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子彈
作者:玖月晞      更新:2022-03-26 13:20      字數:10120
  夜裏依稀聽見下雨聲,稀裏嘩啦打在帳篷上,後來有人進了帳篷換班,有人出了帳篷值夜。

  直到不知過了多久,彭野用力晃她,聲音壓得極低,“程迦!”

  程迦猛地睜開眼睛,暴雨打在帳篷上劈裏啪啦響,風聲雨聲裏,摻雜著遠處多聲槍響。

  彭野臉色冷峻,不等她自己起身,一隻手把她拎起來,攬在懷裏急速往外走。

  尼瑪滅了火堆。帳篷外黑漆漆的,隻有模糊的天光,暴雨如注,四周的樹影像鬼魅。

  身後槍聲來來往往,程迦在雨裏不受控製地抖了一下。

  彭野護著程迦迅速爬到帳篷背後的山坡上,把她隱藏在一個土坑裏。他紮營時看了地形,附近灌木多,從下往上看全是灌木,從上往下看,卻視野開闊一覽無遺。

  他們的帳篷在坡腰,車停在坡頂。

  彭野迅速脫下身上的雨衣給程迦穿上,架起槍趴在土坑邊緣,石頭和十六在前邊打掩護,正被逼得往帳篷邊退。

  彭野瞄準黑暗中連成一片的幾個人影,扣動扳機,山坡下傳來一聲慘叫。

  人影散開了,彭野沒有繼續開槍,視線太模糊,怕打到石頭和十六。

  很快尼瑪伏身爬上來,溜進土坑。彭野問:“多少人?”

  尼瑪答:“十來個。”

  彭野咬了一下嘴唇,頭發濕漉漉的,一簇簇貼在額頭上。

  彭野問:“你槍裏多少子彈?”

  尼瑪說:“十枚。”

  彭野說:“夠了。過一會兒石頭把他們引上來,我打掩護,你做主槍手。”

  尼瑪沉默了幾秒鍾,說:“好。”

  說完,尼瑪爬出土坑,溜到上坡斜上方的灌木叢後去了。

  程迦穿了雨衣,可渾身還是濕透,冷得牙齒咯咯直打戰,雨水糊得她睜不開眼。

  “你再忍一忍。”彭野把她拉過來,擋在身下,槍口瞄準五六個潛伏上山坡緩慢靠近帳篷的人影,扣動扳機。

  一連串槍聲在程迦頭頂炸開,步槍巨大的後坐力衝擊在彭野的肩膀上,也一次次衝擊著他身下的程迦。黑暗讓觸覺格外清晰。

  彭野壓在她身上,渾身肌肉都緊繃著;雨水也打在她臉上,她喘不過氣,每次開槍都是一次後坐力的爆發,兩人在坑裏顛簸,身體一次次撞擊。

  她像是要糅進他身體裏。

  程迦昏眩而痛苦,喘不過氣,她雙手緊緊抓著他的腰。

  彭野開槍引來對方瘋狂的反擊,數發子彈打在土坑邊緣,泥土四濺。彭野迅速壓低腦袋,把程迦護在身下。

  數發連射後,槍聲停了,雨也變小了。灌木叢裏漸漸有股死一般的寂靜,隻有嗚嗚的夜風。

  對方的人正緩緩靠近彭野所在的土坑,連程迦也聽見了腳步聲,她抹開眼睛上的雨水,看向彭野。

  彭野卻望著天空上的雲,握著槍,極深地蹙著眉。

  風在吹,他低低地道:“3……”

  天太黑,她看不太清他的臉,隻有低低的聲音。

  “2……”

  程迦見他的手摁在一把手槍的扳手上,對著天空……

  “1……”

  他對著天空開槍了,而這手槍聲似乎是某種信號。

  一瞬間,風吹走了烏雲,月光如水銀一般傾瀉而下,照亮了整個雨後的山坡。

  而他輪廓分明的臉清晰在了月光裏。

  尼瑪開槍了,砰!砰!砰!砰!砰!砰!

  程迦聽見坡下不遠處一陣毫無章法的亂開槍,外加痛苦慘叫,罵罵咧咧。對方正迅速撤退。

  彭野探頭去看,有個人一槍打過來,他迅速躲回。

  彭野冷冷地咬著牙,用力推了一下步槍的保險栓,不做任何停留再度起身,槍架在左手臂上,砰的一聲,那個人倒在地上,捂住腿往後爬。他身邊的人都湧上去拖他。

  他打中了一個頭頭。

  彭野冷著臉,迅速判斷人群裏“四肢健全”的人,砰砰砰……

  哀號慘叫聲此起彼伏。

  對方的槍也瞄過來,子彈數連發,響徹天空。

  但很快,烏雲再度遮蓋月亮,山坡陷入一片漆黑。

  世界安靜了。整個山坡安靜了。

  不久後,天空開始淅淅瀝瀝地下雨,坡腳響起汽車發動的聲音。

  人走了。

  尼瑪從灌木叢裏滑出來,飛快溜到這邊來。彭野也鬆開程迦,走出土坑,石頭和十六正趕來會合。

  彭野問:“怎麽樣?”

  尼瑪答:“兩個肩膀,兩個肚子,一條腿……一個腦袋。”

  彭野簡短有力道:“有進步。”

  十六摟住尼瑪的肩膀,誇讚道:“不錯,會是咱們隊的接班神槍手。”

  尼瑪愣了愣,剛才開槍時的冷靜穩重全不見,不好意思地揉揉頭,“都是七哥教我的。”

  想了想,他又小聲道:“哥,我不是故意打他腦袋的。”

  彭野說:“我知道。”

  麵對盜獵者,如果能盡量讓對方喪失行動能力,就不能取其性命。

  石頭問彭野:“老七,現在怎麽辦?追嗎?”

  彭野說:“趕路。”

  天空又開始淅淅瀝瀝地下雨了。

  眾人很快開始收拾東西,程迦獨自走到一邊,靠在大樹上,點了根煙抽。彭野以為她剛才嚇到了,需要自己平複,便任由她了。

  大家收好東西走到車邊,程迦問:“最近的城鎮在哪兒?”

  石頭邊往車上搬袋子,邊道:“往回走,得好幾個小時。估計會碰上剛才那幫人……你問這幹嗎?”

  程迦說:“往回走。”

  周圍很安靜,隻有下雨的聲音。

  彭野把她的箱子放到車上,回頭看她,天太黑,她的臉有些模糊,看不清表情。

  彭野想了幾秒鍾,在槍戰來臨之前,他們正陷入冷戰。彭野說:“程迦,現在別任性。”

  “往回走。”程迦靠在車邊,沒有半點要上車的樣子。

  彭野皺眉,“你又怎麽不爽了?”

  黑暗中,她煙頭上的火光燃了一下,又黯淡下去。

  她慢慢呼出一口煙,平靜地說:“我中槍了。”

  月光從雲層的縫隙裏灑下來,她靠在車邊的身影漸漸清晰。

  她臉色蒼白,人卻很平靜,右手拿著一支嫋嫋的煙。左肩膀下,胸部上方破開一個洞,鮮血緩慢地往外滲。

  十六和尼瑪都震驚了,“這什麽時候弄的?”

  程迦隱忍地皺了眉,問:“你們現在要和我談這個?”

  肩膀上絲絲綿長的痛感叫她的頭腦前所未有的清晰而活躍,持續不斷的刺激從肩膀上源源而來。她點了一下煙灰,拉開車門,說:“送我去醫院。”

  “繼續趕路。”彭野的聲音傳來。

  程迦抬起眼睛看他,語氣有點兒冷:“你說什麽?”

  雲層籠罩過來,又開始淅淅瀝瀝地下雨了。

  彭野不近人情地說:“走回頭路耽誤時間,而且危險。”

  程迦咬牙道:“嗬,我肩膀裏有顆子彈。”

  彭野卻無動於衷,黑眸冷靜,像一隻審時度勢的狼,盯著她眼睛深處,像在探尋更裏層的意識。程迦臉上的憤怒沒有任何偽造。

  她捏緊了手裏的煙,肩膀上的疼痛一抽一抽的,她的神經被撕扯著。

  她說:“你覺得送我去醫院是浪費時間?”

  彭野平靜地看著她,什麽也沒說。

  程迦心寒,轉身就走,“你們走你們的,我自己開車回去。”

  彭野把她扯回來摁在車身上。

  程迦咬著牙,眼睛裏全是恨,“我說了,我要去醫院。”

  彭野黑眸沉沉,說:“我給你取。”

  饒是程迦,也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瘋了!

  她想去醫院請醫生取子彈,而不是在野外不用麻醉地讓他拿刀從她身體裏挖一塊肉下來。

  彭野回頭對石頭說:“把燒酒拿來。”

  程迦甩開彭野的手,立刻朝自己的車跑去。

  彭野一言不發,大步上前,抱住她的雙腿把她扛到肩上,走到車邊,一把放倒到車前蓋上。程迦起身要滑下來,彭野一躍上車,把她摁倒。

  他一手摁著她的胸口,另一隻手從腰間抽出一把短軍刀,對石頭說:“燒酒。”

  “放開,你放開!”

  程迦眼神像刀,手在彭野手臂上又抓又撓,死命掙紮。

  彭野雖死死摁著她,但她折騰成這樣,也無法下手。他冷著臉,對車下發傻的三人下命令:“來把她摁住。”

  程迦吼:“你們敢!”

  她抓著彭野的手,指甲深深摳進他的手臂,她扭頭看他們,眼睛紅得像血,“你們敢!”

  尼瑪不敢上,十六也不敢。雖然平時他們在無人區受傷都這麽緊急治療,可程迦好歹是個姑娘家。一群人摁著欺負她一個實在說不過去。

  尼瑪難過極了,明明不是為了省時間和怕危險,七哥怎麽就不能好好說呢?

  石頭在一旁好說歹說:“程迦,你忍一忍,挖出來就好了。咱們平時都是這麽……你忍一忍啊……”

  程迦道:“老子忍你先人!”

  彭野二話不說,把車頂上的帳篷繩子扯了下來。程迦預料到他要幹什麽,又踢又踹,可架不住彭野力氣大,兩隻手被綁在車兩邊的後視鏡上。

  “彭野,你敢!”程迦嗓子啞了,踢踹彭野。他用膝蓋摁住她雙腿,把外衣脫下來,將她的腿綁得嚴嚴實實。

  彭野擔心她掙紮中撞到頭,又脫了件衣服墊在她腦袋下。

  他抓住她的衣領,拿刀一劃,衝鋒衣、針織衫一水兒割裂。他把她的襯衣和內衣撕開,大半截白花花的肩膀和胸脯暴露出來。

  一枚子彈嵌進她的血肉,血一點點往外滲。

  程迦眼睛全紅,“彭野,你敢,你敢!你今天剜我一塊肉,我把你心剜出來!”

  彭野語氣很平地道:“我今天就敢了。”

  他跨跪在她身上,雙腿夾住她的上身,把她肩上的衣服撥開,又從石頭手裏接過燒酒。

  程迦掙紮,掙脫不開綁在手上的繩子。

  彭野把匕首咬在嘴裏,一手拿酒,一手捏住她的臉,把她的嘴撬開,燒酒往她嘴裏灌。

  程迦不喝,用力搖頭,可他的手像鐵鉗一樣捏著她的臉,她如何使勁也搖不動。燒口的烈酒灌進喉嚨,一股熱流衝遍全身,燒進腦袋。

  彭野要動手,怕程迦咬到舌頭,他把身上穿的最後一件T恤給脫了下來,把白T恤拉成繩卡在她嘴裏,在她腦後打了個結。

  程迦沒聲音了。

  彭野拿酒洗了刀刃,又澆在程迦傷口上,程迦嗚咽一聲,全身緊繃而抽搐,手上的繩子繃緊成直線。下一秒,刀刃刺進身體,用力一剜。

  程迦的腦子轟然炸裂,瞬間沒了聲音。

  她整個兒蒙了,深蹙著眉仰起頭。極致的痛苦與昏眩下,她卻看見,那時,天空下著月亮雨。

  子彈準確無誤地給剜了出來,掉在車蓋鐵皮上,叮叮咚咚。

  彭野迅速給她上藥,擦幹她的身體,綁好紗布和繃帶。剜除子彈後,他的手反而有些發抖。

  他一邊做一邊看她幾眼,程迦的臉色在月光下更白了,沒有任何表情,目光渙散,發絲淩亂,額頭上不知是雨還是汗。

  彭野聲音不似剛才淡漠,自己都沒意識到帶了點輕哄,說:“好了。沒事了。”

  白布綁在她嘴上,程迦還張著口,眼神卻筆直而又柔軟。不像承受了劇痛,反而像剛剛得到心愛的玩具。

  十六在旁邊打下手,小聲道:“哥,程迦不對勁啊,一滴眼淚都沒流,現在還傻傻的,一直盯著你看,是疼蒙了吧?”

  彭野低頭看她,她目光柔軟而安靜,落在他光露的身軀上。

  彭野說:“是酒喝多了。”

  程迦的傷在胸脯上一點兒,因她躺著,十六眼睛漸漸直了。

  彭野皺眉,拿刀背敲他腦袋上。十六捂著頭逃走。

  彭野給程迦解開嘴上的布和手上的繩子,她手腕都磨紅了。

  他撫了撫她額頭和臉上的發絲,把車前蓋上的子彈撿起來摁在她手心,低聲說:“留個紀念。”

  程迦握著子彈,整個人有些虛脫無力,說:“彭野。”

  彭野把她從車前蓋上抱下來,“嗯?”

  她在他懷裏,歪頭靠在他肩膀上,氣息微弱道:“你記著。”

  彭野沒回應了。

  今天的事。你且記著。

  她渾身濕漉,冰冰涼涼的。彭野抱著她走到車邊,把她放到車後座上。

  彭野說:“我去你箱子裏給你找幾件幹衣服。”他又遞給她一瓶水和幾粒藥,“把消炎藥吃了。”

  程迦含糊地嗯一聲。

  彭野最後找來了那套藏族衣裙,問:“要我幫你嗎?”

  程迦嘴唇蒼白,說:“我自己來。”

  石頭他們圍在樹下生火,彭野走過去,尼瑪說:“咱們等迦姐烤暖和了再走。”

  彭野從兜裏摸出煙,還是程迦給的玉溪,他拿一支,給兄弟們幾支,就著篝火點燃,抽了起來。

  十六歎氣,“哥,你怎麽不和程迦說清楚呢?”

  彭野吸進去一口煙,問:“說什麽?”

  十六說:“你這是為她好,她那身板,沒趕到醫院,就得染破傷風了。現在緊急處理了,能換藥的中醫、藏醫哪個村子都有。”

  尼瑪癟嘴,“哥你非得說不想耽誤行程,不想送她去醫院,我看程迦姐那眼神,她要被你慪死了。”

  彭野冷淡道:“慪她她也不會少塊肉。”

  尼瑪說:“為什麽要慪她呀?”

  彭野不耐煩地皺一下眉,說:“看不慣她。”

  尼瑪不同意道:“迦姐很好的。”

  彭野道:“以後你就管她叫哥了。”

  尼瑪不吭聲了,起身跟著十六去搬柴火。

  走遠了,十六嘀咕道:“這兩人啊,還有得鬥。”

  尼瑪不懂,“為什麽啊?”

  十六拍拍尼瑪的頭,“兩人都太硬,誰也不肯先服軟。”

  那兩人走了,一直沒說話的石頭終於開口:“程迦拍完照片就走了,估計這輩子也不會再來這兒。”

  彭野聽出他話裏有話,忍了忍煩躁道:“說。”

  石頭歎了口氣:“你剛和尼瑪說看不慣她,你要真‘看不慣’她,那就好囉。”

  彭野微微皺眉,“你今天怎麽回事?”

  石頭道:“我那天看見程迦從你房間出來,衣服沒穿好,鞋也沒有。”

  彭野一下無話可講了。

  石頭戳著火堆,火星四濺,他道:“老七,你這事兒要是傳出去,影響不好。程迦是來工作的,說白了也是同事,和外邊找的女的不一樣。說難聽是在內部亂搞,你不在乎,也得為她想想。肖玲那晚說的話咱都聽見了,要不是十六借著送藥去打斷,還不知能蹦出什麽話來。我不懂網絡什麽的,但十六說程迦是什麽網上的名人,網上的人要看不慣誰,說話可難聽了。那可就不是你嘴裏的‘看不慣’了。”

  彭野沒吭聲。道理他都懂。

  石頭又道:“程迦這姑娘吧,說不好,人挺好;說好,卻也不是個好姑娘。看她那雙眼睛,就知道她這人經曆多,不交心。她不會留在這兒,人不會,心也不會。”

  講到這兒,石頭索性把話挑明。

  “你要是想玩,那就和她玩,玩一路了,路歸路橋歸橋;你要不想玩,就別把自己給搭進去。她瀟瀟灑灑地走了,你陷進去出不來。程迦這姑娘有股子妖氣,沒準上輩子是狐狸。我是怕她哪天真會把你的心給剜出來。到時你就廢了。”

  彭野蹙眉深吸手中的煙,在肺腔裏轉一圈又滾出來,道:“我和她什麽事也沒有。”

  石頭道:“我看著你們倆遲早要搞出點事來。”

  彭野沉默了一會兒,說:“我知道分寸。”

  所以對她狠。

  斷她的路,也斷自己的路。

  石頭又歎道:“老七,這麽多年,你一向做事果斷,但這事兒,我看你是把自己搞得這麽一塌糊塗。當斷不斷,害不了她,栽的隻會是你自己。”

  彭野用力抓了抓頭,沒回應。

  石頭見狀,也就不多說了。

  身後傳來開車門的聲音,程迦換好衣服下車,她步子有些搖晃。

  彭野原想過去扶她,再想又沒起身。

  尼瑪經過,要攙她,她拒絕了,自己走過來,蹲下烤火。

  彭野看了她一眼,臉色還是很蒼白,她沒什麽表情,冷靜又漠然,沒有半點痛苦的神色,也沒有和周圍的人說話。

  大家把身上烤幹後,立刻起程。

  得盡早趕到下一個村莊,找醫生給程迦換外用藥開內服藥。

  車開到十幾公裏外的一片灌木叢裏,停下來加油。

  天已經蒙蒙亮了。

  程迦想抽煙,走得離車遠了點,到不遠處的山坡上去。

  天空一片灰藍,東方的山上雲層翻滾,浮現出粉紅色,要日出了。

  程迦走上山坡遠眺,山穀裏鷹在盤旋。

  程迦記得有人說過,隻有在很高的地方才能看到鷹,因為,鷹隻在很高的天空飛。

  它張著巨大的翅膀,肆意瀟灑,乘風而上,從日出到日落,像山風一樣自由。

  風被束縛,便消弭停止;鷹被束縛,便反抗至死。

  程迦的目光久久追隨著那隻鷹,到很高很遠的地方,她不自禁地呼吸一口氣,肩膀上的疼痛清晰刺骨地傳來。

  她靜了一秒鍾,於是又深吸一口氣,疼痛再次絲絲來襲。

  身後有腳步聲,程迦聽出來是彭野。

  她一手夾著煙,一手握著口袋裏的那枚子彈。

  她沒說話,也沒回頭。

  彭野插兜站在她身邊,也沒看她。

  他個子高高的,像一棵白楊樹。他遠望山穀裏翱翔的那隻鷹,孤獨,自由,不可束縛,他覺得程迦像極了那隻鷹。

  此刻,程迦的心應該在那裏,在那隻鷹那裏。

  風在吹,太陽在升起。

  他們站在高高的山坡上,什麽話也沒有說。

  起風了。

  彭野本能地張開五指去探風。

  程迦抬頭望,他的指間有一斜藍天日出,鷹在穿梭。紅色的陽光在他的手指之間湧動,筋絡血管清晰可辨。

  彭野微眯著眼,望著指間的那隻鷹,他說:“程迦,明天是個好天氣。”

  越野車終於繞進可可西裏。

  一路冰原,陽光灑在冰川上,亮晶晶的,像行走在白水晶的世界裏。

  程迦躺在車後座上睡覺。

  “程迦,你想控製你身邊的人和事嗎?”

  “程迦,當你感覺失去控製力的時候,你會發狂嗎?”

  “程迦,你還是不能控製你的情緒嗎?”

  “程迦,你還是渴望刺激嗎?”

  “程迦,你又把藥扔了是不是?藏哪兒了?”

  “程迦,我這是為你好!”

  程迦痛苦地皺著眉,擺了一下腦袋,猛地睜開眼睛,卻望見車窗上一條藍藍的天空。

  她靜了靜,望著,出神。

  天很藍,藍得讓人心裏敞敞亮亮、安安靜靜的。

  她忽然就有些想笑,這裏的天空,比方醫生的話和藥療效好多了。

  彭野說,今天是好天氣,明天也會是好天氣。

  路途順利,沒有風雨。

  明晚會到達保護站。等他們回到工作區,所有可能性都不會再有。

  她抬手搭住眼睛,想著子彈挖出去那一刻極致的痛與昏眩;想著彭野跨坐在她身上,脫掉T恤的那個瞬間。

  快到中午的時候,他們經過高山上的小村子。

  車停在一處茶館附近,彭野帶程迦去深巷裏看藏醫。

  藏醫是一位白胡子老頭,程迦坐下後,彭野給他說了程迦的大致情況。

  老頭衝程迦勾勾手,說:“來,我看看傷口。”

  程迦坐過去,解開衣服,讓他拆了紗布看。老頭下手沒輕重,把傷口的紗布揭下來時,程迦微微皺了眉。

  老頭皺眉,說:“這是槍傷啊。”

  彭野說明了實情。

  老頭說:“好在不深,這挖子彈的刀法挺好。”

  程迦淡淡道:“您這是觀摩藝術品呢。”

  老頭摸摸胡子,“嗯,精神不錯,應該不怕疼的。”

  程迦:“……”

  老頭很快開了幾服湯藥,現熬一劑,又弄了些草藥,搗來搗去準備敷傷口。

  屋子裏充斥著咚咚咚咚的搗藥聲,那老頭看著年紀大了,精神倒好,力氣也大,搗個幾百下毫不費勁。

  彭野問:“要不要我幫忙?”

  老頭揮揮手,說:“你們不懂。”

  程迦半躺在藏醫家的搖椅上休息,麵前的木窗外是高高的山坡,冰晶遍布的坡上掛滿彩色的風馬旗,在陽光下迎風飄揚。

  程迦問:“那是什麽地方?”

  老頭頭也不抬地搗藥,說:“走風坡。”

  “走風坡?”

  彭野解釋:“風到那個坡上,從不停歇,所以叫走風坡。”

  一年四季都有輕風的山坡。

  五顏六色的旗幟在山坡上輕輕飛揚,難怪。

  “那上邊還有個寺廟,是方圓幾百裏最靈驗的。”老頭兒說。

  程迦沒接話,哪兒的人都愛說自家神仙佛祖靈。要真那麽靈,人都可以當神仙了。

  老頭把藥搗好,給程迦敷上,出乎意料的不疼,反而清清涼涼的。湯藥也煮好了,程迦皺著眉,一口氣喝幹。

  老頭表揚她的態度,說:“嗯,不錯。”然後扔給她一粒軟糖。

  程迦:“……”

  她把軟糖塞進嘴裏,吃了。

  她扭頭看,老頭正把藥一包包交到彭野手裏,反複地叮囑哪個是外敷哪個是內服,哪個多久換一次,哪個多久吃一次吃幾粒,哪個得熬多久……

  彭野抿著唇,蹙眉聽著,時不時點頭,一副認真記憶消化的樣子。

  程迦看著他輪廓分明的側臉,忽然又想抽煙了。

  出了藏醫家裏,程迦問:“那些藥的用法你都記住了?”

  彭野說:“記住了。”

  程迦哦一聲,道:“現在要上車趕路嗎?”

  彭野嗯一聲,隔幾秒鍾,問:“你想幹什麽?”

  程迦說:“想去後邊的山坡上走走。”

  彭野應了。

  一路上,兩人並沒怎麽講話。

  山上一串串旗幟飛揚,橫亙在兩人之間。

  氣溫不算低,程迦衣服穿多了,走了一會兒有些熱,把外套脫了下來。她手裏拿著相機,不方便,彭野上前把她的外套接過來擱手裏。

  一切仿佛自然而然。程迦沒拒絕,也沒說謝。

  彭野見她臉板著,問:“還生氣?”

  程迦隻說了一個字:“。”

  因為說對她沒“性”趣,因為說不想浪費時間。

  彭野笑了一聲。

  程迦冷漠著臉,“別不承認。”

  彭野吸了一口氣,說:“我也沒否認。”

  路前麵有一堆奇形怪狀的石頭,堆成一座小塔,每塊石頭上都刻著色彩各異的符號。

  程迦回頭看彭野:“這是什麽?”

  她在藏地見過好多次。

  “瑪尼堆。那石頭叫瑪尼石,上邊刻著的是符文。”

  “幹什麽用的?”

  “祈福。”

  “用石頭祈福?”

  “這裏的人認為世間萬物,山河湖海,土木樹石,都擁有自然的靈性。”

  程迦稍稍揚了眉。

  彭野問:“怎麽?”

  程迦淡淡地道:“自然界裏最有靈性的是人,人卻要用石頭祈福,不奇怪嗎?”

  她說:“與其在石頭上刻字祈求上蒼,不如求自己努力堅定。”

  彭野低著頭笑了笑,踢了一下腳底的冰晶。

  程迦抬眼看他,問:“你笑什麽?”

  彭野回頭望向遠處的青山藍天,道:“正因人不夠堅定,才想從更堅定的東西裏尋求慰藉。因為,最有靈性的是人,最無定性的,也是人。”

  程迦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地冷笑,“也對。祈求愛情美滿的人,大都是不信任對方的堅定。”

  彭野把她這話在腦子裏轉了幾圈,問:“你有過不美滿的愛情?”

  程迦說:“愛情這東西,陷在裏邊的時候,以為是愛;出來了,才發現隻是一攤泥。”

  彭野沒再問了。

  過一會兒,程迦問:“有用嗎?”

  “什麽?”

  程迦說:“用這瑪尼堆祈福有用嗎?”

  彭野說:“沒試過。”

  程迦問:“你沒有什麽祈願?”

  彭野低下頭去,無意識地拿腳踢著枯草上的冰粒兒,有一段時間沒說話,陽光從冰粒反射到他臉上,一閃一閃的。

  “有。”

  “是什麽?”

  他沒抬頭,但微微側過臉來看她,眼睛眯著,說:“這怎麽能告訴你?”

  程迦不強求道:“那就不說吧。”

  她抱著相機往前走了,走開不遠,淡淡的聲音隨風傳來:“祝你得償所願。”

  祝你得償所願。

  彭野聽了這話,就沒拔動腳。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走風坡上山風湧動,落進山下的峽穀。他不禁回頭,望天空中的風聲。

  等他繼續要走時,看見前邊程迦從鏡頭裏抬起頭來。

  她剛給他拍了張照。

  雪山,枯草,冰川,風馬旗,藍天,瑪尼堆,他站在山坡上,仰望天空。

  程迦很坦然,彭野也沒有異議。

  他走上前,問:“要我給你拍一張嗎?”又補充一句,“你這一路專給別人照,自己也沒留下點。”

  程迦抬起眼皮,無語地看他。

  “怎麽?”

  “攝影人通常都受不了別人的水平,尤其是給自己拍照的人。”程迦說,“最掃興的事,莫過於你給別人拍出一張好照片,別人卻回報你一個次品,不如不報。”

  彭野斟酌半刻,淡淡一笑,“不僅是照片,別的事也一樣。”

  他轉眸看她,又笑了笑,說:“不放心我的照相技術?”

  程迦抬頭,說:“我更信我自己。”

  彭野問:“你微博上那些照片誰拍的?”

  程迦靜了一秒鍾,突然別過頭去,笑了。

  她低著頭,眼睛望著身後的風馬旗,無聲地笑了好一會兒,才回頭又看他,說:“你關注我了。”

  彭野沒正麵回答:“沒事幹的時候搜了一下。”

  程迦平靜地問:“好看嗎?”

  “什麽?”

  “那些照片好看嗎?”

  彭野緩緩地笑了,卻沒回答。

  程迦說:“人好看,還是景好看?”

  彭野又笑了笑,還是不答。

  程迦說:“說啊。”

  彭野摸了摸鼻子,道:“都好看。”

  程迦扭頭繼續往前走,一串旗子攔住她的去路,她尚未彎腰,彭野抬起繩子,她走過去了,問:“想知道誰拍的?”

  “誰?”

  程迦環顧四周,很快敲定一個她眼中最美的景色和角度,從彭野背上的包裏拿出三腳架,支起來,把相機放上去,調整高度、角度、快門光圈,各種參數。

  她勾勾手指,把彭野叫過來:“看著。”

  鏡頭顯示屏上是覆著冰晶的山坡,堆著瑪尼堆,一串串風馬旗在飛揚。

  程迦摁了自動拍攝倒計時,10……9……

  她立在三腳架邊,鬆了頭發,雙手抓了好幾下,讓它蓬鬆。

  彭野看著屏幕上的倒計時,5……4……

  突然,身邊的人跑了出去,她的衣角飛進鏡頭裏,亞麻色的長發如海藻般散開,她裙子上的繡花在陽光上閃著星星點點的光。

  3……

  一麵紅色的旗子揚起來,模糊了鏡頭的近角。

  2……1……

  她回頭,嫣然一笑。

  風托起她的長發和藍裙子,在冰原上拉出一朵花兒。

  風還在走,四周卻似乎突然沒了聲音,那一瞬,彭野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哢嚓。與快門聲重疊。

  那畫麵定格在屏幕上,完了。

  彭野緩緩從屏幕上抬起目光,落到現實裏。

  程迦表情淡淡的,笑容撤得幹淨。她捋了捋頭發,朝他走過來,問:“怎麽樣?”

  彭野往後退了一步,平靜地說:“自己看。”

  程迦端起相機看了一會兒,問他:“你覺得怎麽樣?”

  彭野沒回答,立在一旁拿了根煙出來點。

  程迦等著他點完煙抽著了,眼神筆直地看著他。

  彭野問:“怎麽?”

  程迦道:“我問你話呢。剛這張怎麽樣?”

  彭野說:“還行吧。”

  他拔腳往山坡上走,一言不發。

  她剛才燦爛的回眸一笑,是在……勾引?

  他明明知道她有目的性,可知道又有什麽用?

  她回頭的那一刻,他的理智崩塌得片瓦不留。

  他完了。

  山坡上有座很小的寺廟,和程迦從前見過的不一樣。是座白白的塔,暴露在陽光下,接受風吹日曬。塔上掛著彩色的經文。

  四周有燃燒的香,一排排信徒在附近留下油燈。塔底開著幾束不知名的小花,花心黃燦燦的,繞了一圈粉色的花瓣。

  程迦問:“這是什麽花?”

  彭野說:“格桑花。”

  原來這就是格桑。

  程迦問:“有什麽寓意嗎?”

  彭野說:“意思是美好時光和幸福。”

  美好時光,幸福……

  程迦不自禁地抬頭望天空,白塔映在藍天之下,曠遠,幹淨,一塵不染。

  彭野說:“你要有什麽心願,在這兒許吧。”

  程迦去附近走走。

  繞著塔有幾排轉經筒,她摸著轉經筒,步履不停,經筒在她身後接二連三地旋轉。

  心願。

  程迦走了一圈,什麽都沒想出來。

  她沒有任何心願。

  她盤腿坐在白塔下,摸出根煙來抽,心裏空蕩蕩,安靜極了。

  身體健康?事業有成?愛情美滿?婚姻幸福?父母安康?

  她沒有任何心願。

  佛祖也說她沒救了。

  過了很久,程迦無意地一轉眼,看見遠處彭野爬上了樹。

  樹上係風馬旗的繩子鬆了,他抓著繩子兩三下爬上去,把繩子重新係好。

  整棵樹的樹枝都在劇烈地晃蕩。

  她忽然就想變成那棵樹。

  她深吸一口氣,往後靠去,腦勺撞到木板上。程迦捂著腦袋回頭看,是個功德箱。

  程迦把煙掐滅了,從包裏拿出一疊錢,淡淡道:“佛祖啊,我不信你靈驗,跟你說這些也不恰當。要覺得我褻瀆你,你讓我死了下地獄。但……是你讓他把我拉回來的……”

  程迦把錢塞進功德箱,拍拍木箱的頭頂,說:“今晚,你就得讓我把他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