錯亂一時抽風。隻想學你,看一眼就換回來,我絕對沒剽竊或做什麽要挾你的意思。況且,剽竊和要挾對你也沒用。”
程迦一句也沒聽進去,她陡然停下,不耐煩地說:“林麗,你到底想幹什麽?”
林麗無法說。
之前她一直鄙視程迦,可這次經曆不僅顛覆了她對程迦的看法,更顛覆了她對一切的看法。她曾以為“好人”這個字矯情,認為拍專題片是作秀,可當她被人綁架,要賣去荒涼深山時,她才體會到社會新聞裏被拐賣女人的眼淚不是矯情,才祈禱著“好人”從天而降。
金偉巴不得她消失,最後來的居然是程迦。
林麗說:“你救了我,不然我早被賣……”
“我是為了救相機。”
“你後來給我使眼神,叫我躲起來。”
“我現在後悔了。”
“……”林麗說,“程迦,我真的謝你。如果我是你,相機裏有對手豔照,我會利用它大做文章。”
“你還不是我對手。”
“……”
“程迦,我不喜歡欠人情,換相機也是我不對。我想做點補償,咱們扯平就算了。”
林麗就跟被高原的佛祖點化了似的,人跟洗禮過一樣。程迦卻懶得理她。
一整天,從清晨和彭野對話後,她就一直忍著煩躁。原以為喝點酒能壓壓,沒想越喝越清醒;方妍、經紀人、高嘉遠、林麗,沒一個讓她舒坦。
程迦走到一邊搜代駕電話。
師傅姓潘,手一滑,彭野的名字就出來了。
一瞬,她腦子裏莫名就靜了靜。
昏暗的停車場裏,屏幕格外明亮。
程迦看了好幾秒鍾,才慢慢任他滑過去。她平靜了,撥潘師傅的電話,師傅挺忙,在別處代駕。
程迦安靜了一會兒,轉身把鑰匙扔給林麗,“開車。”
車到半路,林麗說:“我過段時間再去西部,你還去嗎?”
程迦這才意識到,她和那段日子唯一活生生的聯係居然隻剩林麗。
“去幹什麽?”
“拍一個專題。”林麗說,“和拐賣、綁架,還有敲詐勒索有關。”
程迦無言。
林麗自嘲道:“以前覺得搞這些特別矯情,落到自己身上,就知道疼了。”
一趟大漠之行,林麗徹底被顛覆;而程迦發現,自己似乎沒有任何改變。
程迦道:“那個叫鐵哥的,他手機裏不是有你的照片嗎?”
林麗冷哼一聲:“他愛發不發,我就當給專題做宣傳。以為拿幾張照片就能威脅我不出聲,做夢!”
程迦說:“別一個人去。”
“我知道。”
到了樓下,程迦走了,林麗在她背後說:“你那攝影展需要幫忙的話隨時找我。”
程迦頭也沒回。她上樓開門,進了家,落了鎖,在門板上靠了一會兒。
客廳有整麵的落地窗,外邊街燈明亮,不開燈,屋裏的一切也很清晰。
萬籟俱寂。
她望著安靜空曠的屋子,略一回想之前的十多天,忽覺恍如隔世。
回憶一幀幀,曆曆在目,卻像天上人間,一過數年。
程迦就著窗外的光走到桌前清理背包,找出那套藏族衣裙,拿去扔進洗衣機,有東西叮咚一聲掉在地板上,是一把木勺。
程迦看了一會兒,隨意扔進櫥櫃。
她一點兒都不想睡。
夜深人靜,她卸了妝,洗澡洗頭,吹幹頭發,胡亂綁了個發髻,去暗室洗照片。
第一張,她的車被嬉皮士偷汽油後,她坐在車頂吹風,遠遠看見彭野他們的車過來,她摁下快門。碧藍天,金草地,墨綠色的東風越野揚起塵土。
程迦一直工作到早晨六點,走出暗室,她給自己烤麵包洗水果倒牛奶,發現餐桌上有方妍送來的幾瓶藥,瓶身上寫了食用劑量。
程迦一個瓶子一個瓶子擰開,倒了規定的數量,就著溫水吞下去,然後吃早餐。之後睡了會兒覺,醒來繼續把自己關進暗室處理照片。
她得盡快把照片弄好,準備攝影展。
安安在格爾木市醫院外買玉米吃的時候,接到了彭野的電話。
肖玲出事那晚,安安留了彭野手機,後來因為沒錢墊醫藥費,找彭野求助,彭野給她打了幾千塊錢。
這些天,肖玲轉了幾趟醫院,最終轉到格爾木。安安幾次給彭野打電話致謝,彭野關心過幾句。
而昨天,彭野主動打電話來,說來格爾木辦事,順道看她們。
這會兒電話就來了。
安安在手推車攤旁買玉米,聽到電話響,知道是彭野,趕緊拿起來,“喂,彭野大哥?”
玉米太燙,她單手捧著受不了,呼呼抽氣,手忙腳亂地兩手交換。
那邊彭野似乎皺眉,“你幹嗎呢?”
“啊,我在街邊買玉米。太燙了,你到哪兒了?”
“看見你了,在你背後。”彭野的聲音從安安腦後邊落下來,低低的、沉沉的。
安安轉頭,她原本個兒就矮,彭野高,離得又近,她得仰頭看他,忙亂之下,手一抖,玉米脫手了。
安安驚呼。
彭野敏捷地彎腰把玉米接住,皺眉道:“你玩雜耍嗎?”
安安紅著臉,要拿回玉米,彭野說:“你先把手機裝好。”
安安裝好了,小聲問:“不燙嗎?我覺得很燙啊。”
彭野說:“皮厚。”
安安:“……”
彭野俯視著她,問:“中午就吃這麽點?”
安安訥訥道:“啊,我要回病房幫忙。”
“肖玲她家人呢?”
“也守著呢。”安安說,“對了,醫藥費要還給你。”
“過一會兒給你賬號,打回去就行。”彭野說,“你吃這個不行,吃頓飯吧。”
安安忙說:“那我請你,算是謝謝你幫忙。”
彭野哼笑一聲:“一大老爺們還要小姑娘請客嗎?”
安安怕他不開心,就沒堅持。
醫院門口一排館子,彭野問:“想去哪家?”
安安想吃便宜點的,“吃碗蘭州拉麵吧。”
彭野抿一下唇,竟有點脾氣,道:“不想吃那個。”
安安縮脖子,小聲地哦一聲。
“四川小炒。”
“好。”
過馬路時,彭野問:“你準備在這兒待多久?”
安安納悶地抬頭,“等肖玲好過來啊。她家人快崩潰了,沒一個冷靜的。”
這一抬頭,沒看路,一輛摩托車飛馳而過,彭野拎著她後衣領把她給揪回來。安安嚇得心跳驟停,愣愣地盯著彭野。
彭野微皺眉道:“看路。”
他鬆開她,繼續剛才的話:“守她那麽久,你倒心地善良。”
安安臉一紅,“很多人心地善良啊。”
“是嗎?”
“是啊。你們那群人都是,還有程迦也是。”
彭野忍了忍道:“你沒事老提她幹什麽?”
安安一嚇,“我就提了一次呀。”
彭野又有一會兒沒說話,走到街對麵了,才平靜地問:“你待這兒,你家人不管?”
“我沒什麽親人啊。”安安說,“就一個哥哥。”
“嗯。”彭野問,“你哥幹什麽的?”
彭野把菜單遞給安安,“想吃什麽?”
安安又推回來,“都行,你點吧。”
彭野點了水煮魚,辣椒炒牛肉,熗鍋蓮花白,黃瓜西紅柿蛋湯。
安安說:“會不會點多了?”
“不多。”彭野把菜單還給服務員,轉頭看安安,“你這性格,巨蟹座?”
安安微窘,小聲地說:“這麽明顯嗎?”
彭野沒答,問:“幾號?”
“一號呢。你懂星座啊?”
“不懂,聽隊裏年輕人說過幾嘴。對了,剛說你哥哥是幹什麽的?”
安安端正坐著,答:“他在外邊跑生意,是商人。”
彭野淡淡地嗯一聲,也沒追問,眯眼望著烈日下的戶外,找不到話題的樣子。
安安怕沒話說下去,於是補充:“經營手工藝品針織品之類,都是些少數民族的東西,所以總往西部跑。”
彭野“聊天式”地接一句:“你來這兒看他嗎?”
“也不是。他挺忙,去哪兒不固定。但上次在風南鎮見了一麵,嘿嘿。”安安抿著唇笑。
彭野看著她。
她慢慢低下頭,搓手指,“我臉上有東西嗎?”
“沒有。”彭野問,“你們很親?”
“親啊。是哥哥賺錢供我讀書上學啊。以前很苦,近幾年好了。但他給的錢我都攢著,不想用他太多,他在外邊跑,很辛苦的。對了,我哥說等我畢業了想帶我出國。你覺得出國讀書好嗎?”
彭野笑笑,“我一個放羊的,哪裏知道什麽學校?”
安安道:“但我感覺你看著不太一樣的。”
彭野不說自己,問:“快畢業了,應該二十二歲了吧。”
安安說:“我讀書遲,二十三了。”
彭野說:“看著挺小。”
安安又抿嘴笑了。
這家店做菜快,一會兒的工夫,水煮魚就上來了。
彭野問:“川菜吃得慣嗎?”
“吃得慣啊,我喜歡辣。”
“聽你口音,是……”
“江西的。”
“革命聖地。”
“嘿嘿,彭野大哥,你是哪兒的人啊?”
“西安。”
“曆史古城,我一直都想去呢。”安安說,“但你好像沒有西北口音,聽著像北京的。”
彭野淡淡一笑,說:“小學普通話學得好。”
服務員上菜,兩人開始吃飯。
彭野看她一眼,問:“這兒天熱,你帶了夏天的衣服沒?”
安安搖頭,“在批發市場隨便買的,之前都是冬天的衣服。”
彭野說:“你那衝鋒衣像是綠色。”
“對啊。”安安抬頭望他,眼睛晶亮,“你記得啊。”
彭野說:“挺鮮豔。”
安安笑了,慢慢地吃了幾口飯,問:“程迦還跟著你們嗎?”
彭野喝著湯,說:“她回去了。”
安安哦了一聲。
彭野沒再多說什麽了,吃完飯,跟安安走到醫院門口,說:“進去吧。”
“你不去看肖玲嗎?”
“不去了。”
安安紅著臉,像是被太陽曬的,抬頭問他:“你們過來遠嗎?”
“沿青藏公路,一小時。”
“我有時間就去看石頭哥他們。”
彭野沒答,站定了,說:“進去吧。”
安安衝他揮手再見,彭野略一點頭,不做停留轉身就走了。
安安走了幾步回頭看,彭野已跑到街對麵,步伐很快,一會兒就消失在人群裏。
彭野繞過彎,上了一條車水馬龍的街,走到路邊的桑塔納旁,拉開車門坐上去。
胡楊在駕駛座上,問:“怎麽樣?”
“江西人,二十三歲,生日七月一號,身份證前十幾位好找了;姓名安安。安是小姓。如果人多,拿照片來給我認。”
胡楊發動汽車,“七哥,你確定黑狐是她哥?”
“百分之九十。如果是,找到她的身份信息,她哥的真麵目就出來了。當時,黑狐要銷毀的是他妹妹的照片。程迦也說過他手上有個‘安’字文身。”
彭野頓一下,揉揉鼻梁。
胡楊手機響了,他接起來,講完了和彭野匯報:“七哥,瘋子放出去了。已經有人盯著他。”
“好。”
“準備大幹一場了。”
彭野無意識地拿出手機摁了一下,屏幕還停留在給安安打電話的頁麵。把通訊錄按回去,安安排在第一個,下邊一個姓“白”的聯係人,緊接著就是“程迦”。
程迦名字首字母是C,排在通訊錄前邊。
他的名字首字母是P,她幾千人的通訊錄裏,埋沒在底端。
好多天了,杳無音信。
他點開“程迦”,在“刪除聯係人”的選擇框裏摁了一下。
“程迦”從通訊錄裏消失。
程迦,我能為你給別人下跪,但絕不會給你跪下。
程迦的攝影展《風語者》第五站在香港,這站是臨時增加的。
前四站取得的效果超出所有人預料。這些天,社交、媒體、門戶網站、電視、報紙全在談論程迦的紀實攝影,討論野生動物保護,關注巡查員群體。
轟動一時,名聲大噪。
僅微博話題閱讀量就高達九億次,程迦的微博粉絲以每天幾十上百的速度暴增。發一條攝影展的照片,轉發評論十幾萬。連之前對此展覽持高冷態度的香港展館也緊急聯係經紀人,表示“不管攝影師提出什麽要求,無論如何也得來香港”。
接下來幾個城市的展覽票早就銷售一空。連新增的香港站,展票也在開售後的幾小時搶完。
程迦嚴格限製了進館人數和分流時間,她不想把展覽變成人擠人的走馬觀花。社會轟動效應已經達到,照片她免費發布在微博裏,所有人都看得到。
而展館是留給人走心的。
她給參觀者一個安靜的環境,讓他們不受打擾不急不忙,靜下心來看完整個展覽,回去後把留在心裏的震撼再傳播出去。
這才是她想要的。
她從到處都有人,卻一片寂靜的展館裏,看到了效果。
任何時候,展館都是安靜的,靜得每個人都能聽見自己看到照片時的心跳聲。
而程迦,她偏好散場時獨自在美術館看照片,偶有三三兩兩的觀者,悄然無聲。
這趟出行,她帶去的一堆不同種類的相機和鏡頭都用到了。她沒有把照片處理成黑白去刻意製造凝重感,荒野本身就足夠蒼茫。她的數碼照片從不用後期處理和PS,膠卷照片也親自衝洗,這是她和父親的習慣。
這次的攝影,她把它當作一個故事在講,每張照片邊角處都配上幾行字。
如尼瑪搭著帳篷,不好意思地躲避鏡頭。
“隊員桑央尼瑪,藏語意思是太陽。年紀最小,害羞,和女人說話會臉紅。”
另一張他渾身濕透,躲在灌木叢後朝偷襲者射擊的照片上則寫著:“他是隊裏的神槍手。雨夜,因打破盜獵偷襲者的頭而難過,決心苦練槍法。”
麥朵站在小賣部的那張,“麥朵的小賣部裏的麥朵,尼瑪的心上人,他羞於對她表白。那天他塞給她一隻塑料發卡和一小包紅景天。隻有一小包,多的要賣了給隊裏做經費。他一年見她兩次。”
石頭在灶屋裏燒火做飯的照片,“……為一根蔥和菜販子討價還價,做飯賣相不好,味道還行。很會烤土豆和紅薯,小氣,說夢話都擔心沒錢買汽油。攝影師生病時,破天荒煮了六個雞蛋。攝影師離開時,送了一大兜青棗,礦泉水買的當地最貴的農夫山泉。”
達瓦:“……唯一的女隊員,成天被家人催促結婚成家,她說太忙,等抓了一個團夥就退,可抓了一個還有下一個。時間輕輕一晃,姑娘就不年輕了……”
十六、濤子、胡楊、彭野,都有。
經紀人在廣州站看了展覽後驚呼:“親愛的,你突然被洗禮了嗎?比我想象的飛躍了幾百個層次。一定會火,絕對會火。”
此刻,程迦抱著自己,在畫廊的走廊間緩慢穿梭,隔著一段距離看那些曾經熟悉的人和景被固定在牆上的另一方世界裏。
她看到彭野在搭帳篷的,看到彭野趴在越野車頂上開槍……
漸漸地,她的胸口湧起一股緊澀而阻滯的感覺,她不知道,這種感覺叫什麽。
最終,她在一張照片前站定。
鄉鎮醫院簡陋的手術室外,牆壁斑駁,灰泥脫落,男人站在門口,脊梁筆直,留給外界一個沉默無聲的背影。
他手上沾著血,窗外的陽光在他背上斜下一刀。
極簡單的構圖,極樸實的色彩,卻有著不能言說的洶湧與無奈。
照片下角,灰色水泥地上一行白色小字:“十六與盜獵者交戰,中彈昏迷,他的隊長彭野站在手術室門外……”
“我喜歡這張。”成熟穩重的男聲在身後響起。
程迦沒回頭,意料之中。每次她開攝影展,他都會來。
旁邊一個小夥子回頭,看一眼程迦身後,眼鏡片後邊迸發出驚喜道:“徐卿老師?我從小就特喜歡你的攝影作品,能不能簽個名?”
徐卿溫和地點頭,給他簽了名。
小夥子讚歎:“老師,您看著真年輕啊。”
“謝謝。”
小夥子又找程迦要簽名,程迦把名字簽在徐卿後邊,這才回頭看徐卿。
一身西裝,溫文儒雅。四十五六的人不顯老,看著像三十多。
程迦淡淡地瞧著他,他微微吸了口氣,“比上一場進步很多。迦迦,你長大了。”
程迦一笑,“是啊,你又老了。”
徐卿覺得她孩子氣,無奈一笑。他人看著再年輕,也掩蓋不了嘴邊的法令紋,他說:“出去喝杯咖啡吧。”
程迦搖頭,沒有興趣,“晚了,準備回家睡覺。”
徐卿點點頭,“好習慣。”
程迦不解釋。她哪裏想回去好好睡覺,隻不過去哪兒,和誰,都讓她厭惡。這些天,她每天都很充實地讓自己忙碌,可夜裏仍然無法入睡,每晚都得靠酒精催眠。
“如果喝咖啡是想打聽我媽的事,她離婚後又結婚了。”
“我隻是來看你的攝影展。”
程迦沒再說話,看照片,徐卿偶爾看她。
他終於問:“這個男人對你來說,很特別?”
彼時,程迦望著牆上的高原落日,燒羊皮的火堆滅了,彭野的剪影孑然立在一旁。她望著他,眼睛挪不開,隻想走進畫框裏,從他背後抱住他。
徐卿的話,讓程迦心一沉,有種深沉底下的情緒隱隱激蕩著,她壓抑住,“為什麽這麽問?”
“這張照片,看上去不舍。”
程迦抿緊嘴,臉色微白。心裏跟塞進了一把彈珠似的,極不安穩。她忽然想起,有句話忘了問彭野。怎麽還沒問就這麽回來了?
哦,她想起來了,她不能問,她疑慮他會不會和他們一樣。
可現在,她忽然又想問了,前所未有地想知道答案。
徐卿未看出程迦心底的翻江倒海,問:“那個叫江凱的男朋友呢?”
程迦道:“他把我甩了。”
徐卿搖頭,“沒人會甩掉你。”
“你就甩過。”
徐卿無言半刻,他從未甩過她,隻是不敢接受。那時,她還是個少女,他雖風華正茂,但在她的年輕麵前,自慚形穢。
可她柔弱,無助,又孤冷,他忍不住,不斷對她好,卻總在她挑明的時候,一次次拒絕。
“迦迦,我不適合你。你值得找比我更好的,事實證明我是對的,你和江凱一起很開心,變得像你那個年紀女孩應該有的樣子。雖然你們現在分開了,但我還是像當初一樣認為,你能找到更好的。”
程迦心底平生一股厭煩,卻笑了一聲。
徐卿看她。
“當年你就這麽和我說,後來江凱也這麽和我說,迦迦,你找得到更好的……狗屁。”
“……”
“我是玩具,是寵物嗎?隨意推給下一家。喜歡的時候不曉得為我好,不喜歡了倒曉得為我好了。這些話留給自己矯情就行,別說出來惡心我。”
程迦一番話說完,腦子靜了。
她輕輕吸一口氣,就想起彭野衝進她身體時,說的那句:程迦,你不會遇到更好的。
她身體一個激靈,閉了閉眼。
她轉身,打電話給經紀人,手在輕顫,聲音卻篤定:“我現在去西寧,和你說一聲。”
“什麽?!”
“有個重要的問題,要當麵問。”
“親愛的你先冷……”
“香港站還有三天,下站北京我會準時回來。”
“親愛……”
程迦掛了電話,轉身離開。徐卿,畫廊……她拋下了身後的一切。
程迦淩晨到西安轉機,去西寧的飛機要到早晨八點。
程迦沒心思住酒店,包了輛車遊西安。深夜空無一人,司機都快睡著了,她精神卻好,望盡每一條街道每一堵城牆。
上午七點,程迦重回機場,過了安檢在貴賓廳坐著。她出來得匆忙,隻帶了個極小的登機箱。她平日不喜玩手機,閑來無事隻能盯著電視發呆。
有乘客進來找位置坐,不小心撞到她的小箱子,磕到她的腳。
“啊,對不起對不起。”對方聲音溫柔,是個高挑知性的女人。
“沒事。”程迦把箱子拉到腳邊,抬頭看一眼,女人很漂亮,眼睛大大的,鼻子嘴巴都很秀氣,鬈發襯得臉特小。
她到程迦旁邊坐下,程迦沒在意。
隔了一會兒,她問:“你也是轉機的嗎?”
程迦盯著電視看了幾秒鍾,才意識到她在和自己說話,回頭,沒什麽興趣地嗯了一聲,又看電視。
電視裏在放國際新聞,沒頭沒尾的。
“我從北京來的,你呢?”
程迦稍稍低一下眼皮,“香港。”然後又看向電視。
“你是香港人?”
“不是。”
“我是北京的,去青海找人。”
“哦。”
過了好一會兒,美女沒等到程迦說別的話,便道:“找我愛的人。”
程迦還是沒話。前半程從香港來西安的飛機上,她身邊坐了個大媽。她隨意看了眼大媽抱著的畫,被大媽捕捉到,講了一路她女兒如何會畫畫。
有傾訴欲還自來熟的人真不少。
程迦看著國際新聞。
美女也跟著看,新聞裏播放海洋石油,她說:“他很喜歡海洋,我卻覺得海洋很危險。”
程迦哦了一聲。
美女從包裏拿出一盒巧克力,拆開了說:“吃一塊吧。”
“不用,謝謝。”
“吃一塊嘛,這麽早,要補充能量啊。”
“我不喜歡甜食。”
“啊,真遺憾。我很喜歡巧克力。”美女溫柔地說,撕開一袋來吃。
坐了一會兒,程迦有點困,畢竟一晚上沒睡。想抽煙,看了看禁煙標誌,算了。
美女問:“你到西寧,還是繼續往前走?”
“往前走。”
“去幹什麽?”
程迦淡淡垂一下眼睛,“找人。”
“找誰呀?”美女好奇地湊過來。
程迦抿緊嘴巴,沒吭聲。
“是喜歡的人嗎?”
程迦還是沒動靜,美女等了一會兒,要放棄時,程迦幾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
美女開心地笑了,“那他喜歡你嗎?”
程迦道:“不知道,沒問過。”隔了幾秒鍾,她扭頭看她,眼神平靜而安定,說,“我這次去,就是去問他的。”
女人被她幹脆的眼神看得一時不知說什麽,問:“沒有他電話嗎?”
“有。”
“怎麽不打電話問?”
“要當麵問。”
她給他那樣分別的方式,不能用一個電話道歉敷衍。
“他在那邊工作嗎?”
“嗯。”
她還要問什麽,程迦不想再多聊自己,於是轉移道:“說你吧。”
“那你問。”
程迦:“……”她借用她剛才的問題,“他在那邊工作?”
“嗯,我以前不懂事,總想讓他離開那裏。但現在想通了,心在一起,隔得遠也不要緊。”女人抿著唇,嘴角抑製不住往上翹,“分開好久,我一直想著他,現在又知道,原來他也一直想著我。”
乘務員通知登機。兩人上了飛機發現是鄰座。女人驚訝,“太巧了。”
程迦道:“嗯。”
飛機起飛,女人坐立不安。程迦一開始沒管,但後來女人動靜太大,程迦扭頭看她一眼。
“有點緊張。”女人抱歉地笑笑,“想到要見他,好緊張。”
程迦想,看上去三十多的女人,心還跟少女似的。
女人道:“而且我很怕坐飛機。每次都緊張。”
程迦:“……”
“你這一趟夠辛苦。”
女人微笑,“都值得的。”
程迦看她臉色發白,腿也在抖,說:“你講講話,分散注意力。”
“那和你講他的事吧。”女人果然看過來,“他和我一個大學,是那種很陽光很會玩的人,總開著漂亮的車進出學校,載著朋友到處玩。他在學校挺有名,很多女生喜歡他。我和他沒什麽交集,他身邊美女很多,我隻是平常。”
程迦並沒什麽興趣,忍住困意,問:“怎麽認識的?”
“我每晚都去操場跑步,同學們習慣逆時針跑,我卻喜歡順時針。他也跑步,有次撞上了,他很不耐煩地把我耳機扯下來,凶‘怎麽又是你?’,我現在都記得他當時皺眉的樣子,臭著臉‘誰讓你逆著人群方向跑的?’,我還挺奇怪,明明隻撞到一次。”
她輕輕笑,“後來他說,好幾次差點撞到我,所以有印象。”
程迦揉揉有些累的眼睛,道:“搭訕就搭訕,還找借口。”
“是吧?”美女也不緊張了,靠在椅背上繼續講,“後來在校園裏遇到幾次,我對他挺冷淡,有天他就對我示好了。一開始我不想接受他,覺得他經曆豐富,應該是花心的人。可他很讓人著迷,就陷進去了。還好,後來發現他其實很專一,就一直談戀愛了。”
程迦順口接一句:“怎麽分開了?”
“他做了些錯事,想遠離。我不能跟他去,異地相隔,我堅持不了,就和他提出分手。”
程迦有些疲累,垂了垂眼睛,沒繼續問了。
美女繼續講:“我一直以為他在那邊有了新戀情,結婚了。但前段時間朋友遇到他,發現他還是孤身一人。”
程迦道:“孤身一人,或許是沒找到合適的,怎麽確定是在等你?”
美女愣了愣,盯著程迦看。
程迦倦了,人也漫不經心,“這些年你一直等他,也是沒找到合適的吧。”
美女默然。
程迦說:“當我沒說。”
美女卻一抿唇,笑道:“你誤會了。他打電話和我說,很想念我,想和好啊。也是最近遇到別的女人,對比之下,回想起我的好了。不然,我怎麽會過來?而且,我終於肯讓步,他不知道有多開心。”
程迦說:“哦。”
飛機降落西寧,兩人告了別。程迦打車到客車站,買去格爾木的車票,竟再次遇到那個美女,連程迦也覺得巧合了。
彼時,美女在打電話:“……來接我吧……他會知道是誰的……”掛了電話,她驚喜道,“你也去格爾木啊。”
程迦說:“到了還得轉。”
她熱情道:“他會來接我,如果順路,帶你一起吧。”
程迦不喜受人恩惠,但看她太熱情,也準備問一句她去哪兒,可後邊人擠上來推了她一下,她護著箱子,也就把話擱一邊了。
上車後兩人坐在一起,客車破舊,有些髒。女人不適應,拿紙巾上上下下擦了個遍。可坐下後,臉上的笑容再也藏不住,托腮看窗外,嘴角含笑。
程迦望一眼灰黃色的高原,眯起眼睛。
西部的陽光太燦爛了,而她沒休息好,有些暈車。
彭野從外邊回站,才下車,就有人招呼他:“老七,剛有個女人打電話,讓你去格爾木車站接她。她從西寧那邊過來。”
彭野一愣,立在原地,靜止好幾秒鍾,才問:“女人?”
“對,聲音聽著可年輕。我問她是誰,她不說,說你會知道。”
彭野立刻問:“什麽時候的事?”
“不到半小時。”
彭野二話不說跳上車,加速而去。
“哎……急什麽呀,西寧到格爾木幾小時呢!”
程迦熬了夜,在車上睡著了。後來被身邊的女人推醒,她望一眼外邊灰塵蒙蒙的車站,知道自己又回到了格爾木。
程迦和她一起下車,下午的太陽曬得人口幹舌燥。
幾個小孩打鬧著衝過來,撞了程迦一下。程迦微微皺眉。
美女看著,甜蜜地笑,“他很喜歡小孩子。等我們……”
程迦剛才一覺沒太醒,腦子昏沉,臉上油膩,下車還撲了一臉的灰塵和尾氣。她去買水喝,又拿水洗了把臉。那女人不在了。
程迦也不找,拉著箱子往車站外走。
走出大廳一抬頭,老遠看見彭野。
他雙手插兜,背脊筆直地站在大門正中央,被太陽曬著,衣衫汗濕地貼在身上,似乎等很久了。
程迦心一突,愣了幾秒鍾,剛要走過去,一個女人飛撲上去抱住他的腰。
原來,和她一路來的女人,叫韓玉。
程迦突然整個人都清醒了。
車站髒亂無序,她穿著紀梵希。
一秒,兩秒,她等著彭野把她推開,她覺得等不了了。陽光太刺眼,讓她整個人都晃了一下。
她轉身走進客車站。
就是這樣的時刻,如同過去,終究有一樣什麽,是她付上所有也要不起。
程迦重新買了張回西寧的車票,她握著箱子拉杆,端正筆直地坐在候車室,和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她很平靜,就是覺得今天累著了,沒什麽精神。她想著韓玉說過的話,漸漸,就想到了江凱。
突然,一束冷水噴在她腳上。
程迦扭頭,一個小男孩在玩水槍。程迦看了他幾秒鍾,抽出紙巾把腳擦幹。才直起身,又是一道水噴在她膝蓋上,小男孩哈哈地笑,衝她吐舌頭做鬼臉。
程迦又看了他幾秒鍾,把膝蓋上的水擦幹。
第三道水第四道水噴過來,第五道噴到她臉上。
程迦變了臉色,冷冷地警告道:“你再敢試試。”
男孩被她的眼神嚇到,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旁邊的婦人摟起兒子,跳腳道:“你剛和我兒子說什麽了,你恐嚇小孩啊!”
車站裏的人看過來,還有的走近了看熱鬧。
程迦沒吭聲。
“不就不小心灑了你一點水嗎?至於嗎?和一個小孩兒過不去?什麽人啊你。”
母親護著,孩子可來勁了,號啕大哭。孩子哭得委屈,母親更心疼氣憤。
“你把我兒子嚇成什麽樣了?這麽大的人跟小孩置氣,有心嗎?穿得有模有樣的,大城市的瞧不起我們呢?你來這兒幹嗎啊?這兒不歡迎你。”
程迦在一車站人的目光裏,站起身拉箱子要走。
女人不依不饒,上前扯她的箱子,“你給我兒子道……”
程迦轉身突然一推,女人摔倒在地。她沒想程迦不動口卻動手,一秒鍾後,扯著嗓子哭喊:“打人啦,打了我兒子又來打我!”
人群指指點點,程迦飛快地擠出去,快步穿過肮髒黑暗的走廊,邊塞了支煙到嘴裏,顫抖著手點燃。
她躲去廁所。
臭氣熏天,便池沒隔間門,衛生紙、衛生巾到處都是,液體遍地。
程迦狠狠地抽了幾口煙,臭氣熏得她肺疼,她把煙扔在地上碾碎,飛速打開手提包拿藥,瓶子太多她拿不過來,索性一下全倒進洗手池,也不管那池子裏全是髒泥汙垢。
手劇烈顫抖著,她按照瓶上的劑量,把藥倒出來塞嘴裏,也沒水就那麽生咽下去。
可手還在抖,猛地一顫,一瓶藥倒得滿手都是,更多地撒在洗手池和肮髒的地麵。
烈日下的車站大門口。
彭野有點蒙,愣了愣,費力地把箍在身上的女人掰開,皺了皺眉,“怎麽是你?”
韓玉抬起頭,表情靜默,“你以為是誰呢?”
彭野眯著眼睛,看了她一會兒,什麽話也沒說,轉身走開。
他走到附近的樹下,咬咬牙,抹了把臉上的汗,掏出煙來抽。
韓玉站在他身後,平靜地等待。
彭野抽完一根又一根,就是不回頭說話。第三根快完時,不遠處傳來救護車的聲音。
有人走過,議論道:“……嚇死人,在公共廁所裏,髒死了,臉白得跟鬼一樣,鼻子嘴裏都是白沫,沒氣了……”
彭野吸完最後一口,把煙蒂扔在地上,來回地狠狠碾了幾腳,才回頭看韓玉,“走吧。”
韓玉點頭微笑,“好啊。”
“我說,你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