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逃脫
作者:玖月晞      更新:2022-03-26 13:20      字數:12047
  傍晚,彭野和程迦到達木子村。

  木子村是典型的沙漠村落,人少地稀,遍地黃沙。房子多由石頭磚瓦搭建,除了黃便是灰,少有其他色彩。

  村民住得分散,老遠見不著人。村裏隻有一條主幹道,一眼能望到盡頭。經過村口的一家招待所,彭野拿下巴指了指,商量道:“在這兒落腳?”

  程迦探頭看一眼,招待所門口破舊的燈箱上寫著:“主”宿30元一“免”。

  程迦說:“別住了。”

  車緩慢靠近,彭野扭頭瞧著,道:“是不太幹淨。”

  程迦說:“費錢,過會兒拿了相機,不就立刻離開嗎?”

  彭野摸著鼻子笑了笑。

  程迦問道:“你笑什麽?”

  “咱們是真窮。”彭野說著,手指輕敲方向盤,微踩油門駛過那家招待所。

  程迦問:“錢還剩多少?”

  “我看看。”彭野說著,伸手去摸褲兜。

  車前邊有個黑乎乎的小孩趕著幾隻白山羊路過,他又抬手握住方向盤。程迦探身,手鑽進他褲兜,把錢一股腦兒搜刮出來。

  都是又舊又髒的紙幣。

  巧了。一百,五十,二十,十塊,五塊,一塊,一樣一張。

  “還剩一百八十六。”程迦說。

  而她找金偉要來的六千則一分不能少地要給那群“車主”。

  彭野道:“夠咱們回去了。”

  程迦說道:“還要加油。”

  彭野說道:“好,我加油幹。”

  程迦抬頭,“我說車要加油。”

  彭野笑容放大。

  程迦又補充道:“你也一樣加油。”

  小麥田邊搭了個茅草棚,彭野把車停在棚子後邊,對程迦說:“你先吃點東西,再給林麗打電話。我看那邊有家包子店,去給你買點麵食。”

  說著解開安全帶。

  程迦攔住他道:“我不想吃。”

  “你今早就沒吃什麽東西。”

  程迦把錢塞回他褲兜,說:“車上不是有涼薯嘛,我吃那個就行。”

  “那怎麽能飽肚子?”

  程迦轉身從背包裏翻出兩筒餅幹:“這個能吃飽了吧?”她出發時在機場買的,一直沒心思吃,幸好沒扔。

  彭野看她半晌,笑出一聲,也沒說什麽,把餅幹接過來撕開,塞一塊到嘴裏,又給她剝了個涼薯遞過去。

  程迦張嘴就咬,一路天氣燥熱,吃涼薯最解暑。

  彭野嘴裏含著餅幹,“和上次吃的一樣嗎?”

  程迦說道:“一樣甜。”

  彭野看一眼沙漠夕陽,隻剩一絲光亮,溫度比正午下降不少,但空氣仍然燥熱。

  彭野說:“過會兒我一個人去,保證給你把相機拿回來。”

  程迦咬著涼薯,吸了口汁水,有一會兒沒出聲。

  彭野見她垂眸不語,聲音不經意低了一點兒,道:“我一個人去更安全,也方便。”

  程迦平靜地抬起眼睛,說:“我知道。我在這兒等你。”

  “這兒不行。”他很快否決,“天要黑了。找家客棧讓你待著,我拿了相機就去接你。”

  程迦覺得錢不夠,想拒絕,可想想又還是沒說。

  車窗外,幹枯的土地上麥子金黃,程迦望了一會兒,見彭野吃完了一筒餅幹,說:“給林麗打電話吧。”

  “嗯。”彭野隨手抹掉嘴上的餅幹渣,把包裝袋揉成一團扔進零錢盒,拿過程迦的手機撥了號。

  很快,那邊接通電話,是林麗,“程迦嗎?”

  彭野說:“是。”

  “你到了嗎?”

  “到了。”

  林麗遲疑半刻,緩慢地問:“一個人嗎?”

  從她語氣裏,兩人聽出,他們進村時對方已經知道來了多少人。

  程迦看了彭野一眼,彭野心知肚明,說:“兩個人。”

  “還有誰?”

  彭野說:“帶著我女人。”

  林麗那邊道:“過一會兒,你們一起過來吧。”

  彭野手下意識地握緊方向盤,說:“我一個人來送錢就行。”

  林麗說:“這些朋友們想請你們吃頓飯。”

  彭野有幾秒鍾沒接話。

  “在三江飯館二樓。離村口就五分鍾的路,快點過來吧。遲了他們要走了。”

  “好。”掛了電話,彭野有一會兒沒吭聲。

  程迦說:“擔心什麽,錢給他們,就可以把林麗和相機贖回來了。”

  彭野淡淡笑出一聲:“也是。”

  目前推測,雖不清楚林麗有沒有撞壞誰的車,但她肯定被人勒索且拍照要挾。對方除了要錢,還要一個保證,保證林麗這方離開村子後不會再回來找麻煩。

  三江飯館位於村子主街盡頭,店門狹窄,玻璃上貼著“大盤雞”“烤羊肉”之類的菜式。

  走進去,地麵黏膩,像踩著一地口香糖;屋裏光線昏暗,牆壁上糊著不明油膩物。

  一個男服務員歪在櫃台後邊嗑瓜子,他身後牆上掛著紅色的財神爺,紅燈泡還壞了一隻。

  男服務員見他倆進店,眼睛斜過來,問:“是那女遊客的朋友吧?”

  彭野說是。

  “二樓。鐵哥等你們一會兒了。”

  程迦多問一句:“哪個包房?”

  男服務員想了想,沒想起來,說:“就他們在,好找。”

  樓梯在屋子後邊,經過黑暗的廚房,全是羊膻味。

  程迦抿緊嘴巴,走上狹窄昏暗的樓梯,身後彭野拉了她一把。他走上前,把她攔在後邊。

  上了樓,視線明亮了點。

  一條筆直的走廊,一邊是藍玻璃窗和樓下飯館的後院,一邊是包房門洞。

  第三扇門裏傳來一陣笑聲叫罵聲,還有麻將和牌聲。興起之處,幾句帶生殖器的髒話蹦出來。

  兩人走過去。

  吊扇在轉,房間裏烏煙瘴氣。

  餐桌上已擺好酒菜,五大三粗的男人們圍著麻將桌打牌。天氣熱,有的光著膀子,有的穿著背心,身上滿是文身,胳膊上肌肉壯實得跟樹幹一樣。

  對比之下,林麗格外嬌小,她低頭坐在一邊,行李箱包包相機都在茶幾上。

  彭野把程迦擋在身後,抬手敲門兩下,用了點力道。

  咚、咚。

  屋裏人都看過來,表情冷漠。

  最先開口的是坐在正位,麵對彭野的那個,方形臉,花襯衫,脖子上吊著項鏈,嘴裏叼著根煙,笑一笑胸前的肌肉就鼓囊起來,“林小姐的朋友來了。”

  林麗立刻起身走過來,如同解脫,“程迦,你們帶錢來了嗎?”

  林麗看著程迦,彭野略警告地看她一眼,沒答,看向對麵的鐵哥,笑說:“我朋友給你們添麻煩了。”

  林麗幡然醒悟,回頭笑道:“鐵哥,這我朋友,程迦,還有他女朋友。”

  鐵哥笑了一會兒,慢悠悠地道:“電話裏也沒講清,你現在和你朋友說說,發生了什麽事。”

  林麗道:“程迦,我刮壞鐵哥朋友的車,要賠很多錢,鐵哥幫忙打圓場,隻賠六千就行,我不是沒帶那麽多現金嘛,卡也丟了,鐵哥借我錢還給他朋友,讓他朋友去鎮上修車去了。”

  彭野道:“人沒受傷就好。”

  鐵哥觀察彭野,沒看出異樣,遂笑著起身,“人在路上,得幫忙體諒,我那朋友脾氣硬,把林姑娘嚇得半死。”

  彭野和他說著話。

  林麗扭頭走到程迦身邊,眼中忍淚,聲音極低地說:“謝謝你,相機真拿錯了,你信我,我真不是故……”

  程迦道:“我不是為你而來。”

  林麗止了話語,到一邊去。

  鐵哥和彭野聊得不錯,走上來,推推林麗的肩膀,到桌邊坐下,說:“來來來,坐下吃飯,相遇是緣分,交個朋友。”

  彭野牽程迦進屋,拉她坐在自己身邊。

  鐵哥看了程迦一眼,繼續剛才的話:“林小姐被我朋友嚇得不輕,我看她可憐,不是故意蹭壞我兄弟的車,就幫著說了好話。”

  彭野閑適地笑一笑,給自己杯裏倒滿白酒,說:“林麗一定親自謝過你多次,我再謝一次,先幹了。”

  他抬起酒杯,一杯下去,眉頭不帶皺的。

  鐵哥拍一下桌子,整桌的碗筷都在震。“好。”他手臂快有湯碗粗,端起酒也整杯喝下去,喝完哈哈大笑兩聲,拿起筷子,“吃菜,吃菜,這家店的涮羊肉可是一絕。”

  彭野泰然自若地吃了幾口菜,扭頭看程迦一眼,程迦把錢遞給彭野,彭野交到鐵哥手裏,“鐵哥,這是你幫林麗墊付的六千塊。謝謝了。”

  鐵哥示意身邊一個肌肉男,那人收下了拿到一邊點數。

  文身男遞給彭野一支煙,彭野接過點燃。

  鐵哥問:“林麗說你們是一塊兒來這兒旅遊的?”

  彭野說:“是。”

  鐵哥說:“你哪兒的人啊?”

  “西安。”

  “什麽時候回去?”

  “原打算今晚走,這不過來接林麗嘛,耽擱了。”彭野靠在椅背上慢慢吐煙圈,道,“村裏沒好住的地方,吃完飯就走。也謝鐵哥踐行。”

  鐵哥笑笑,目光變得意味深長,“你們以後還回這兒不?”

  彭野稍稍回身,伸手把煙搭在紙杯邊緣,不緊不慢地磕了磕煙灰,“不回了,旅遊嘛,體驗體驗就夠了。”

  鐵哥夾羊肉塞進嘴裏,吃幾口,忽地問:“我那朋友想坑你朋友的錢,不找他了?”

  彭野隔著煙霧看林麗,“坑了嗎?”

  林麗一愣,搖頭,“沒,該賠的。”

  彭野散漫地笑一聲,說:“錢嘛,總得花點兒出去買教訓。”

  鐵哥臉上的笑容收了幾秒鍾,漸漸又鬆緩下去。

  他吃了一會兒菜,又問:“林小姐被嚇著,她家屬不會鬧吧?”

  彭野也不急於回答,吐出一口煙後,看一眼林麗。林麗低頭,道:“都是朋友,沒嚇著。”

  “對,都是朋友。”鐵哥笑出幾聲,又招呼,“夾菜,夾菜。”

  鐵哥看向程迦,問彭野:“這你女人?”

  彭野就勢把煙扔進紙杯裏,說:“是。”

  “不愛說話啊。”

  彭野摸摸她的頭,暗裏卻下了力道把她腦袋摁低下去,道:“人有點內向。”

  “叫什麽名?”

  程迦低著頭,說:“彭野。”

  鐵哥道:“現在女人都愛起男人名。”

  彭野彎了彎嘴角,夾了羊肉放在程迦碗裏。鐵哥看著,沒說什麽了。

  飯快吃完,鐵哥玩起手機,說:“林小姐很漂亮,我留了她幾張照片做紀念。那相機你幫忙帶給她男朋友,讓他好好看看。這地方不安全,不適合女人來,以後看著點,別來了。”

  話裏的暗示再明白不過。他以為金偉是林麗男朋友,怕彭野剛才說的話不作數,用裏邊的照片威脅林麗男友不來找麻煩。

  彭野說道:“我一定親自把相機給他。”

  鐵哥示意桌上一個兄弟,那人去拿相機,程迦和林麗的目光都膠在上邊。相機遞給彭野,彭野伸手去接,不料林麗忍不住一把扯了相機包的帶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相機上。

  鐵哥道:“林小姐……”

  林麗扯扯嘴角,說:“這相機是我男朋友的,我帶回去給他就行。”

  鐵哥涼笑道:“讓這位兄弟拿著。”

  彭野看著林麗,眼神帶著極淡的涼意,扯一下,林麗鬆了手,緊張地看著程迦。

  彭野把相機遞給程迦。

  程迦手微抖,打開包看了一眼,就是她的相機。她不動聲色地掛好帶子,把相機抱緊在懷裏。

  彭野握住程迦的手腕,對鐵哥說:“我們趕時間回去,先走了。”

  鐵哥沒阻攔,林麗盯著程迦懷裏的相機,被彭野眼神警告。她隻得平靜地去提自己的箱子。

  林麗拉了箱子上走廊,樓下的服務員小哥卻衝進包間,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鐵哥,剛有個說自己是萬哥的人打電話來,他進村了,出三萬塊拿相機,一分鍾就到。”

  林麗倏地回頭,屋裏的程迦對她使了個眼神,她怔了半秒鍾,立刻跑去另一個包間躲起來。

  聽到有三萬塊可賺,房間裏幾個肌肉臃腫的男人齊齊看向彭野和程迦,如狼盯著肉。

  程迦抱緊懷裏的相機。

  鐵哥眯起眼睛問:“你們到底是誰?”

  彭野冷靜地把程迦拉到身後護著,之前的客套世俗全沒了,隻剩不動聲色的強硬,答:“來取相機的人。”

  沾滿油汙的吊扇葉片嘩嘩旋轉。

  飯桌上一片狼藉,燈光照得鐵哥的額頭和膀子油光水滑。他幾個兄弟聽到三萬塊,眼睛亮成燈泡,拳頭握起來,肌肉鼓老高。

  鐵哥眯眼瞧了一會兒彭野,說:“我就該看出來你不是遊客。”

  彭野沒有笑意地笑了笑,拿下巴指指那服務員,道:“聽他說話的口氣,你和萬哥不是一路。奉勸你別蹚這渾水。我沒三萬塊給你,但一定要帶走相機。”

  鐵哥道:“你這相機裏頭有值錢的東西?要這東西的萬哥是誰?”

  彭野道:“盜獵的。”

  鐵哥稍稍一愣,“你又是誰?”

  “南傑保護站三隊隊長。”

  鐵哥說:“兄弟,我不為難你,放你走,那萬哥過來我還能說你們沒來過。但這相機你必須得留下。有錢不賺,那是渾蛋。”

  彭野不和他廢話,握緊程迦的手大步朝門外走。

  “你這就不客氣啊。”鐵哥眼神示意,手下的黑背心男人衝上前去抓程迦的肩膀,手還沒落上,彭野攔住他的手掌,反手一擰,黑背心齜牙咧嘴,瞬間扭著手臂跪倒在地。

  另一文身男見狀,出拳衝過來。

  彭野於是下了狠手,哢嚓一聲,把黑背心的胳膊擰脫臼了。

  彭野一手把程迦扯過來護進懷裏,轉身一個回旋踢,掃到文身男太陽穴上,文身男轟隆撞向餐桌,涮羊肉火鍋盆翹起來潑他一臉。

  文身男哇哇叫著倒去桌子底下。桌子翻了,滿桌剩菜杯盤滑下去砸得粉碎,蓋他一身。

  鐵哥黑了臉,親自上前和彭野打。

  另一肌肉男瞅準時機,拽住程迦的衣領把她從彭野身邊拎過去,劈手就奪她的相機。

  程迦抓起桌子上的白酒瓶子用力砸向他腦袋,瓶子破開,玻璃四濺。肌肉男絲毫不受影響,輕蔑地咧嘴笑,突然奮力一巴掌打向程迦。

  程迦手中破開的酒瓶紮向肌肉男的臉。後者揚起的巴掌還沒落下,就捂住臉上的玻璃瓶子慘叫。

  鐵哥和彭野很快分出高下,鐵哥雖然非常健壯,身材像練健美的,但打架沒有章法,格鬥不如彭野,身高腿長比不過,也沒彭野靈活。

  他空會使蠻力,卻近不了彭野的身。

  他越打越怒,抱起木椅子砸,彭野一出腿便把他踢飛。

  鐵哥發怒狂吼,手上肌肉暴起,一拳打過來。彭野握住他的手腕一扯,帶動鐵哥往前一撲,彭野另一手手肘抵住他後頸椎往牆上一摁,鐵哥的胖臉壓癟在牆上。

  程迦聽到外邊車輛的聲音,跑到窗前一看,不遠處,吉普車車燈貫穿黑夜。

  “他們來了!”

  程迦轉身把房裏的鐵屏風推倒,彭野把鐵哥提起來,一腳踹向屏風。

  屏風砸向鐵哥。

  程迦敏捷地跳過滿地的玻璃木屑、剩菜和人,跑向彭野,她抓住他伸過來的手,和他一起跑出去。

  男服務員捂著腦袋蹲在門邊不敢吭聲。

  彭野單手把他拎起來,他抱著頭貼在牆上哆嗦,彭野從他口袋裏搜出一樣東西,拔腳就走。

  兩人飛速地走到樓梯口,聽見樓下一群人進門,這麽下去會迎麵撞上。

  程迦抱緊相機,問:“上樓頂嗎?”

  “不上。”彭野拉著程迦往回跑,到走廊盡頭,他推開油膩膩的藍玻璃,還沒開口說什麽,程迦就抓著窗戶框往窗台上爬。

  彭野不知怎麽的,在緊張逃生的間隙裏,竟笑了一下。

  他彎腰握住她的腿根,把她托上來,程迦順利翻到戶外,窗外一片漆黑。

  程迦順著防盜網往下爬,彭野一躍跳上窗台,回頭看了一眼為首的人,記住了樣貌。

  萬哥他們已衝上樓梯間,上了走廊。

  兩三米高的防盜網,彭野手腳並用兩秒鍾速降到地麵,喊:“程迦。”

  程迦才爬了一米,也不管了,鬆開手就往地麵上跳,被彭野穩穩接住。

  彭野把她護在身前,往飯館院子後邊跑。

  砰的一聲槍響,萬哥的人趕到窗邊,朝黑夜裏開了一槍。

  程迦抖了一下,問:“你沒事吧。”

  “沒事。”

  程迦問:“帶槍了吧?”

  彭野說:“帶了。”

  但隻有兩枚子彈。

  彭野壓低程迦的身子,匍匐到牛棚邊,看一眼院子後門,插著門閂,完全暴露在對方的視線範圍內。從這兒走要開門閂,會瞬間成為靶子。

  身後的人一溜串全爬下防盜網,鐵欄嘩啦啦地響。

  後院漆黑一片。有人打了手電筒照,草棚、穀倉、農具,什麽都有。

  彭野和程迦躲在堆稻草的木板車後。

  彭野拔出槍,開槍會暴露行蹤,他示意程迦往牛棚左側的草垛子那邊走。程迦壓低身子溜過去。

  待她安全轉移,彭野瞄準手電筒的燈光。

  砰的一聲槍響,彭野瞬間衝進左側的草垛。

  手電筒光在空中旋轉墜地,數發子彈打向牛棚。

  有人慘叫:“我的手!我的手!”

  彭野溜到程迦身邊,下巴揚了揚,指向一旁的打穀機。程迦立刻明白,迅速爬上打穀機,翻上院牆,看彭野。她伸手拉他,他搖頭表示不用,兩三下跳上打穀機。

  院中央的人不敢開手電筒,罵罵咧咧朝牛棚射擊。黑暗中,有個聲音怒吼:“該死的別給老子浪費子彈!”

  槍聲停止,院子裏瞬間安靜。

  沒有槍聲掩護,彭野抱住程迦跳下高高的牆壁,位置暴露。

  喊聲槍聲追了過來。

  彭野拉上程迦繞小路往外跑,一直跑到飯館正門旁的小巷子裏。馬路上安安靜靜,隱約幾個灰蒙蒙的石頭屋子,像死亡之城。

  彭野帶程迦跑去對麵的巷子,藏進黑暗的陰影裏。那裏停了輛摩托車。

  程迦問:“這誰的?”

  彭野拿出鑰匙串,說:“飯館那服務員的。”

  程迦道:“好,我們快走。”

  彭野道:“這條巷子走到底,是我們白天停車的地方。”

  程迦意識到了,抬頭。月光灑在他俊朗的臉上,清清涼涼。

  “你什麽意思?”

  彭野把越野車鑰匙塞進她手心,說:“拖著你束手束腳,我們分頭走。你開車去班戈村長的村子,在溪邊獵戶的木屋裏等我。”

  程迦有一秒鍾沒吭聲。

  他的黑眼睛在夜裏又亮又冷,說:“我們在那兒會合。”

  程迦道:“那你呢?”

  彭野說:“我引開他們。”

  程迦張了張口。

  不遠處又響起槍聲,人聲漸漸靠近。

  程迦要說什麽,彭野把頭盔拿下來套在她頭上,一瞬間,外邊的聲音變得模糊。

  他捧著她的頭盔,彎下腰,目光與她齊平,他叮囑道:“程迦,這一路保護自己,和我在獵戶的木屋裏會合,你做得到嗎?”

  程迦點頭,說:“做得到。”

  “好姑娘。”他摸了摸她的頭盔,拿出一把匕首放在她手裏。

  因他俯著身,他的臉隱匿在牆角的陰暗裏,看不太清。

  程迦輕輕抖了一下,“給我這個幹什麽?”

  “保護自己。”

  “那你呢?”

  “我不是他們的目標。”

  他這話一點都不讓人信服。

  但程迦什麽也沒說,聽他的安排,收好了東西,說:“我等你。你要回來。”

  彭野嗯了一聲。

  “我走了。”她轉身,頭也不回地跑進漆黑的小巷。

  程迦一直沒回頭,走了沒多久,就聽見摩托車發動且呼嘯遠去的噪聲,有人的喊叫和追趕聲,槍聲也追之遠去。

  她走得越遠,世界越安靜。隻有鞋子踩在沙地上的聲響,隔著頭盔聽不太清。

  沙漠之村的夜晚空曠安靜,月光灑下來,她在死寂的荒村裏疾走,頭盔裏自己的呼吸聲格外清楚。

  她很快走到白天停車的地方。

  四周很安靜,因為彭野引著那幫人遠離了這塊區域。

  她坐上車,立刻發動,卻發現後邊有輛停靠的車如鬼魅般跟隨過來,夜太黑,看不見裏邊的人影。

  程迦猛打方向盤,大踩油門飛馳而去。

  出了村子,月光如水銀,灑滿銀色的沙漠,程迦的車疾速飛奔,沙塵飛揚,身後的車緊追不舍。

  十幾分鍾,後邊的車死咬著她不放。

  車速太快,越野車在沙地上瘋狂顛簸,程迦的心卻異常冷靜。她並不急於甩開身後的車,而是等待著。

  她很快來到白天經過的一處拐彎很多的沙地。

  程迦看準了時機,路經一個彎度最大的拐彎處,她突然減速拉近和後方車輛的距離,快要撞上時又瞬間加速,她一手猛打方向盤,一手飛快轉換手動檔,一個飄移,後輪卷起漫天黃沙,飛撲到對方的擋風玻璃上。

  距離太近,沙塵躲不過去。

  後邊的車來不及轉彎,也看不清視線,筆直地衝進沙丘,陷進去出不來了。

  後視鏡裏,塵土飛天。

  程迦的車順利地轉過急轉彎,慣性作用下滑出一片沙土,很快又穩回路線。

  程迦冷笑一聲,揚長而去。

  身後的車再也沒追上來,隻剩月光下銀色的沙漠像起伏的海洋。

  程迦沒有放慢速度,一路疾馳。

  一個多小時後,她回到白天到過的地方,照例把彭野的車停在沙丘後,就著月光步行翻過沙丘,回到溪邊的小木屋。

  屋裏隻有一張桌子一張床,床上鋪著稻草。沒有燈,外邊的月光灑進來。

  程迦摘下摩托車頭盔,盤腿坐到桌子上,點了根煙。

  夜裏,她聽見了自己的心跳。

  她抽完一支,下意識再摸一支,卻發現沒了。

  她抿緊嘴唇等待。

  夜晚變得極其安靜而漫長。她有幾次抱著手走出去,走到高高的沙丘上眺望沙漠,隻有白月光和無盡的銀沙,沒有車燈,也沒有摩托車的聲響。

  後來她不等了,回到木屋裏,抱著頭盔坐在鋪滿枯草的床上,靠著牆壁靜坐。

  月光從床頭走到床尾。不知過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地趴在頭盔上睡著了。

  某一瞬,外邊忽然傳來窸窣的腳步聲,極輕。

  但程迦瞬間睜開眼,側耳,沒有摩托車的聲音。

  難道那輛車追上來發現了她停車的位置?

  程迦放下頭盔,緩慢無聲地潛下床,握緊手裏的匕首。她沿著木板牆壁溜到門後,眼裏閃著冷光。

  外邊的人擰開門,程迦舉起匕首刺過去。

  手腕被來人緊緊箍住,一秒鍾卸了匕首。

  他力道極大,攥著她的腕把人往懷裏一帶,另一手伸到她後腦勺握緊她的頭發,帶著急促的呼吸低聲說:“程迦,是我。”

  程迦被他抓住,用力一扯,人不由自主撲進他懷裏,是她熟悉的身體和氣息。她到了這一刻才開始發抖。

  他呼吸很沉,胸口劇烈起伏,“程迦,是我。”

  “我知道了。”

  冷靜和理智在這瞬間崩塌,擔憂和焦慮在這瞬間爆發。

  他把她摁在牆上,死死扣著她的腦袋,吻得激烈,衝動,近乎發泄。

  到了這一刻,她才扭過酸軟的身體,仰頭看他,“你沒受傷吧?”

  彭野沒來得及答,她又笑了,“看你剛才的表現,應該沒有。”

  彭野捏住她的下巴,搖了搖,“受了傷也能照樣。”他又解釋,“他們槍法不準。”

  他把她拉近一點靠在懷裏,月光灑在兩人臉上。彭野撿開隔在兩人間的雜草,說:“我在路上看到車轍,你回來時被人追了?”

  “嗯,”程迦說,“但被我甩了。”

  彭野輕聲笑了笑,“我就該知道你有辦法。”

  “你們或許看不出來,但我以前混過賽車圈。”

  彭野看了她一會兒,問:“刺激嗎?”

  “刺激。”程迦說,“但都比不過今晚。”

  彭野笑道:“今晚哪部分?”

  程迦反問:“你說呢?”

  月光下,她的臉白得跟珍珠似的,彭野看她半晌,別過臉去,“你白得都晃我眼了。”

  程迦把相機拿過來,說:“看看照片吧。”

  程迦打開相機就看到了林麗的照片。她跳過去,說:“也不知林麗躲到哪兒去了。”

  彭野沒什麽興趣,懶散地說:“不知道。”

  正說著,程迦看到了那天早上和石頭、十六、尼瑪還有彭野一起在灶屋照的相,沒有技術可言,她卻很喜歡。

  她多看了幾秒鍾,才翻過去。

  她翻出那天在客棧屋頂上拍的照片,一張張看,並沒有找到可疑人物。

  程迦道:“難道不是在客棧屋頂上照的?”

  她一張張前後翻了,還是沒有收獲。

  這下兩人都有些沉默,黑狐的人來找相機,一定是因為裏邊有什麽。

  難道是他以為這裏邊有什麽?

  彭野說:“先別找了,回去再找。你先休息,明早起程回去。”

  程迦這一天也累壞了,準備睡覺。可彭野無意間一摁相機,照片往回倒了幾張,彭野不經意間就微微眯起了眼。

  程迦看他那目光隱約有些危險,探頭一看,是那晚她和高嘉遠,隻有黑色剪影,但姿勢親密。

  程迦問:“你要和我照嗎?”

  彭野把相機砸回她手裏,“永遠不可能。”

  氣氛突然轉冷。

  程迦無聲地收拾相機,彭野看了她一會兒,語氣又緩了點,說:“睡吧。”

  “嗯。”

  夜晚有點涼,沒有被子,彭野拿草蓋在程迦身上,不經意間說:“你來這兒一趟,什麽破地方都住過了。”

  程迦回道:“還沒住過你那破保護站。”

  彭野就笑出了一聲。

  程迦合上眼睛,半晌又睜開,望著月光下他安靜的眼睛,問:“你不睡?”

  “值夜。”他說。

  程迦說:“那明早我開車。”

  彭野說:“好。”

  程迦於是閉眼睡了。

  早晨五點多,程迦醒了,睜眼就見彭野躺在她身邊,在看她,眼睛熬得有些紅。

  程迦微微支起身子,說:“時間還早,要不你先在床上睡一小時?”

  “好。”彭野說完閉上眼睛。

  他睡顏有些疲憊,臉色也蒼白,程迦意識到這幾天他睡眠時間少得可憐。她輕緩地爬起身,跨過他的身體準備下床,卻看見他手臂上有幹枯的血漬。

  昨天夜裏沒注意,他手臂處的衣服被子彈燒破,而他臂上灼出半個血坑,少了一塊肉。

  他就這麽熬過來了。

  程迦抿著唇,坐在桌子上看他睡覺,一個小時後,他跟定了鬧鍾一樣自然醒了。

  程迦麵色無虞,說:“不用再休息一會兒?”

  彭野用力睜了睜眼睛,道:“趕路。”

  程迦從桌子上下來,說:“現在起程?”

  “嗯。”

  出了小木屋,彭野直接往停車的沙丘那邊走,程迦眯眼看著他手臂上幹枯的血跡,見他沒有要進村的打算,便停住了,說:“我肚子餓,去村子裏給我找點吃的。”

  彭野回頭道:“也行。”

  去到村裏,班戈村長家的門大開著,他昨天夜裏回來了。

  程迦走進院子,就見著正在角落裏喂雞的班戈,四十出頭的藏族漢子,個頭不高,身材結實,笑起來眼睛眯成一條縫。

  見到彭野,班戈放下飼料盆子,熱情地走過來,“昨天你拿鑰匙走了,我還惱又沒見著人。今天怎麽回來了?”

  彭野大步過去,握了握他的手。“去木子村辦了點事。”他拍拍班戈的肩,笑道,“折返路過,蹭頓早飯吃。”

  “別說蹭,住這兒都行。”班戈說完,笑容忽然收了,“你手上這傷怎麽回事?”

  一旁的程迦淡淡地看了彭野一眼。

  班戈家的房子是石頭做的,靠著牆壁很涼快。前後一通間,大門對著後門,通風。

  程迦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早上的風敞著吹,涼絲絲的。班戈家的兩個兒子十來歲,一個在院子裏趕羊群,準備出去放羊;一個在磨棚裏套驢,準備磨麵。

  程迦端著相機給他們照相,照了幾張後兩個小夥子發現了,不好意思地笑著跑開。

  她身後兩人在對話——

  “胡來,居然放著不管,讓它自個兒血枯。”

  “蹭了點肉,沒傷著血管。”彭野大事化小,想輕描帶過。

  程迦這才回頭看彭野,他脫了衣服,赤著上身,皮膚上一堆刮傷的痕跡。

  班戈包好子彈傷,拿鑷子給他清理手肘上模糊的爛肉,火氣更大,“傷口裏還有玻璃!不處理就往沙漠跑,中午沙子上四五十度,不爛才怪!”

  “那時不疼,也就忘了。沒你說的那麽嚴重。”彭野沒事地笑了笑,察覺到程迦在看他,抬眸看一眼,又低下去了。

  班戈還在數落:“再不管就爛到骨頭了,你說嚴不嚴重?昨兒你什麽事這麽趕啊,找個內行處理傷口都要你命了?”

  彭野摸著鼻子,察覺著班戈也不知怎的來勁了,他咳了幾聲,岔開話題:“揚措哥倆怎麽不上學?”

  “今天星期天!”

  程迦又扭頭望向高高的天空。

  彭野身上傷口處理好,班戈的老婆也準備好了早餐。

  小木桌上擺好四大碗手擀麵,撒了胡椒紅油,蘿卜鹹菜。班戈老婆是個不善言辭的女人,隻是抿嘴笑著拿手指,示意程迦坐。

  程迦坐上小板凳,發現自己和彭野的碗裏有好幾大塊羊肉,麵也更大份。班戈和他老婆的則沒有。

  程迦拿起筷子,吃一口麵,勁道,香,是班戈老婆自己磨麵又手擀出來的。

  班戈問:“吃得慣不?”

  程迦點頭,“好吃。”

  班戈老婆抱著麵碗就笑了。

  班戈問起程迦,彭野答一句,程迦答一句,說是來拍照片的,算是同事。

  班戈問:“你們在大城市住慣了的,來這兒可不習慣吧?”

  程迦說:“沒啊,都挺好的。”

  班戈說:“剛來新鮮,待久了就受不了了。”

  彭野沉靜地看一眼班戈,他的性格彭野很清楚,眼瞅著他今天說什麽都不對味。

  班戈無視彭野,又問:“你在這兒還得待多久?”

  程迦說:“回保護站,拍幾天照片,就回了。”

  班戈說:“吃完麵你們就得趕回站裏?”

  “嗯。”

  “那得快點兒工作了快點兒……”班戈話沒說完。

  彭野問:“辣嗎?”

  程迦正吃到半路,含著麵條搖了搖頭。

  班戈最終沒再多說。

  班戈和他老婆很快把麵吃完,家裏活兒多,也不等著,就下了桌。

  彭野也很快吃完,見程迦還在慢慢吃,他望一眼在後院打磨農具的班戈,對程迦說:“我去後邊看看。”

  程迦嗯了一聲。

  彭野走到後院,太陽已經升起,照在黃沙上。

  班戈回頭看他一眼,繼續幹活。

  彭野走過去,微微皺眉,“你今兒怎麽回事啊?”

  班戈問道:“什麽怎麽回事啊?”

  彭野抿著唇停了幾秒鍾,說:“人家一小姑娘,我怎麽覺得你句句話都刺她呢?”

  班戈說:“你心裏有鬼吧,覺得我句句刺她。”

  彭野一下子倒不知該說什麽了。

  班戈放下手裏的活,皺眉道:“你看看,剛給你包傷口,她正眼瞅你沒?不問一句,也不關心,搬個凳子專門坐門口看我家雞去了,人家看雞崽都不看你。”

  彭野別過頭去,笑出一聲,“我沒雞崽好看唄。”

  班戈說:“你別往裏頭陷。”

  彭野腦仁兒一緊,側眼看他,“你從哪兒……”又打住。

  他和程迦並未表現出任何曖昧,他甚至沒正眼瞧她幾下。

  班戈歎了口氣,“剛才包傷口,你背後都是那女人摳的指甲印。”

  彭野竟無言以對。

  “老七,你可別發瘋。”班戈很擔心他,說,“那女人都和你睡了吧,可你傷成這樣她半點不心疼,這種女的要不得。”

  彭野說:“我這小傷,不打緊。”

  班戈說:“話不能這麽說。再怎麽也是傷,你看看,她心裏……”

  “她心裏沒我,我知道。”彭野打斷了他的話。

  班戈一時就無言了。

  隔了幾秒鍾,彭野又笑,“我心裏也沒她,不吃虧。”

  班戈說道:“你這是亂來。”

  彭野笑著拍拍他的肩,“今天得趕路,下回再來跟你喝酒。”

  彭野回到屋裏,程迦還坐在小板凳上低頭吃麵。

  彭野拉了板凳坐在桌旁看她,她吃得臉頰微紅,額頭冒出細汗。

  見他來了,程迦抬起頭,看四周沒人,說:“你幫我吃點。”

  彭野低眉看一眼,有點驚訝,程迦居然吃掉了大半碗。

  要知道班戈老婆太實在,彭野吃完一碗都撐得慌。

  彭野有些好笑,“我吃飽了。你得多吃點。”

  程迦有點不耐煩,“這一碗相當於那麵館的兩碗。”

  彭野說:“吃不完就放著。”

  程迦抿著唇不吭氣,想了想,有點兒煩躁,又低頭開始吃。

  彭野淡淡笑了笑,說:“沒關係,吃不完就放著。他們不會在意的。”

  程迦沒抬頭。

  彭野伸手過去,拿住她手上的筷子,把碗拉過來,說:“給我。”

  他吃了幾大口,外邊傳來班戈老婆細碎的腳步聲,程迦立即把筷子和碗搶回來,吃掉最後一口。

  班戈老婆進來收碗,靦腆地微笑,“吃完啦?”

  程迦淡淡道:“嗯。”加了一句,“很好吃。”

  班戈老婆看她碗裏一根麵都不剩,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把碗端走了。

  程迦有點痛苦地舔了舔嘴上的油,冷道:“我一整天都不用吃飯了。”

  彭野笑一聲:“那敢情好,省錢。”

  彭野、程迦帶滿了水,和班戈家的人告別,起程回去。

  路上程迦開車,彭野靠在副駕駛上看沙漠。

  程迦問:“你不睡會兒覺嗎?我開慢點。”

  彭野現在沒什麽心思,說:“等一會兒。”

  兩人有好一會兒都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彭野說:“照這個速度,晚上十一點多能到站。”

  程迦嗯了一聲,隔幾秒鍾後,問:“油夠回去嗎?”

  彭野看一眼油表,“差不多。”

  “什麽叫差不多?”程迦問。

  “保險點再加一百的油。”彭野說。

  程迦說:“那就還剩八十六塊錢。”

  彭野說:“嗯。”

  兩人說話都挺慢。

  程迦打商量:“連續開一天車太累,找個地方住一晚,明天回去也行。”

  彭野說:“嗯。”

  沙漠漸漸遠去,越野車走上類似戈壁的灘路,灰沙滿地,偶有雜草。

  程迦透過車內鏡看彭野一眼,他歪著頭,靠在副駕駛上睡著了。

  窗戶開著,荒原上的風吹動他的額發,他睡顏堅硬而又溫柔,或許在做一個好夢。

  他睡得很沉,一覺睡到下午才隱約有點兒鬆醒的跡象。

  程迦沒吵醒他。

  下午日頭太曬,氣溫越來越高,程迦漸漸有些吃不消了。

  好不容易遇到個孤零零的加油站,也不知下一個什麽時候遇到,程迦加了一百的油,給錢時從彭野褲兜裏摸錢,彭野一下就醒了。

  程迦把錢遞出去,回頭看,說:“把你吵醒了。”

  彭野揉了揉眼睛,嗓音有些啞,道:“也該醒了。”

  程迦問:“睡得好嗎?”

  彭野慢慢道:“很好。”

  程迦瞅著他表情看了一會兒,平靜地問:“夢到我了?”

  “……”彭野望向窗外,說,“沒有。”

  “撒謊。”程迦說,“轉過頭來。”

  彭野於是回頭看她,眼睛很黑,不起波瀾。

  程迦看了一會兒,又看向前方,“走了。”

  他知道風從哪個方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