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星空
作者:玖月晞      更新:2022-03-26 13:20      字數:10365
  天空湛藍如洗,高原上的風追著越野車呼嘯。

  程迦抱著相機蜷在副駕駛上,望著窗外綿延無邊的陽光。

  公路上有來往的車輛,不像之前荒無人煙。一路過來,兩人都沒講話,像陌生人。他是隊長,她是攝影師。

  十點半左右,彭野開口說:“快到了。”

  程迦回過頭來,哦了一聲,然後無話可講。

  又過了一會兒,程迦問:“昨天給你打電話的是站裏的人嗎?”

  “一隊的德吉隊長,問有沒有找到相機,什麽時候回去。”

  “我聽你說過這個名字,你叫他大哥?”

  “我剛來那會兒,跟在他隊裏。”

  “嗯……你在這兒幹多少年了?”

  “十一……快十二年了。”彭野不經意地眯了眯眼睛,一時有些恍然。

  程迦看著他的側臉,說:“我不問,你自己都沒察覺嗎?”

  “沒想一待這麽久。”他自嘲似的笑笑,“你說得對,我真老了。”

  “三十四歲老什麽?”程迦淡淡皺眉,“北上廣那些地方,大把的人到了這個年紀,成家立業兩邊都沒沾上。不過是……你最好的年紀都守著無人區了。”

  “沒什麽好不好。”彭野說,“活著的年紀,都是好的。不管你在哪兒,在幹什麽。”

  程迦沉默了,望向前方無盡的道路。

  彭野說:“站裏的人都在等你,準備給你接風。”

  “我來一趟,專讓你們破費。”

  彭野淡笑,“沒,也就是食堂不做快餐,做頓正經的飯菜。”

  程迦哦了一聲。

  前方出現磚紅色的保護站院子,樸實簡陋的平房孤零零地豎在高原上。有個人影看見他們的車,招一下手,趕快又跑進去了。

  彭野說:“都想見你,昨天就巴巴地望著。”

  “為什麽?”

  “你要做的事,大夥兒很感激。”

  “你們把我想得太好了。”程迦無意識地摳一下相機,說,“我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彭野看她一眼,又看向前方,道:“不管怎樣,你來了。”

  他打一下方向盤,汽車偏離公路,下到保護站門口停下來。

  還沒下車,一群人從站內湧出,走在前邊的男子四五十歲,濃眉黑發,高高的額頭黝黑發亮,個頭中等,身材敦實。

  彭野看了程迦一眼,她便明白了那是德吉。

  德吉麵相很凶,笑容卻樸實,他和程迦握了握手,“站長去外地開會,委托我接待你。”

  程迦平靜地頷了頷首,說:“給你們添麻煩了。”

  德吉笑得淳樸,道:“我們都盼著你來。”

  彭野說:“程迦,在這兒別太客氣。”

  “對,別客氣。有什麽需要盡管說。地方小,但咱盡力滿足。”德吉不是會講場麵話的人,聊了幾句就給程迦介紹站裏的工作人員。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程迦身上,好奇,歡喜,卻又靦腆。

  程迦也不會熱情地說客套話,介紹完,眼瞅要尷尬,彭野說:“都別站在這兒,先進去吧。讓她看看住的地方。”

  進站時,程迦小聲問:“德吉大隊長在這兒待多久了?”

  彭野說:“從十五歲開始,四十年了。還沒保護站的時候,他就跟著誌願隊。”

  程迦道:“都沒想過退嗎?”

  “想過萬把遍。”

  “那怎麽……”

  “總想著抓到哪個團夥就不幹了,就卸下責任,但……”

  程迦接話道:“但新的團夥出來,就想著再把這個解決了,這是最後一個。”

  彭野淡淡一笑,“永遠都有新的最後一個。一晃,就四十多年了。”

  程迦抬頭看他,“你也是這樣,一晃十二年嗎?”

  彭野一時無言。當年他來的時候,以為兩三年就會離開,沒想到這個地方,離不開。

  彭野把程迦帶去住的地方,一條狹窄的長走廊,兩邊是宿舍。

  彭野說:“實在沒多餘的地方,你將就幾天。”

  程迦說:“沒事。”

  開門進去,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小屋擺著簡單的桌椅板凳,角落一架高低床。程迦的相機箱子和電腦包規整地擺在桌子上,和別人的鏡子、洗漱用品在一起。

  程迦問:“你們這兒還有女的?”

  “咱們隊的,叫達瓦,巡邏去了。”

  程迦回頭看他,“你住哪兒?”

  “對門。”

  “一個人?”

  “……和桑央一屋。”

  “……哦……”程迦回過頭去了。

  兩人又有好一會兒沒說話。

  快到中午了,屋裏悶熱,程迦走到桌邊,想開窗。

  老式的窗子,裏邊是豎條鐵柵欄,外邊是木框,玻璃上印著花紋,透光,但不透視。

  程迦站在桌子這邊伸手夠插銷,下邊好拉,上邊難辦;踮腳也費勁,搗鼓一陣手臂上蹭了一堆鐵鏽。

  彭野上前拂開她的手,把插銷拔出來,推開窗子,拿鐵鉤勾好了固定住。

  風湧進來,外邊是青黃色的高原和遠山。

  程迦捋捋頭發,坐下開電腦,說:“看照片。”

  彭野插兜站在她身旁,低頭。

  電腦打開,屏幕是黑色的,空無一物,全黑,除了左上角一個回收站。

  程迦調出文件夾,對話框最大化,小圖片一點點占滿屏幕。彭野瞟了一眼,這一路很多瞬間都被程迦記錄下來了。不僅他,還有十六、石頭和尼瑪。

  一切都有跡可循。

  但程迦不會把原片給他看,除了可能有黑狐的那幾張。

  而彭野敏覺地發現,程迦相機裏的那幾張男女摟在一起的黑色剪影照,並沒導進電腦。

  程迦下拉著圖片瀏覽,中途一停,手指點開一張圖片,她穿著白藍色的藏族裙子,坐在店裏編辮子。

  程迦問:“誰拍的?”

  彭野說:“我。”

  程迦問:“誰讓你拍的?”

  彭野說:“我。”

  程迦又問:“你為什麽拍?”

  彭野說:“手抖。”

  程迦:“……”

  她習慣性地摸一摸口袋,而彭野已經把煙遞到她麵前,她抽出一根點燃。

  程迦一腳踩在椅子上,一手輕觸屏幕,另一手夾著煙,時不時呼出煙霧。她已經習慣這種劣質煙。

  她找出剛來那天拍的照片,彭野不經意地彎下腰,壓低身子,一手扶著她椅背,一手撐在桌沿。

  煙霧彌漫到彭野的鼻腔,混雜著她頭發上劣質洗發水的香味,他分了心,垂眼看她,看到她瑩潤如白玉的耳朵,小小的、彎彎的,就著斜射的陽光,透明得能掐出水。

  “你說是這個嗎?”程迦抬頭,瞧了他一秒鍾,淡淡地道,“你看哪兒呢?”

  彭野自然地看向屏幕,“你說哪個?”

  程迦不追究地扭回頭,指了指。

  照片的左邊緣有個男人,穿著黑色衝鋒衣,戴著口罩和帽子,沒戴墨鏡。

  彭野確定道:“是他。”

  程迦放大照片,像素極高,清晰地放出黑狐的眼睛,他的眼神平淡隨意,像普通人。眼睛附近有道很深的疤。

  程迦說:“是這個疤嗎?”

  彭野說:“是。二哥開槍打的,但讓他逃了。”

  程迦彎腰在垃圾桶邊點了點煙灰,問:“剛那些人裏邊,哪個是二哥?”

  彭野說:“死了。”

  程迦沒話了,過一會兒,問:“黑狐要找的是這個嗎?”

  彭野眯眼看著照片,覺得哪兒不對。

  他說:“應該是的。”

  “他那麽謹慎?為了眼睛上一道疤,追殺我那麽久。”程迦起身去窗台上摁煙頭,又找了張新存儲卡塞進相機。

  彭野瞥她一眼,點了上一張。

  這張圖片裏有幾個行人,因為風沙都遮得嚴實。圖片右邊緣和下一張黑狐位置相同的地方,有個個頭不高的人,扭頭看著圖片右側,穿著綠色衝鋒衣。

  彭野不動聲色地點下一張。

  程迦坐回來,說:“再重新找一遍。”

  彭野卻直起身,看看手表,說:“先吃飯,十六他們應該快回來了。”

  話音未落,他眯起眼睛,窗外的原野上有兩輛車正往這邊衝過來,速度很快,沒有減速的趨勢。

  程迦也看出了不對。

  彭野轉身就往外走,程迦跟上去。走到大廳,撞見德吉等人匆匆往外走。

  “十六中槍了。”

  程迦跟著彭野飛奔出門,兩輛車緊急刹住,塵土飛揚。前邊一輛車上擰下來幾個被綁著手的盜獵者;後邊一輛是石頭的,車上被打了好幾個子彈坑。

  彭野大步過去,唰地拉開車門。

  十六臉色慘白,滿身是血;尼瑪臉上全是淚水,緊緊抱著他的頭;一個短發女人拿手摁著十六流血的腹部。

  彭野二話沒說就跳上車,對德吉做了個手勢。他回頭看一眼正端著相機拍照的程迦,“上來!”

  程迦飛速跳上去,拉緊車門。

  石頭踩了油門狂奔上公路,疾馳而去。

  十六已經昏迷,彭野摁一下他的脖子,心跳緩慢,體溫也低。尼瑪抽泣著,眼淚跟珠子一樣往下掉。

  彭野冷斥一聲:“哭什麽哭!”

  尼瑪趕緊仰頭,眼淚和鼻涕一道全咽回去。

  彭野問:“綁止血帶了沒?”

  給十六摁傷口的達瓦很冷靜地說:“綁了。”

  “止血藥呢?”

  “撒了。”

  汽車顛簸,十六的血不斷地從達瓦的指縫裏往外滲。

  彭野靜了一會兒,問:“遇著誰了?”

  “黑狐,還有沒見過的新團夥,兩麵夾擊。”達瓦低著頭,看不見表情,聲音也低,“七哥,又來新團夥了……又來了。”

  “才烏拉湖那塊地方,就全是羊屍,更別說哪天去腹地。”

  達瓦輕輕發顫,竭力壓抑著抽氣聲。

  “一年比一年多,無窮無盡。那些渾蛋……怎麽就總是抓都抓不完,趕也趕不走?”

  程迦站在鏡頭後邊,沉默而安靜。

  彭野沒回答她,抬頭看前邊的路,對石頭說:“前邊轉彎去鎮上,德吉大哥通知市裏的醫生趕來了。”

  到了鎮醫院,醫生護士已等在門口,車還沒停,彭野就拉開車門跳下車,滾動病床推過來,他和尼瑪把昏迷的十六抱上去,氧氣麵罩輸液瓶全部就位。

  一行人跟著移動病床飛跑進醫院,直到手術室,戛然攔截在外。

  彭野立在手術室門口,背對著眾人,沉默,無聲。

  “手術中”的紅光灑在他頭頂,像血一樣。

  牆麵斑駁簡陋,他脊梁筆直。

  程迦突然明白,他和這裏的每一個人一樣,說著等抓了誰就走,抓了誰就走,但他永遠不會走。

  因為這個男人,有情,有義。

  彭野站了好一會兒,才回過頭,表情很平靜,說:“我去洗手。”

  他手上沾了十六的血。

  尼瑪蹲在手術室門邊抹眼淚,達瓦低頭靠著牆。

  程迦一時間很想抽煙,顧忌著在醫院,她走去廁所。

  鎮醫院廁所很簡陋,男女分層,便池連門都沒有,由一串通道構成。洗手台上沒鏡子,水龍頭也鬆了。

  她站在廁所門口點了根煙,望著欄杆外雜亂的小鎮。身後傳來腳步聲,程迦回頭看,是達瓦。

  達瓦又瘦又小,膚色倒不黑。眉毛濃,眼睛大,一頭短發。

  程迦第一次見到短發的藏族女人。

  達瓦進廁所衝洗手上的血,問:“你是攝影師程迦吧?”

  “是。”

  達瓦眼眶還是紅的,卻竭力笑了,“希望你拍的照片能讓很多人看到。”

  “嗯。”

  達瓦又低頭搓手了。

  程迦呼出一口煙,沉默了半刻,說:“別泄氣。”

  達瓦一愣,半晌明白過來,微笑道:“因為剛在車上說的話嗎?是很糟糕,但我沒泄氣。”

  “七哥說過,如果我們什麽也不做,情況會更糟。”

  十六的那枚子彈雖然進入腹部,但沒傷到重要器官,搶救後脫離了生命危險。而隊裏的人甚至來不及照顧他,就得回去巡查。

  六月是藏羚繁殖期,也是盜獵活躍期。無人區範圍大,保護站所有隊員出動,也捉襟見肘。

  程迦跟著彭野他們上路去腹地巡查。

  回歸工作狀態的彭野再無心顧及程迦,他不是忙著在地圖上分析藏羚的習慣聚集地,就是忙著根據天氣和藏羚留下的痕跡分析羊群移動去向。且上了路,就得時刻警惕四周的動靜,一隊人的安全在他肩上,半分半秒不得馬虎。

  而工作狀態下的程迦也無心顧及彭野,她忙著觀察、思考和拍照。

  她觀察巡查隊裏的每個人,從他們的動作、表情、言行推測他們的內心和性格,思考從哪個角度能最大化地展現出他們的本質。

  好幾次他們都沒坐在同一輛車上,竟也各自忙碌,相安無事。

  程迦跟著達瓦坐在後邊車上,認識了彭野隊裏另外兩人,濤子和胡楊。濤子血氣方剛,胡楊冷靜沉穩。

  一路上,濤子和程迦講了很多他們日常工作的情形。

  風餐露宿,不知歸路。

  程迦少有答話,每個字都聽進心裏。

  到烏拉湖附近,前邊的車停了。黑色的禿鷹在低空盤旋。

  彭野走下去,立在山坡上,沒有動靜。

  程迦也下了車,朝那兒走,還未走近,風湧過來,她聞到濃烈刺鼻的血腥味,混雜著腐臭味腥膻味。

  往前走幾步,視野開闊,烏拉湖湛藍如寶石,湖邊漫山遍野是藏羚屍體,剝了皮,剩下血紅的骨肉。公的、母的,大著肚子的、幼小的,到處都是。

  血水染紅草地和湖水。

  禿鷹盤旋,黑壓壓遮蓋天空,有三三兩兩在啄食。

  原野上風在呼嘯。

  某一瞬,程迦隱約聽到羊叫。她以為是幻覺,這兒不可能有活羊。

  彭野踩著血洗的地,走到一個扒得精光的母羊身邊蹲下,從它的前腿邊抱出一隻乳臭未幹的小羊羔,剛出生沒幾天,還在哺乳期,毛都沒長全,盜獵人都懶得扒它的皮。

  彭野蹲了一會兒,把羔子放下,走回來。

  程迦抬頭望他,彭野說:“活不成了。”

  他們清點數量後,繼續趕路。

  程迦坐回車上,達瓦說:“羊太小,餓出了問題,母羊死了,更沒法救。”

  程迦從煙盒裏敲出一支煙,問:“介意嗎?”

  達瓦搖頭。

  程迦搖下玻璃,點了根煙。

  傍晚時分,他們到了多格仁錯湖。

  巡查隊遠遠看見山坡上的羊群,並沒靠近,而是在湖邊紮營。

  石頭、胡楊他們搬著裝備,程迦想近距離去看羊。

  彭野讓達瓦帶她去。

  達瓦帶程迦走上羊群聚集地背麵的山坡,讓她匍匐下來,別被羊發現。

  程迦趴在草地上,看到了與馬蘭馬拉湖完全不同的景象。

  湖水仍然湛藍,草地依舊青黃,成群的藏羚在坡上悠閑吃草。

  小羊嗷嗷跳腳擠在一起撞腦袋打架,羊羔排排跪著吃奶,母羊輕蹭它們的屁股,懷著小羊的母羊安靜地吃草,公羚羊警惕地張望。

  這方山坡上,他們是一個社會。

  達瓦伏在程迦身邊,輕聲道:“很美好,不是嗎?”

  程迦瞄著相機鏡頭,沒說話。

  達瓦說:“我們的羊兒很脆弱,不像大象有力氣,不像犀牛有大角,也不像鯊魚有尖牙……但有也沒用,七哥說,大象、犀牛和鯊魚同樣在被人屠殺。”

  程迦看著鏡頭,微微皺眉,“達瓦。”

  “嗯?”

  “有狼。”

  “我看見了。”

  “……”

  一隻狼從草叢中潛出來,公羚羊發出警報,狼以迅雷之勢衝進驚慌失措的羊群,從母羊腳下的羔群裏叼走一隻,幾頭公羚頂著角追趕,已來不及。

  狼把小羊羔叼跑了。

  但很快,四散逃竄的羊群又漸漸恢複平靜。小羊仍在打架,母羊仍在喂奶。

  達瓦說:“人比狼還貪得無厭。”

  程迦說:“這話錯了,狼不貪得無厭。”

  待了一會兒,兩人溜下山坡往回走。

  程迦點了根煙,問:“你們隊還招女隊員?”

  “特例。我當過兵,槍法準。也別看我瘦,可力氣很大。”

  程迦道:“你幹這個多久了?”

  “六年。”

  程迦一停,扭頭看她,“你多大?”

  “三十一了。”

  程迦一時沒話。

  達瓦笑笑,“年紀大了。家裏人天天催我,說我要結不成婚了。”

  “談過戀愛嗎?”

  “沒有。”達瓦有些不好意思地揉揉頭,像個少女。

  程迦也找不著別的話說,隻道:“這地方,女人不結婚,壓力很大。”

  “一年難得回家幾次,聽不到嘮叨。”達瓦倒豁達開朗。

  程迦淡淡地笑了笑,又問:“沒想過離開嗎?”

  “走不了。”達瓦說,“站裏人太少,忙不過來。總想著情況好轉些再走,抓到哪個團夥再走。可抓了一個,新的又冒出來。這一晃,時間就過去了。”

  彭野也是,一晃,十二年過去了。

  程迦深深吸了口煙,無話再問。

  太陽落山,在湖麵灑下紅彤彤的波光,湖水蕩漾著,如同瑪瑙的世界。彭野他們在湖邊搭帳篷。程迦和達瓦回去時,已經收尾。

  達瓦說:“這一路咱倆住。”

  程迦嗯一聲。

  她拿了毛巾去湖邊,蹲在碎石上洗手洗臉。沒一會兒,彭野也過來,在旁邊一米遠處洗手。

  程迦扭頭看他,湖麵波光粼粼,反射在他俊朗的臉上,一漾一漾的。

  他也扭頭看她,眼底映著波光,微眯著,問:“累嗎?”

  “不累。”

  “嗯。”

  他搓幹淨了手,想說什麽,濤子在後邊喊他:“七哥!”

  彭野也沒時間看她一眼,轉身就走了。

  程迦蹲在湖邊,擦洗臉頰和脖子。

  洗完了回帳篷,彭野來到門口。

  “程迦。”

  “嗯?”程迦頭也沒抬,正給相機換鏡頭。等了幾秒鍾,發覺不對,她抬頭看他,“有事嗎?”

  他一手拿著藥,一手拿著饅頭和鹹菜,“不能生火,隻能吃冷食,將就一下。”

  程迦看著他。

  他又說:“在睡袋附近撒點藥,夜裏怕有蜈蚣、螞蟻。”

  程迦還是看著他,“你怎麽不進來?”

  彭野說:“不方便,你出來拿一下。”

  “你放在地上吧。”程迦說,低頭扭鏡頭,“我過會兒來拿。”

  “……”

  彭野等了幾秒鍾,她盤腿坐在睡袋上裝相機,沒有過來的意思。他剛要進來,達瓦從外邊跑過來,打了聲招呼:“七哥。”

  彭野把手裏的東西遞給達瓦,達瓦進來給程迦。

  程迦接過,往外一看,彭野人不在了。

  程迦咬一口饅頭,又冷又硬,她慢慢嚼著,一點點咽下去。

  她問:“晚上也有人盜獵?”

  “有啊。”達瓦說,“藏羚喜歡追著自己的影子跑,他們開車燈,羊兒就跑在前邊的光束裏,開槍就行。”

  程迦繼續啃饅頭。

  達瓦拿手給她捧住,說:“小心別掉渣兒,惹了毒螞蟻,晚上鑽進睡袋咬你。”

  程迦於是走出帳篷到湖邊去吃。

  太陽一落,風就大了。

  程迦吃進去一堆冷風。彭野和石頭他們在另外的帳篷裏商量著明天的行車路線。

  在野外,沒有火,也沒有娛樂,加上白日裏勞累,大家很早就睡了,照舊輪流值夜。沒有排程迦。

  程迦躺在睡袋裏,白日疲累,一會兒就睡著了。

  可到深夜,她隱約聽到外邊彭野壓低了的聲音:“去睡覺吧。”

  “嗯,七哥辛苦啦。”達瓦聲音也很小。

  程迦醒了,閉著眼睛,聽見達瓦拉開帳篷拉鏈,躡手躡腳進來,鑽進睡袋。

  又過了不知多久,達瓦的呼吸聲均勻下來。程迦爬出來,輕輕地拉開拉鏈鑽了出去。

  高原上的深夜,不是黑不見底的,是深藍色的,像海洋。遙遠的地平線上閃爍著天光。

  彭野立在兩個帳篷間吹夜風,聽到聲音,回頭看過來。

  程迦走去他身邊,抬頭看他。

  彭野也看著她,無聲地對視了一會兒,問:“被吵醒了嗎?”

  程迦說:“沒睡沉。”

  彭野下巴往湖麵揚了揚,唇角帶著淡笑,說:“看那邊。”

  程迦扭頭去看,一時間屏住了呼吸。

  湖麵星光閃閃,滿地蕩漾著水鑽,她抬頭仰望,看見了滿天繁星。

  仿佛無數條銀河懸掛於上,熠熠生輝,綴滿整個夜空。

  程迦心底安靜得沒有一點聲音。

  她緩緩地走到湖邊,站在星河裏。彭野在她身邊,兩人吹著夜風,望著星空,什麽也不說,卻很好。

  良久,他開口:“在夜裏,我們看得比白天更遠。”

  程迦回頭,等他解釋。

  “白天隻能看到一億五千萬公裏外的太陽,夜裏卻能看到百萬光年外的星係。”

  程迦無聲半刻,淡淡笑了一下。

  “怎麽?”

  “難以想象這種話從你口中說出。”

  他輕哼出了一聲笑,散進夜風裏。他問:“還想抽煙嗎?”

  程迦搖頭。今晚,她不需要煙,她隻需要抬頭,就看見星河宇宙。

  她和他立在星光蕩漾的湖邊,仰著頭,看繁星,吹夜風。

  “我聽過一種說法,所有人,好的壞的,老的少的,在抬頭仰望星空的時候,都能獲得內心的寧靜。”

  程迦回頭看他,眼瞳像被星空洗過,幹淨,透徹。

  “是。”彭野說,“因為自然是永恒的安全地。人是社會的,但首先是自然的。”

  第五天上午,巡查隊已繞可可西裏腹地一圈,往回走,到了青藏交界的崗紮日山附近。

  路旁常有三三兩兩的羚羊、野驢,有的見了車輛撒腿就跑;有的反應遲鈍,低頭吃草。

  天很熱,快到中午時路過一片胡楊林,彭野叫隊員們把車停下休息一會兒。

  程迦下車和大家一起坐在樹下扇風喝水。

  連續多天吃饅頭、壓縮餅幹和皺巴巴的蔬菜,程迦嘴巴上邊冒了兩顆水泡,紅亮晶晶,格外顯眼。

  彭野看在眼裏,這才想起車上有沒吃完的涼薯,到車邊提出來一看,連續幾天的高溫把涼薯都蒸幹了。

  他回到樹下,見程迦坐在地上抽煙。

  彭野說:“都上火了,少抽點。”

  程迦說:“我上火是因為抽煙嗎?”

  彭野:“……”

  程迦眼神斜過來,問:“你想給我消消火嗎?”

  彭野:“……”

  程迦起身,往山坡後邊走。

  彭野一愣,低聲訓她:“幹什麽?”

  程迦回頭道:“上廁所啊……”漸漸好笑,“你以為我想幹什麽?”

  彭野:“……”

  野外好些天,程迦已習慣露天解決吃喝拉撒。上廁所這事,一開始還要達瓦放風,現在直接找個坡就能脫褲子往下蹲。

  大號時還能一邊抽煙一邊望天。

  程迦托著腮蹲在山坡上,看著涓涓細流從兩腳間淌下去,完了拿紙擦擦屁股站起身,紙還得裝回口袋裏。褲子才提上去,遠方一聲槍響。

  程迦拔腳就往回跑。

  翻過山坡,其他人都上了車,前邊的車早已開出老遠,達瓦他們留在後邊等她。程迦飛奔下去,濤子的車奔馳過來,達瓦在門邊朝她伸手。

  程迦衝到車邊,抓住達瓦的手往上跳,胡楊和達瓦一起把她接住,拉進車內。

  越野車毫不減速地朝槍聲方向馳去。

  前邊的車甩開他們一大截。很快,程迦聽到雙方交火的聲音。

  一路上,成群的藏羚逃難般四散飛奔。

  濤子把車開得更快,山坡另一麵的槍聲也更大。

  胡楊忽然說:“濤子,繞去左邊。”

  濤子立馬打方向盤往左邊繞。

  上了山坡,見坡下羊群逃散,彭野他們的車和盜獵者的車變成對攻堡壘,雙方躲在各自的掩體後邊朝對方開槍。

  車從盜獵者後方過去,程迦從副駕駛上站起來,端著相機探出窗外照相。

  盜獵者發現後方還有車,立刻分出兩個人開槍狙擊。程迦瞬間縮回車裏,躲到座位底下。

  達瓦和胡楊早已端好步槍探出窗口,連發數槍回擊,把對方車裏的人打退回去。濤子把車一橫,抓著槍從副駕駛這邊滾下去,達瓦和胡楊迅速下車藏到車下。程迦也立刻滾下去躲到達瓦身後。

  兩麵夾擊,車裏的盜獵者支撐不住,想駕車逃跑。

  掩護在越野車後的彭野望見動向,起身退後幾步,突然加速衝上去,三兩步跳上越野車頂,匍匐在車頂,瞄準方向盤上的手掌。

  砰的一聲,司機慘叫,捂著手從駕駛室裏滾出來。

  他的同伴竟不管他,頂替上去要繼續開車。彭野哢嚓推一下保險栓,瞄準,又是砰的一聲,再斷一隻手。

  車裏的人看到對方車頂上的彭野,慌忙架槍射擊。

  彭野一推,一瞄,一扣扳機,砰的一聲,爆了對方的槍管。

  沒子彈了。彭野迅速撤回跳下車頂,“桑央。”

  “是!”尼瑪拉開車門跳上去,跑去離對方車近的一端,架上槍,一發一個準。

  達瓦和胡楊也不輸他。

  車裏的人顧此失彼,兩麵夾擊,很快便開始往外扔槍和子彈,舉起手抱著頭出來,繳械投降。

  胡楊、石頭把人綁起來,彭野、尼瑪上車清點,收繳了他們的槍,外加幾千發子彈。

  團夥六個人,被抓後很老實,低頭蹲在地上一聲不吭。

  因剛好撞上彭野他們,這夥人打的羊並不多,就兩三隻。

  彭野把六人分在三輛車上,自己開他們的車,程迦抱了相機跟著坐上去。

  彭野看了她一眼。

  他剛才的表現,程迦看了個清清楚楚,此刻看他的眼神裏多了幾分女人對男人的力量和速度最原始的仰慕。

  但彭野沒有好臉色,斥她:“下次別不要命地趴在窗戶上。”

  程迦開始沒懂,後來才想起衝下山坡時,她托著相機拍照。

  程迦給車後兩個盜獵者照相。兩人眼神抗拒而憋悶,但也沒羞慚悔恨。

  程迦坐去他們麵前,問:“幹這個掙錢嗎?”

  年紀大一點的不說話,年輕的小夥子點點頭,“比種田掙錢。”

  程迦問:“一張羊皮多少錢?”

  “小幾千,大幾千都有,但大家一分,再扣成本,就沒多少了。”

  程迦沉默了一會兒。

  印度克什米爾地區盛產的沙圖什披肩以藏羚羊皮為原料,一條披肩三到五張羊皮,售價上萬美元。

  處於生產鏈底端的盜獵者,他們的利潤相對較少,大把的錢都讓黑狐這類大盜獵團夥頭目兼買賣中間商拿走了。

  而對底層盜獵者來說,一張皮沒多少,可成百上千地殺羊,數額就大了。

  聽站裏人說,黑狐要去生產鏈高端,做沙圖什披肩生意了。而他手上的羊皮買賣渠道,很多團夥都在爭獨家,想成為下一個黑狐。

  程迦問:“小羊賣多少錢?”

  小夥子說:“毛不好,皮又小,值不了多少錢。”

  “那怎麽還殺小羊?”

  “不殺虧本哪。”

  “虧本?”

  開車的彭野搭了句話:“車槍子彈都要錢,很多人是變賣家產一起湊份子組的小分隊。”

  程迦問:“黑狐給他們提供資源嗎?”

  “對。”彭野說,“他很有頭腦,開始跟著別人盜獵,後來組團,再後來自己聯係買家、賣家。無人區很多盜獵團隊都通過他買槍支彈藥、賣羊皮。”

  程迦一時無話可說,從後排坐回來了,低聲問彭野:“他們抓回去怎麽處理?”

  “新人,隻死兩三隻羊,教育教育,最多關幾天。但非法持有槍支彈藥,這個重,要交公安。”

  程迦皺眉,“和盜獵有關的那部分處罰這麽輕?”

  彭野問道:“要不然呢?”

  程迦說:“這和你們付出的不成正比。”

  彭野沉默了半刻,道:“我們做這些,不是為了把誰關起來,而是為了讓他們別再繼續做。”

  程迦內心微震,長久無話。

  隔了一會兒,她回頭看。那個年長的,連程迦也看得出他絕不是第一次幹。

  她道:“他可能不是新人,殺過很多羊,但你們沒發現。”

  彭野說:“那也隻能怪我們沒發現。”

  程迦張了張口,最終也沒再說。

  傍晚回到保護站,站旁的空地上停了好幾輛車,不少人圍在那兒。

  程迦問:“怎麽回事?”

  彭野看了一眼那架勢,說:“燒羊皮。”

  上次繳獲的羊皮還沒處理,今天統一銷毀,不少電視台和報社的記者來記錄采訪。

  被綁的小夥子貼在車窗玻璃上,咋舌道:“那麽多羊皮,值多少錢哪。呀,還有熊皮呢!我前陣子聽說隔壁村的癟嘴三他們打了隻雪豹,賣了兩千……”

  彭野警告地看他一眼,後者閉了嘴縮回去。

  到了站,彭野還有更多的後續工作要處理。

  程迦對到來的記者媒體沒興趣,早早回了房間,把相片全導到電腦上。

  燒皮毛的糊焦味隨風吹進來,外邊人聲嘈雜。

  野外生存五天,冷飯毒蟲,風餐露宿,時刻與危險為伴,她有些恍然。

  程迦關上電腦,拿手機搜一下雪豹,蹦出一堆電視劇的播放鏈接。

  她翻了半天才找到那個動物。白色皮毛上綴滿黑色斑點,身形靈巧修長,美極了。可可西裏境內的雪豹不到幾百隻。

  程迦拿了根煙出來抽,抽到一半,往窗外望,拍照的記者們都散了。堆著動物皮的火堆也燒到盡頭。

  正是黃昏,荒涼,灰敗,蒼茫。

  程迦夾著煙看了一會兒,拿起相機,拍下高原日落下灰燼裏的光。

  手機響了。是經紀人的電話。

  “程迦?”

  “嗯。”

  “你還真是去了窮地方哎,這幾天給你打電話都不通。”

  “上星期在無人區,信號不太好。”

  “你不是說隻去十多天嗎?這會兒該回來了吧。”

  “……”

  “怎麽了?”

  “跟隊攝影得久點,才能拍出好照片。之前在南美,我跟雨林護衛隊走了三個月。”

  “親愛的,我真喜歡你。”經紀人咯咯笑,“那是新人,現在你不需要,意思意思就行。有你名字在那兒擺著呢。”

  程迦望著外邊還未燃盡的火堆和夕陽,說:“我想多待一段時間。”

  “這可不行,明天你得回來。”

  “怎麽?”

  “你不是想拿這次的經曆開攝影展嗎?我已經把美術館的行程定好了,如果你回來遲,那隻能取消幾個城市。”

  “……”

  “親愛的,那不是你該待的地方,體驗體驗就成。回來洗個澡衝掉,回歸都市生活。”

  程迦把煙頭摁滅,“好,我明天回來。”

  “迫不及待見到你哦。”

  程迦掛了電話,望向窗外,太陽已經落山,天空隻剩幾縷淡紅色的雲。

  而火堆徹底熄滅,空留黑漆漆的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