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丟失
作者:
玖月晞 更新:2022-03-26 13:20 字數:11398
早晨六點,石頭喊起床吃早餐。
程迦平靜地睜開眼睛,思緒一時醒不來。
在和彭野做之前,曾經的經曆裏,她從沒有過快感,享受的隻是痛感。在床上,她最擅長忍耐。
曾經,當酒精和香煙無法再刺激她麻木的身體,她選擇賽車;當速度不能突破她心跳的極限,她選擇做愛;做愛的痛苦也不夠激烈了,進而自傷。
但昨晚,彭野的身體帶給她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刺激,她數次差點沒忍住叫出聲。
程迦想,今晚到站,工作後就該離開。
程迦下床時腿是軟的,差點兒沒抽筋。她給自己的肩膀換了藥,隨便梳洗了一番下樓。
彭野已經在廚房,他蹲在瓦罐邊照看程迦的湯藥。
程迦進去時,他看了她一眼,視線交錯一兩秒鍾,各自平靜無言地錯開目光。
尼瑪看到程迦,道:“程迦姐,你昨晚睡得好早,不過今天看上去氣色真好。”
十六道:“我就說她累了,叫你別上去吵她睡覺。”
“我之前氣色不……”她清了兩下有些沙啞的嗓子,說,“不好嗎?”
“好呀,就是今天更好了。程迦姐,你嗓子不舒服?”
“氣候有點兒幹。”程迦說,想到什麽,問,“我的涼薯呢?”
石頭正在攪小米粥,說:“都在那邊的袋子裏呢,沒人碰你的。”
程迦過去,打開袋子一看,臉就冷了,“怎麽隻剩一個了?”
幾人麵麵相覷。“沒誰拿你的啊。”
石頭回想一下,說:“可能昨天老板做飯的時候,拿去炒菜了。”
“它又不是菜。”程迦冷哼一聲,往外走。
十六嚇一跳,攔住道:“算了,炒了就炒了,下次給你買一筐,讓你抱著,誰也不讓拿。”
程迦隻是想出去抽煙,無語地看著十六。
十六還問:“七哥,你說是吧。”
程迦回頭看彭野,他已開始剝最後那顆涼薯,剝好了遞給程迦。
程迦上前接住,坐在小板凳上吃。
彭野蹲在藥罐旁邊看守,有點兒無語地看了她一眼。
程迦眼睛斜過去,“看什麽?”
“幾個涼薯,至於嗎?”
“下次碰到的,或許味道都不一樣了。”程迦說。
彭野有一會兒沒說話,又道:“別吃光,留一半,喝完藥再吃。”
程迦淡淡地哦一聲,彭野起身去拿碗,她的目光不自覺追向他的背影。
他個子很高,身材不是壯實的那種,穿著衣服看偏瘦,可脫了衣服完全是另一番光景,摸哪兒都有勁。三十四五的男人少有像他這樣的。
昨晚——
她說:“我見過更好的。”
他說:“你沒有。”
後來她發現,他說對了,她沒有。
可她說:“我會遇到更好的。”
他說:“你不會。”
嗬,男人狂妄的自信。未來的事,誰知道呢。
彭野拿碗過來,盛了藥端給她,問:“你看什麽?”
“沒看什麽。”程迦微皺起眉把碗裏的藥一口喝完,碗還給他,繼續咬涼薯。
十六過來,勾彭野的脖子,“七哥,你昨兒一晚上不見人,跑哪兒去了?”
程迦自若地咬涼薯。
彭野說:“輪到你管。”
十六嘿嘿笑,“你和那個女朋友講電話能講一晚上啊,是不是要舊情複燃?”
彭野一時間無話可說,看一眼程迦,她表情平淡而冷感。
“你最近閑話挺多。”
“我這是為你以後著想啊,這些年都沒見著個把女人,好好把握,以後不幹了,都不用費心找老婆。”
彭野說:“有這心思,多給自己籌謀。”
不久,金偉和林麗來了。
昨晚大家一起吃飯聊得很暢快,石頭回請他們倆吃早餐。
金偉進來後,忍不住又打量了彭野好一會兒。
他想了一晚上,還是覺得不對,彭野應該還有別的什麽事。他記得在哪兒見過彭野,但絕對不是以韓玉男朋友的身份。
吃早餐大家都不講究,端一碗粥,拿一個饃,站著坐著蹲著吃的都有,走哪兒算哪兒。
灶屋裏晨光燦爛,程迦覺得畫麵美好,拿相機拍下他們四人吃早餐的姿態。
石頭蹲在灶台邊狼吞虎咽;十六坐在灶台上,腮幫子鼓得老大;尼瑪站在木窗邊細嚼慢咽;彭野蹲在草堆上,一手端著碗,一口正咬著手裏的窩頭。
程迦盤腿坐在地上,看了看拍的照片,很滿意。她端起地上的碗,把小米粥一口氣喝完。
林麗在一旁說:“程迦,給我們大家一起照張相吧。路上相遇,也是緣分啊。”
程迦沒應,她不喜歡聽人指手畫腳,尤其不喜聽別人的意思使用相機。但看石頭他們沒有反對的意思,她起身,說:“用你的相機照。”
林麗一愣,她不喜歡別人碰自己的相機。
程迦淡淡地問:“你想留紀念,用我相機照了,照片怎麽給你啊?”
林麗愣了愣,又笑了,把相機摘下來遞給她。
林麗過去,和石頭他們站在一起。
程迦從鏡頭裏看到了彭野,他站在最邊上,不太自然。他看了鏡頭一眼,程迦卻莫名感覺他的目光穿透了鏡頭,在看她。
然後,他側過頭去了。
程迦於是摁了快門,她抬起頭來,淡淡道:“好了。”
林麗跑過來說謝謝,剛要看照片,程迦把自己的相機遞給她,說:“幫我照一張。”
她跑去彭野身邊站好,抬頭看他一眼,“不許扭頭啊。”
彭野沒應答。
石頭不像剛才和林麗照相時那麽拘謹,開心地往程迦這邊擠;尼瑪也不像剛才愣愣地瞪著眼,他靦腆地笑了;十六還酷酷地擺了個姿勢,抱著手,昂著頭。
林麗摁了快門,臉上很平淡,說:“好了。”
程迦跑回去看,然後就安靜了一瞬。
彭野還是沒有看鏡頭,但他低頭在看身邊的程迦。
她抱著相機回頭看彭野,他繼續嚼窩頭去了。
吃完早餐,大家收拾東西準備離開,程迦去院子裏上廁所,相機手機都沒帶,怕不小心掉進茅坑。
她走了沒多久,手機開始響個不停。一開始大家都沒理會,但對方不停地打,鈴聲永無止境似的。彭野以為有急事,走過去拿起一看,屏幕上顯示了三個字:“方醫生”。
彭野心裏浮起一種無法言說的異樣。
“我去找程迦。”他拿著電話出去。
來電鈴聲停了,然後又響起。還是那三個字“方醫生”。
他鬼使神差地摁了接聽鍵。
是個女的,劈頭就是一句:“程迦,短信短信不回,電話電話不通,你是在鬧失蹤嗎?”
很普通的內容,彭野覺得自己不該接這通電話。他清了一下嗓子,說:“程迦在廁所,過一會兒我轉告她。”
那邊的女人沉默了,幾秒鍾後,肯定地問:“她和你上床了。”
彭野舔一下嘴唇,一時啞口無言。
方妍語氣警告道:“你以後離她遠一點兒!”
彭野不經意地皺了眉,寡淡道:“我會告訴她你打過電話。”說著,準備掛電話。
“你會害死她的。”方妍一聲疾呼,彭野電話又拿回耳邊。
“得癌症的人需要嗎啡緩解痛苦,可嗎啡是毒。”
彭野有些不屑地淡笑一聲,“你和我說這些,合適嗎?”
“程迦這種女人,對男人很有吸引力,她如果認真地看你一眼,就會讓你覺得自己很特別。可她會用那種眼神看很多人。因為她隻是追求一切形式的刺激,她不能控製她自己。”
她提及程迦的語氣讓彭野不爽。
他冷淡而不耐煩,道:“她來了,我會告訴她你打過電話。”
“我說你這人怎麽……”
彭野掛了電話。
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早晨的太陽剛剛升起,草垛的影子又斜又長,和他的平行。這世上,每個人心裏都有陰暗,都有疾病,隻不過有的藏著掖著,有的忍著熬著,有的不。
身後傳來程迦淡淡的聲音:“你站在這兒幹什麽?”
彭野回頭。
程迦抱著手,看他不說話,問:“在等我?”
“哦,”彭野把手機遞給她,“一直響個不停,怕有急事。”補充一句,“你這手機太靈,手指不小心一碰就接了一個。”
程迦笑了一聲,“是你手笨。還有你那手機,早該淘汰了。”她抬頭看他,“要不我送你一個,回上海買了寄給你。”
彭野說:“不用,能打電話就行。要那些花裏胡哨的功能也沒時間玩。”
“我送你,為什麽不用?”
彭野寡淡地看她一眼,“要給你小白臉送東西?”
程迦愣了愣,突然就笑了起來,“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你這臉能和‘白’字沾邊?”
彭野道:“那什麽顏色?”
“古銅……”程迦說完,又搖搖頭,“沒那麽黑……嗯,蜜。”
程迦說:“你身上是蜜一樣的顏色。”
彭野瞧她一眼,“是我理解有問題,還是你這話說出來的確很色?”
程迦但笑不答。
她接過手機來看,見是方妍,笑容隱隱就收了。她平靜地把未接電話的記錄全刪掉。
彭野問:“這醫生是幹什麽的?”
程迦抬頭,“她和你說什麽了?”
彭野道:“她說讓你接電話。怎麽了?”
程迦:“沒什麽,這醫生腦子有病。”
彭野稍稍揚眉。
程迦很認真地說:“真的,強迫依存症。需要從我這兒找存在感。”
彭野推推她的肩膀,說:“走吧。”
走幾步,他下意識地問:“肩上換藥了嗎?”
“換了啊。”
“哦。”
一行人要趕路,早早先離開。
金偉看著他們遠去的影子,還在思索彭野是誰。想著想著,突然間就想到了什麽。
他走到一邊,撥通了電話。
“韓玉啊,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你那個前男友……他是不是十二年前二環那個案子……哎你生什麽氣啊,我就問問……哎……”
金偉把手機拿下來看,“怎麽就掛電話了?”
他歎了口氣,轉身進了門。
東風越野開出去幾小時,進入青海,一望無際的草原荒漠出現在路的前方。
今天和以往不一樣,走得越遠,眾人氣氛越高昂,這段旅途終於要到終點。
十六甚至開了窗戶大喊一聲:“馬上到家啦!”
後邊車裏的石頭和尼瑪也熱情呼應。
程迦望著窗外,可可西裏萬變的風景在流淌,青嫩的草原,湛藍的天空,枯黃的荒野,蒼茫的戈壁,金黃的沙漠;唯一不變的是永遠不知疲憊像風一樣追著越野車奔跑的藏羚。
一路磕磕絆絆,到了下午,他們的車上了青藏公路,速度瞬間提了上來。
十六很興奮,回頭衝程迦道:“這下快了,過一會兒就能到站。咱們隊裏還有好多人呢,他們都很想見你。”
“好啊。”
程迦回頭望著車後的風景,崇山峻嶺,荒野無邊,一條公路直通天際。
程迦說:“停一下車。”
十六知道她要照相,樂嗬嗬地把車停下。
彭野走下車,點了根煙抽。
程迦打開相機箱子,拿出自己最常用的相機。她推開車門,把相機從黑絨包裏拿出來,突然間,她就變了臉。
彭野呼出一口煙,回頭見了,問:“怎麽了?”
程迦很靜地說:“這相機不是我的。”
彭野瞬間想起,他注意過,林麗的相機和程迦的幾乎一模一樣。
程迦表情很冷靜,手卻在顫抖。她咬了咬手指,又把手拿下來,說:“林麗把我的相機換了,這相機不是我的。”
十六見程迦這突然失心的樣子,有些慌,“我看著是一樣的啊,你再好好看看。”
程迦於是把相機捧起來,卻看也不看,突然用力摔在地上,幾萬塊的相機和鏡頭被砸得稀巴爛。
後邊趕來的石頭和尼瑪嚇傻了。
高原上的風吹著她頭發在飛。
程迦很平靜,什麽話也沒說。
她大步走向紅色吉普,拉開車門上駕駛座,發動汽車,倒檔,轉彎,加速……輪胎在公路地麵上打滑,發出刺耳的聲響。
“程迦!”彭野扔了煙,瞬間百米衝刺過去。
程迦的車閃電般倒過彎,加速朝遠處衝。
“程迦!”
彭野拔腳飛奔,抓住車後座的門擰開。
他敏捷地跳上汽車,一抬頭從車內鏡裏看到程迦空洞的眼神。瞬間,他打消了製服她讓她停車的念頭。
吉普車很快消失在十六等人的視線裏。三人瞠目結舌,來不及做任何反應,十六電話響了,是彭野打來的,他聲音很低,語速也快,“你們先回去,羊皮帶在路上不安全,我們找著相機立刻回來。”
“哎……”十六還沒開口,彭野掛了電話。
三人沒辦法,隻得先回保護站。
沒幾個小時,太陽下山了。
吉普車行駛在坑坑窪窪的高原上,程迦一路沒說話,隻顧開車。
氣溫慢慢下降,晚風涼颼颼地往車裏刮。程迦沒有感覺,彭野上前升起車窗玻璃。
車身顛簸,彭野爬去副駕駛上坐著,看一眼程迦,她很冷靜,也很平靜,眼神卻怔忡,像被掏了心。
彭野喚她:“程迦。”
她開著車,沒有反應。
“程迦。”
她睫毛顫了顫,“嗯?”
“你開了很久的車,停下休息一會兒。”
“我不累。”她說。
“氣溫降了,停車換件衣服。”彭野說。
“我不冷。”程迦說。
他能挨凍,她身上到處是傷,挨不住。
“你身上傷還沒好。”
“我不覺得疼。”
彭野坐了幾秒鍾,去後邊打開她的箱子,找了件外套出來給她披上。
漸漸,夜來了。
但荒野上的夜,並非伸手不見五指,夜空中有雲月繁星,地平線上閃著微弱的天光,沒有萬家燈火,沒有和人類有關的一切。
神秘,遼遠,沒有邊界,也沒有阻礙。
彭野看了眼手表,晚上十點多。程迦開了五個多小時的車。
“程迦。”
“嗯?”
“你該休息了。”
“我不累。”
“你的肩膀該換藥了。”彭野說。她的藥和行李一起放在吉普車上。
程迦沒回應,還在開車。
“程迦。”彭野抬手握住方向盤上她的手,有點冰涼。這樣疾馳的速度隻會讓她越來越躁,必須停下。
“換藥。”他用力握她的手。
她終於放慢車速,停下來。
車燈在荒原上投下一道燈光,蚊蟲在飛。
她僵直很久,才歪頭靠在椅背上,長時間駕駛後,人有些疲憊。車停後,她身上急躁的氣焰也慢慢滅下去了一點。
彭野到後座拿了藥,湯藥沒法熬了,藥丸遞給她,卻發現沒水。在車上找了半天,隻找到一瓶不知是石頭還是尼瑪喝過的礦泉水,剩了一半。
程迦說:“就那個吧。”
彭野擰開瓶子,要遞給程迦,她沒接,仰起頭,張開嘴。
彭野頓了一下,俯身過去,瓶口懸在她嘴巴上方,水流淌進她嘴裏。
她的嘴唇是粉紅色的,他知道那有多柔軟,他的手微微顫抖。
她張口喝著水,眼睛垂下來看他,筆直而安靜。他收了水瓶,程迦把藥塞到嘴裏,仰一仰脖子吞下去。
眼神還定在彭野臉上,問:“你剛才抖什麽?”
彭野擰著瓶蓋,沒搭理她。
程迦道:“問你話呢。”
“沒抖,手有點兒軟。”
“你又沒開車,手軟什麽?”
“……”
彭野看她一眼,她是個大人了,說話卻和孩子一樣愛刨根問底,把人逼得退無可退。
彭野說:“換藥!”
程迦靠進椅背裏,淡淡地睨著他。不用開口,彭野明白她的意思。
“你傷在左肩,不順手,換個位置。”彭野說。
程迦坐去了副駕駛。
彭野欺身過去,解開她的衣衫。
程迦垂眼盯著他的手看,看他一點一點解開自己的衣服,她慢慢燃了精神。
荒原寂靜而神秘,偌大的黑夜裏隻有他們兩人。
彭野給她敷藥,她目光始終在他臉上。
她表情平靜甚至冷淡,眼睛卻亮晶晶,像獵豹盯著羚羊。
彭野被她看得心躁,問:“你一直看著我幹什麽?”
程迦沒來由地問了句:“你的父母還活著嗎?”
彭野揣摩著她這話有點兒古怪,但還是說:“活著。”
“你們關係好嗎?”
他遲了幾秒鍾,說:“還行。”
程迦說:“和媽媽關係好,爸爸不行?”
彭野的目光從她身體上挪到她臉上,定了一秒鍾,她那雙眼睛總是把他看得死死的。他下手不輕地把她胸脯上的舊藥揭下來,她微微皺了一下眉。
他把新藥一點點敷上去。
程迦說:“你很少和你父母打電話?”
“嗯。”
“常回去看他們嗎?”
“不常。”
“多久一次。”
彭野又看她一眼,眼神抗拒,但還是答:“一年左右。”
程迦有一會兒沒說話。
彭野皺了眉,問:“怎麽?”
程迦說:“因為很忙?”
彭野沒有很快回答。
程迦說:“忙是借口。”
又被她給看出來了。彭野微微咬了咬牙齒,說:“我有個弟弟。”
程迦哼笑一聲。
“你笑什麽?”
“用這個自我辯解。”
彭野給她貼上紗布,有點兒忍無可忍,道:“我的事,你少管。”
程迦說:“好,我不管。”
她突然間挑事,又突然間順從,彭野不得不懷疑。
他意識到,她一點兒不關心他的私事,她隻是喜歡觸碰他私事後,他或強忍怒意或克製爆發的瞬間,就像在流風鎮客棧走廊上偷聽電話後的針鋒相對。
車廂狹窄,程迦有些費勁地扭過去,湊近他耳朵邊,輕聲問:“想嗎?”
彭野卻笑了一下。
“笑什麽?”
“剛惹了我,現在來安慰嗎?”
“你不想要安慰嗎?”程迦眼神狂野,渴求,帶有召喚性。
彭野終於抓住她的手,製止。
程迦掙紮,彭野一使勁,把她的雙手扣在座椅背上。
“程迦!”
窗外的風湧進來,荒原上死一般的寂靜。
程迦靜了下來,盯著他,眼裏的迷亂和狂躁漸漸消退,變得荒蕪安靜。
她手上掙紮反抗的力道鬆了下去,她歪著頭,不知在想什麽,過了好一會兒,輕輕喊他一聲:“彭野。”
“嗯?”
“我把相機弄丟了。”她說。
彭野摸了摸她的頭,說:“我們會找到的。”
“會找到嗎?”
“會。”
“如果找不到怎麽辦?”她問,手在輕顫。
彭野無法回答。
“找不到怎麽辦?”
頭頂的星空隱匿在雲層裏,隻剩地平線上的天光。
夜裏,她的臉看上去更白了。
“十七年……我從沒弄丟過相機。”
“就像士兵,在戰場上不能弄丟自己的槍。槍丟了,命就沒了。”她說。
“你很年輕,看不出來學攝影那麽多年。”他說。
“我爸是攝影師,我從九歲開始跟他學。”
“你爸爸像你一樣出名?”
“他不出名,他隻拍自己喜歡的東西,卻不賣自己喜歡的東西。”
她不經意皺了一下眉頭,想起父母總為此吵架。父親不是個厲害的人,他很溫柔,他總能看到別人忽略的美。
程迦平靜地說:“白天我不該砸相機,我永遠都不該砸相機。這是謀殺。當時,那個相機鏡頭在看我。”
彭野說:“當時你太憤怒。”
“也是。”程迦淡淡一笑,說,“我爸也砸過相機。”
彭野問:“為什麽?”
“我中學的時候,進他的暗室翻照片,打翻了櫃子頂上的顯影水。水從頭頂澆下來,進了眼睛。”
彭野望著車燈照亮的荒原,夏夜的飛蟲撲打著燈光,他問:“然後呢?”
程迦:“我失明了。”
“爸爸太悲傷,砸了相機,再不拍照了。”
彭野的手無意識地虛握了一下。
車窗外,黑暗籠罩原野,他想起那個夜晚,女學生坐在血泊裏,雙目空洞,盯著他。
“你叫什麽名字?”
“程迦。”
“你是誰?”
“我是攝影師,程迦。”
那時他想,瞎子怎麽會是攝影師?
他問:“眼睛怎麽好的?”
“爸爸車禍死了,把眼角膜給了我。”靜謐的車廂裏,她聲音不大,卻很清晰,“我有時想,他是不是故意要把眼睛還給我。”
“你總這麽想?”
“不會。隻是很久以前想過。”程迦淡淡道,“說實話,我快忘了他了,很少想起他。人活著都在操心自己,其實沒那麽多心思去想念。”
彭野淡淡一笑,“那倒是。”
笑完,卻有隱憂。失去相機,她的精神在慢慢崩潰。
彭野俯身給她係上安全帶,程迦要阻攔,彭野手掌摁住她的額頭,她腦袋動不了,淺色眼瞳看著他。
他說:“你休息,我來開車,保證很快趕到流風鎮。”
程迦沉默了一會兒,點頭,“好。”
彭野發動汽車,開了沒多久,扭頭一看,程迦靠在座椅上睡著了。
她太累了。
午夜一點,他們到了流風鎮。
車輪駛上石板路的那一刻,程迦醒了。她對周圍的環境總有股常人難以理解的靈敏。
深夜的小鎮街道,一片寂靜。
下了車,程迦直奔客棧門口敲門。
很快,堂屋裏的燈亮了。
“來了……來了……”來開門的是客棧老板的老母親,以為有人要住店,開門一看,認出是熟客,說,“今晚還要住啊?”
程迦很平靜,問:“阿嬤,和我們一道來的那一男一女退房了沒有?”
老人家說:“沒有啊。”
程迦於是微微笑了。
“阿嬤,”程迦聲音不大,像怕嚇到老人家,“我借你家一樣東西哦。”
老人家說:“可以啊,借什麽?”
程迦沒答,轉身走進灶屋,幾秒鍾後,提著柴刀出來,平靜地往樓上走去。
程迦站在那對男女的房門前,拍了幾下門,說話聲也平靜:“開門。”
身後,彭野大步上來,拉住她握刀的手。程迦扭頭,眼神冷靜。彭野鬆了手。
屋裏傳來迷糊的男聲:“誰啊,三更半夜的?”
程迦吸了吸臉頰,說:“開門。”
彭野上前一步,站在她身後,他低下頭,在她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
程迦抿著唇,沒應。
裏邊的人慢吞吞的,趿拉著拖鞋過來,打著哈欠拉開門。“這大半夜的,我說你們店……”金偉揉揉眼睛,“哎?怎麽是你……”
程迦撞開門,進了屋子,問:“那女人呢?”
“怎麽這麽不禮貌……”金偉扭頭見她拎著把砍刀,頓時瞌睡全醒,“我的天,你這是要幹什……”
程迦走到床邊,掀開床上的被子扔地上,床上空空如也。她掀開窗簾,又走去浴室,沒有林麗。
程迦回頭,很平靜地說:“人呢?”
金偉迷糊地道:“你找誰啊?”
程迦道:“跟著你的那女人。”
金偉說道:“你說林麗啊,她走啦。”
“走哪兒去了?”
“工作上還有事,她先回了。”金偉問,“你找她幹什麽?”
程迦道:“你和她什麽關係?”
“夫妻啊。”
程迦頓時就笑出一聲。
金偉道:“你這人……笑什麽?”
程迦道:“她偷了我相機。”
金偉一愣,“不會吧,是不是你搞錯……”
程迦打斷道:“小時候我媽說,偷人東西,要被砍手指頭的。她是你老婆,你替她來。”
金偉看著她手上的刀,臉白了,“我……我不知道她在哪兒,我和她不是一路的。”
“不是一路,你們住一屋?”
“這……”金偉麵紅耳赤,憋了半天,一屁股坐在床上,痛苦地揉頭發,“真不是一路,我不知道她去哪兒了。”
“哦。”程迦冷淡地道,“我知道,隻是試試你的反應。”
她說:“你和她是途中搭伴搞在一起的。”
剛在門外,彭野和程迦說了幾句話,金偉手上有戒指印,但沒戒指;金偉那晚吃飯時說“早知你們分手,我就追韓玉去了”,林麗沒吃醋。
彭野說,進了屋,金偉不會像老公一樣維護林麗,她隻管找林麗就行。
但沒想,林麗人不在了。
程迦說話直白,金偉臉紅成豬肝,無奈地看著彭野,“我是搞體麵工作的,你們別說出去啊。不然我……我可就完了。”
程迦捏了捏手裏的刀柄,有點兒沒耐性了,問:“林麗她人在哪兒?”
“你都知道我們是搭伴的了,我真不……”
程迦打斷道:“給她打電話。”
金偉又是一愣,“我們沒準備回去了聯係,我不知道她電話。”
程迦道:“我說,讓你給她打電話。”
金偉道:“我真不知……”
程迦看他一眼,拿刀的手緩緩抬起,和肩膀齊平,手一鬆,刀垂直墜落,砍瓜一樣砍進木桌裏,筆直立著。
金偉腿一哆嗦。
“你打不打?”
金偉看著彭野,“咱們好歹是熟人,你也不管管她?”
於是,彭野拔腳走到門邊,給門落了鎖。
金偉腿抖手也抖,拿起電話道:“我打……我打……”
程迦說:“免提。”
金偉開了免提。程迦去看,號碼是“林攝影師”。
信號不好,打了幾次都打不出去,到窗邊試了半天才通,但響很久都沒人接,最終自動掛斷。
金偉說:“她不接不能怪我了吧,可能睡覺靜音了。”
程迦把他手機奪過來,翻通話記錄。
“哎你……”金偉上前要攔,後來還是沒敢。
程迦查了一下,這段時間金偉電話不多,幾個科長主任之類的,聯係最密切的是“老婆”,然後是“林攝影師”。
他沒騙她。
程迦把林麗的號碼記在手機裏,想想,又把他手機裏和林麗有關的通話記錄、電話號碼、短信、微信全刪了。
金偉怔愣,“你這是幹嗎?”
“避免你給她通風報信。我記了你老婆的電話,你老實點兒。”
她把手機扔給他,轉身拿桌上的柴刀,沒想那刀砍得深,她拔了幾下竟拔不出來。
彭野上前,握住刀柄,說:“鬆開。”
程迦鬆開手,彭野輕輕一提,那刀出來了。
走出房間,彭野問:“你怎麽知道金偉有林麗的電話?”
“金偉說自己是檢察官,林麗會放過這麽好的人脈資源?”
程迦走出客棧,站到街上,再次撥林麗的電話,還是沒人接。
彭野說:“先在這兒住一晚,你需要休息。”
程迦搖頭,“我睡不著。”隔幾秒鍾,“我要把電話打通。”
彭野說:“你去睡覺,我來打。”
程迦沒吭聲,她的確有些累了。她走到車邊,靠在車身上望天上的星星。彭野也走過去靠在車上。
深夜的小街道安安靜靜。
程迦摸出一支煙來,點燃,她扭頭,揚揚手裏的打火機,問:“要借火嗎?”
彭野說:“煙扔越野車上了。”
程迦把煙從嘴裏拿下來,遞給他,問:“要抽嗎?”
彭野笑了笑,搖頭。
“幹嗎不抽?”
彭野說:“這女人抽的。”
程迦淡淡翻了個白眼,手遞過去,“嚐嚐女人煙的味道。”
彭野接過,吸了一口。
程迦問:“怎麽樣?”
彭野說:“淡。”
煙細細的,煙嘴上有她嘴唇的香味。他想起那天在雪地裏,程迦抽他的煙,濃烈得被嗆到。他心裏有些好笑,人卻平靜地把煙還回去。
程迦接過來,抬頭望星空,過了好一會兒,她朝著天空吐出長長一串煙霧,說:“這次來,拍的幾乎所有照片都在那個相機裏。”
彭野沒有安慰,他清楚嘴上說什麽都沒用。
他望著星空不說話,某一瞬間,腦子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他扭頭看程迦,“所以黑狐要追殺你。”
程迦擰眉,想了一會兒,明白過來,“你意思是我相機裏有黑狐的照片?”
“你和黑狐隻打過一次照麵,但很可能你拍進相機裏了。”
程迦回想,那天她在客棧,的確拿著相機去屋頂照相,還照過街道上的行人。
“他在那條街上,他抬頭看到我了。”
彭野道:“他應該沒戴麵罩和墨鏡,被你拍到了正臉。不然不至於追殺你。”
程迦道:“他們的目的是我的相機。這麽說……林麗她……”
彭野咬了一下嘴唇,她很可能成為第二個替死鬼。
程迦含著煙,再次打林麗電話。這一次,快要掛斷時,接起來了。
程迦把煙從嘴裏拿下來,沒立即說話。
“你是林麗的朋友吧?”接電話的是個男人,鼻音很重,發音不清。
程迦摁滅了煙,剛要說話,彭野把手機拿過去,平靜地道:“對,你哪位?”
那人道:“哦,路人。她路上蹭壞了我的車,身上沒帶錢。你過來接她一下,順便帶給我六千塊錢的賠償費。”
程迦皺了皺眉,林麗不可能沒帶錢。
彭野接過話說:“林麗沒事吧,我和她說幾句話。”
“林小姐,接電話吧。”那語氣不知是禮貌,還是輕佻。
接著是林麗的聲音,很平靜,“金偉嗎?我在路上……不小心碰了人家的車,得賠點錢,你帶過來吧,也就六千……”
彭野等她講完,不緊不慢道:“我是程迦。”
那邊林麗倒吸一口冷氣,語氣隱隱發顫,“你……”一個字,又忍住了,“程迦啊,我以為是金偉呢,我走的時候,錯拿了他的相機。”
她不蠢,沒說相機是程迦的,不至於到時見麵有牽扯。
林麗語氣微顫,“是真‘拿錯’了。你讓他相信我,我發現後給他打過電話,沒打通。真是拿錯的。”
彭野看程迦,她垂著眼。
彭野說:“你在哪兒。”
“木子村,具體地點你到了給我打電話。”林麗說,又很慢地加了句,“對了,他們和我談得挺好,沒有不愉快。人都挺好,我用相機照了幾張……照片,金偉應該不介意吧。”
程迦看了彭野一眼,彭野說:“他應該不介意。”
“最好今晚前趕到,這群朋友很忙,他們也要趕路。”
“好。”
彭野掛了電話,說:“對方搶了相機後,正好撞上有人給林麗打電話,想順道撈點兒錢。”
程迦道:“不能報警了。”
林麗暗示她留了不雅照在他們手裏,帶警察去,她不會做證,反而站在對方那邊。荒原大漠,他們還沒進村就會被發現。
反倒他們兩人去,對方不知他們知道對方是壞人,也不知他們是機主,以為相安無事賠了錢就走人。
隻是不知道他們會不會認出彭野。
程迦問:“木子村在哪兒?”
“可可西裏腹地。”彭野停頓了一下,說,“去那兒要過沙漠。晚上走很危險,我們得在這兒休息一晚。”
程迦沒有異議。
“你覺得林麗是故意還是拿錯?”
“不知道。”
彭野往屋裏走了一步,回頭問:“從哪兒弄錢贖林麗?”
程迦說:“找金偉要。”
走進客棧,開房時,程迦說:“一間房。”
彭野扭頭看她。
程迦很是順理成章地說:“我錢包在越野車的相機箱裏,你身上應該也沒多少錢吧。”
彭野吸著臉頰,沒應聲。
追她的車追得急,什麽也沒帶,隻剩褲兜裏三四百塊,成了兩人所有家當。
老婆婆說:“標間五十,單人間四十,你們住哪個?”
彭野說:“單人間。”
這回輪到程迦扭頭看他。
彭野笑笑,“不是沒錢嗎?十塊也得省著。”
進了房間,彭野先去洗澡。程迦翻箱子,看有沒有哪兒藏著錢,最後居然真在牛仔褲兜裏找出一百塊。
彭野光腳從浴室出來,程迦蹲在地上,衝他揚揚手裏的錢,“意外發現。”
她遞給他,語氣認真地說:“你拿著。”
“給我幹什麽?”彭野說著,坐到床邊,他微弓著腰背,胸肌腹肌齊齊繃著,洗澡後身體沒擦幹,肌膚上沾著水滴。
“給你管錢。”程迦說。
彭野接過來,有些好笑,他無意識地揉了揉頭發,剛洗過,頭發上的水飛灑出來,濺到程迦臉上,有皂莢的清香。
他發覺水濺了她一臉,準備坐遠點,卻見她直直盯著自己。他隻穿了條內褲。
彭野俯下腰,大手握住她的腦袋,往浴室方向擰,“去洗澡。”
程迦扭回頭來,“你不洗內褲?”
彭野被她問得有些尷尬,“我什麽也沒帶。”
程迦盯著看,“現在洗,明天就幹了。”
彭野:“……”
如果一人住一間,他就洗了。她在這兒,他洗了穿什麽?
程迦抬頭,目光從內褲移到他臉上,淡淡道:“我又不是沒看過。”
彭野:“……”
他走進洗手間,脫了內褲,在水龍頭下衝洗。
夜裏很安靜,隻有他搓內褲的聲音。
程迦脫了鞋,光腳走過去透過門縫看,他弓著腰身,因搓洗的動作,渾身的肌肉都緊繃著,額發上的水珠搖搖欲墜。
洗了一會兒,她回頭,眼眸濕潤,彭野也看著她。
彭野把綿軟如泥的程迦抱回床上,蓋上被子,她有點兒冷,不經意抖了幾下。
彭野上床,把她拉到懷裏捂著。他身上很熱,沒一會兒,程迦就不抖了。
睡了不知多久,她轉身滾進他懷裏。
黑暗中,彭野喚她一聲:“程迦。”
“嗯?”
“明天要早起。”他語氣有些無可奈何。
“那你睡啊。”程迦說。
他還怎麽睡得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