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出發
作者:玖月晞      更新:2022-03-26 13:19      字數:6788
  彭野走下木樓台階,到程迦的桌子旁,抽出長板凳坐下。

  程迦瞧他半晌,說:“非君子所為。”

  彭野道:“你警惕性不錯。”

  “馬馬虎虎。”程迦淡淡地問,“你找我有事?”

  她抬起桌上的銅壺,把茶水倒進瓷杯,筷子放進去攪兩下,洗筷子。

  彭野的目光落在她的茶杯上。

  “怎麽?”

  “別浪費水。”彭野說。

  “忘了這兒是西北。”

  “哪兒都一樣。”

  他嗓音很有磁性,說話音色極低,像低音提琴。

  她想,他和女人做愛時發出的聲音,一定無可比擬。

  程迦沒來由地笑了笑,把洗筷子的杯子推給他,“不浪費。”

  彭野並未在意,直接說正事兒:“關於昨天的事,當時我問你有沒有……”

  程迦打斷他道:“你對這兒熟吧?”

  彭野皺了一下眉,答:“算是。”

  “這家店有什麽好吃的,推薦一下。”

  “看你喜歡哪種口味。”他沒什麽表情。

  “重的。”程迦又說,“什麽有特色推薦什麽。”

  “都有特色。”他說。

  程迦冷淡地“哦”一聲。

  彭野說:“你說白天沒有在客棧看到可疑人物,但……”

  “‘都有特色’‘隨便’……”程迦說,“你看到的可疑人物長什麽樣兒?隨便什麽樣兒。”

  彭野盯著她看,眼睛黑漆漆的,靜而沉。他緊閉著唇,明知道她是故意找事兒,最終還是一樣一樣列舉,“糌粑、酥油茶、血腸、奶渣、麵疙瘩、奶酪。”

  “你背菜單?”程迦隨手把桌上的菜單拿來,一張白紙蒙一層硬塑料紙就是了,擱在手上有些油膩。

  彭野道:“本地的店,做的都是本地人吃的東西,對外麵的人來說,當然都是特色。”

  “也對……本地人……你是哪兒的?”

  他還沒能從她那兒問出點兒什麽,她倒反攻了。

  “你應該是外地人。你們隊每個人口音都不一樣。你家哪兒的?”

  “西安。”彭野說。

  西北男人,有意思。

  “你普通話說得挺好聽。”見他不搭話,程迦問,“吃早餐沒?”

  彭野頓了一秒,答:“吃了。”

  “那就是沒吃,我請你。”

  彭野說:“我有求於你,我請你。”

  程迦說不出他是深諳談判技巧,還是想和她劃清界限。她覷一眼他的個頭,“……食量應該挺大……老板娘!一份糌粑,一壺酥油茶,兩份麵疙瘩,一份奶酪,一份……”

  彭野說:“足夠了。”

  程迦說:“……酥酪糕,一盤烤羊肉,一盤蒸牛舌。”

  老板娘問:“你能吃牛舌?”

  “能啊。”

  “好的,很快上菜。”

  彭野微眯著眼,打量程迦,那股子若有似無的壓迫感又出來了。

  程迦道:“又怎麽了?”

  “浪費。”他回答得極其簡短,仿佛除了正事外和她多說一個字就會死。

  程迦印象裏,說“浪費”的男人大都小氣,斤斤計較,摳門忸怩又作態。

  彭野卻給她一種截然相反的印象:極沉的男低音,隱忍而有底氣,微微皺著眉,像七八十年代做訓導的老兵。

  程迦說:“本地特色,我都想嚐嚐,不然把你那幾個兄弟叫來。”

  彭野自然不會叫他們,且他的興趣不在吃飯上,他的關注點隻有一個。他問:“昨天為什麽說謊……”

  “我給你照張相吧……”

  兩人同時開口,彭野眉一皺,別過頭去,因為程迦手中的相機抬了起來。

  很長一段時間,他沒有轉回頭。而程迦雖然從不在乎別人的感受,但在照相這件事上,她自認自己很少強迫,她準備收起相機,可是……

  她看看屏幕上的畫麵,又看看眼前的彭野——

  他扭著頭,脖子上繃著經絡,連著鎖骨,線條流暢,肌理分明。

  程迦手指輕輕撫著屏幕,他的脖子很性感啊……背景裏原木色的藏族茶館,來往的彩色長袍都虛幻了下去。

  她不動聲色地呼出一口氣,決定留下這一瞬間。

  美好的東西容易讓人上癮。

  程迦神不知鬼不覺地拍了一張,還想要拍第二張,可他不回頭。

  “不拍了,我從不強人所難。”程迦說。

  彭野回頭了,眼裏帶著警告。要不是為了線索,他早起身走人。

  這男人不知道他這稍稍慍怒而冷硬的眼神落在她眼裏,是爆棚的男人味。她看他,如同男人欣賞女人,覺得他是個尤物。

  程迦放下相機,端起杯子慢慢喝了一口茶,幾秒鍾的安靜後,她淡淡哧一聲:“你一男的還挺放不開。”

  她激他,他不為所動。一開口還是正事兒:“你昨天看到可疑人了?”

  程迦反問:“你覺得我看著像良善又守規矩的好公民?”

  “不像。”彭野說,“但提供線索協助破案是起碼的義務。”

  “出門在外,保護自己才是最起碼的事。我給你提供線索,你去找人,回頭那人報複我。可我還沒準備在這兒為正義事業獻身。”

  彭野無言兩秒鍾,轉而問:“你一個人出行?”

  程迦冷笑,“你以為我和他們一夥兒呢,還是你和那矮個兒一樣以為我是風塵女?”

  說話間,酥油茶端上來了。

  彭野沒再說話,竟也不解釋,連禮貌的“我不是那個意思”都沒有。

  程迦胸口悶了一口氣。她給自己倒了杯茶,一邊喝,一邊埋頭擺弄相機。

  彭野見她不說話了,問:“你叫什麽名字?”

  程迦懶得搭理,頭也不抬地道:“你覺得我應該叫什麽名字?”

  彭野說:“張槐花。”

  程迦差點兒沒一口茶噴出來,她斜眼看他,疑心他是悶騷型。但他看上去很是一本正經,眼底絲毫沒有調侃的笑意。

  這個男人捉摸不透,挺有意思。

  她旅途無聊,可以和他聊點什麽打發時間,但他的話題隻有一個。

  他說:“你現在仍然沒有改變想法?”

  程迦道:“昨天在客棧裏看到過一個男人,但完全沒有印象。”

  “你又撒謊了。”

  “哦?”程迦揚起眉毛,“何以見得?”

  “你是攝影師,觀察細節是你的習慣。”

  程迦緩緩地笑了,道:“你又說錯了,我是來旅行的。”

  彭野目光犀利地看著她,最後說:“那是我判斷錯了。”

  他問:“接下來去哪兒?”

  “拉薩、樟木、尼泊爾。”

  他嗯一聲,拿了雙筷子吃早餐,不再問話,看上去對她的其他任何事都不感興趣。他很快吃完,把那杯水喝了,起身去結賬。

  程迦意外他真喝了那杯水,抬頭看,他已走到門邊,因撞上她的目光,才應付地衝她點了下頭算是道別。

  程迦慢他一拍,來不及阻攔,他離了店。她多少有些措手不及,原以為他會留下來堅持問出點兒什麽線索。

  她飛速收拾好東西追出去,上午的人群密集起來,男人已經不見蹤影。她前後看看,看不到了,轉身走到角落,一腳踢在牆根上,“操!”

  彭野沒走幾步,接到電話。

  對方聲音又輕又柔,能滴水似的,“野哥,你要走了都不來看看我?”

  他腳步停了一下,“你知道我來了?”

  “是啊,還是聽別人說的,像話嗎?”

  “這次來有點忙。”

  “過門不入,哼。”從語氣裏就聽得出對方嘟著嘴。

  彭野淡淡地笑了笑,“嗬,還生氣了?”

  “生不來氣的。”她說,“什麽時候動身啊?”

  “兩小時後。”

  “那……來看看我唄。”

  彭野剛要說話,手機振了一下。

  “掛了,先接個電話。”

  是十六打來的。

  “七哥,怎麽樣?單獨問她有沒有問出什麽線索來?”

  “沒有。”

  十六忍了忍,說:“幹脆交給警察吧,把她帶去局子裏審問審問。”

  彭野回答了兩個字。

  程迦漫無目的地走了一會兒,不知是不是氣溫上升了,越走越躁。

  快十點的時候,她返回客棧。

  可一進門她就有種詭異的感覺,有人進過她的房間,翻過她的東西。

  雖然床單被子行李箱相機箱都和她出門時一樣整齊,但她還是察覺出了不對勁。行李箱的拉鏈留在箱子的正中央,和她出門時一樣,但拉鏈是偏左的,而非偏右;打開箱子一看,衣服一卷卷擺放整齊,但她卷衣服會留下棱角;相機箱子也是,裝鏡頭和機身的黑袋子擺放順序是對的,可袋口繩子的打結方式不對。

  程迦黑著臉靜了十幾秒鍾,抽了根煙。

  抽完她收拾了東西下樓。退房時,程迦隨意問老板娘:“今天生意怎麽樣?有沒有客人入住?”

  老板娘歎氣道:“不好,這地本來就偏僻,沒什麽遊客,今天一個客人也沒有。再說店裏出了那事兒(死人),壞事傳千裏,我這店隻怕過不了幾天就要關門了。”

  “哦,”程迦敷衍地安慰了幾句,又問,“為什麽說壞事傳千裏?昨天那隊人又來調查了?”

  “嗬!”老板娘哼一聲,明顯不想提這糟心事。

  程迦心裏有譜了。她退了房,提了車,出發了。

  下次見到那個男人,她得親自扇他幾巴掌。

  程迦想。

  程迦的車行走在蒼茫遼闊的荒原上,數十公裏,不見人煙。隻有成群的藏野驢毛毛躁躁地跑過。

  枯草遍生的荒原像一張金色的地毯,延綿無邊際。大風吹過,像波光粼粼的金子的湖。荒原盡頭是銀灰色的山脈,頭頂是藍得像海洋一樣的天空,藍得鋪天蓋地,沁人心脾。

  程迦的車在藍天和金草地上奔馳,她打開窗戶吹風,抬頭看見高高的藍天,鷹在盤旋。

  她仰望天空,不看前路。

  忽然經過一段坑坑窪窪碎石遍布的路,車哐當著晃動幾下,熄火了。

  程迦試著發動幾次,可這車掙紮數次後,徹底廢了。她想過這車會廢,但沒想到廢得這麽快,這麽徹底。

  程迦打開車門,落腳走到金黃的枯草地上,前後望,藍天荒草無人煙。

  她索性倒在金色的草地裏曬太陽,閉上眼睛,陽光把她的世界染成紅色。

  隻有風在吹。

  世界安靜極了,蒼茫,盛大,蘊藏著澎湃的力量。

  枯草叢生的大地,溫暖,溫柔,像人的肉體。

  她突然,就有種想做愛的衝動。

  陽光溫暖,枯草清香。

  不知是運氣好還是運氣差,遠處的車輪聲把她驚醒。她胸口輕輕起伏著,緩緩睜開眼睛,盯著天空看了一會兒,眼底沒有情緒。

  枯草被她滾得亂七八糟。

  她做了個模糊的夢。或許最近生活太無聊,所以她不時地想起那個眼帶警告的男人。

  她起身揉了揉亂糟糟的頭發,側頭看,來的是一輛墨綠色的吉普車,和她的車同係列,但要高幾個級別。

  車近了,停下,一個嬉皮士打扮的墨鏡男探出頭來,打招呼道:“嘿,車拋錨了?”

  “估計是廢了。”程迦說。

  “我幫你看看吧。”嬉皮士非常熱情友好,準備要下車,副駕駛上的年輕女孩拖著他的手不放,看上去不情願幫忙。

  嬉皮士和她說了幾句,下了車,衝程迦笑,“出門在外就得互相關照不是。”

  程迦淡淡地說:“謝了。”

  年輕人拿了工具給她的車做檢查。他女朋友,也就是煙熏妝塗得跟熊貓眼一樣的女孩跟著下了車,在旁邊走來走去,目光落在程迦車內的黑箱子上。

  嬉皮士問:“你出門帶這麽多東西啊?”

  程迦說:“來工作的,得帶著工具。”

  嬉皮士哦一聲,一邊修車,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程迦聊天。

  “小姐,你幹什麽工作的啊,怎麽一個人跑來無人區?”

  “獸醫。”程迦分分鍾撒謊不帶臉紅,她厭煩了對方知道她是攝影師後那些千篇一律、追根究底的問題。

  “獸醫?”嬉皮士瞪大眼睛。

  程迦觀察著他的表情,說:“算是野生動物醫生。”

  “專門給野生動物治病?”

  “嗯。”

  “治過大象沒?”

  “給大象打點滴得用礦泉水桶那麽大的容器。”程迦有一年在非洲,和一個黑人野生動物醫生同行,所以了解。

  “獅子、豹子呢?”

  “注射得用槍射擊,或者先麻醉。”

  “小姐,你哪兒的人啊?”

  “上海。”

  “你一個人出來真有勇氣啊。”

  程迦:“……”

  嬉皮士是個話癆,過了大概二十分鍾,他還在問:“你最喜歡什麽動物啊?”

  程迦說:“車修不好就算了,放那兒吧。”

  嬉皮士也放棄了,“呃,這車是修不好了。要不……你去哪兒,我們把你捎上。”

  他女朋友熊貓眼不樂意了,抱怨道:“你問我意見沒?咱車後邊放著我的東西呢,擠壞了怎麽辦?”

  程迦沒打算跟他們走,說:“不用,過會兒我打救援電話。”

  嬉皮士連連說抱歉,被女朋友拖著上了車。他開著車,探出車窗和她揮手。

  “姑娘,咱後會有期啊!”

  年輕人爽朗友善的道別還在高原上回蕩,程迦卻很快聞出了不對勁,汽油味?

  附近有汽油味。

  程迦繞著車走一圈,順著幾滴油漬找,打開油箱一看,嗬,鑿了個洞,加滿一整箱的汽油給偷得一幹二淨。

  程迦笑出聲,抬頭看,那兩個小青年早已溜之大吉。

  她並沒把這個小插曲放在心上,坐下來靠在車身上,摸出煙來抽。

  風一直在吹,草一直在晃動。

  世界很空曠,她什麽也沒想,手搭在腿上,彈煙灰。抽完了,她把煙頭摁進地裏掐滅,狠狠摁了好幾下,手指沾了泥,又擰了瓶水澆上去。

  她無事可做,看著四周,坐了不知道多久,忽然有種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的蒼茫感。

  這時,車後響起輕輕的腳步聲,野草窸窸窣窣,輕而唐突,不是人。

  程迦回頭,就見車那邊一隻小藏羚探出頭來,它看到程迦,才邁出的前蹄往後縮了縮,遲疑半刻,還是走出來了。

  小家夥估計還沒見過人類,不知道危險。

  小藏羚是毛茸茸的淡黃色,小小的耳朵在風裏轉轉。它眼珠子黑溜溜的,警惕又好奇,瞅著程迦看,像天真的孩童。

  程迦屏住呼吸,連眼珠都不轉。

  小藏羚猶猶豫豫地靠近,走到離程迦幾米遠的地方。礦泉水瓶倒了,水溢出來,淌到草叢裏。它低頭去舔溢出來的水,舔一口,抬頭看看,又繼續舔。小屁股上,短短的尾巴擺了一下。

  程迦不想嚇走它,甚至打消了用相機拍下這珍貴時刻的想法。

  但突然響起的手機鈴聲打破了此刻的寧靜安詳,小藏羚一驚,撒腿就跑,不一會兒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程迦拿起手機,是陌生的號碼。

  “喂?”

  “程迦,你是不是拉黑我電話了?”是方醫生。

  “啊,是的。”

  “……”方妍語氣還算克製,“你這幾天上哪兒了?”

  “不告訴你。”程迦磕開打火機,又燃了一支煙。

  “我們那天不是約好見麵的嗎?你說要來我這兒檢查的。”

  “我是病人,我承諾的話不能信。”

  方妍一時無言,半晌,歎氣道:“看來沒有好轉,你在躲我?”

  “倒真是不想見你。”

  “程迦,你不能這樣。”

  “不能怎樣?”程迦冷冷道。

  “你這脾氣怎麽又……又躁起來了?你是不是又和人發生性關係了?你在哪兒,怎麽風聲那麽大?我的天,程迦!你不會要跳樓吧?”

  程迦說:“我在羌塘拍片。”

  “……羌塘,那是什麽地方?”

  “西部……挨著可可西裏。”

  方妍沉默了,過一會兒,說:“程迦,我說對了。”

  “說對什麽了?”

  “你的病因。心理壓力過大,由焦躁抑鬱和強迫引發的控製欲,和不受控製時的空虛感、失落感還有恐慌感。這迫使你追求另類和刺激,導致現在你不能控製你自己……”

  “方妍,”程迦淡淡道,“你有病。”

  “什麽?”

  “你這種動不動就不由自主想分析別人解剖別人的人都有病,你需要在別人身上找到掌控感,你不能控製你自己不去分析別人。”程迦現學現賣,把話原封不動還給她。

  “程迦,你聽我說……”

  程迦打斷道:“我為什麽要聽你說?你很想找人聽你說話嗎?你不能控製你自己嗎?”

  “……程迦。你說這些我都不會生氣,也不會就此不管你。你越來越過分了,但你是病人,我知道你心理壓力很大,你沒有靈感,拍不出好的作品了,不就是因為當年江凱和……”

  程迦摁斷手機,扔在草地上。

  她用力抓了幾下頭發,又抓起手機,翻出媽媽的號碼,快速打出一條短信:“你再敢把我的事說給別人聽試試!”

  她關機,坐了一會兒,起來試圖發動汽車,還是無用。

  程迦絲毫沒有打電話請救兵的想法,她把相機抱出來,在附近的草地上拍照。過了很久,還是沒有車輛經過。

  她架起三腳架,啟動計時功能,擺造型自拍。

  天空,雪山,草地,破爛的紅色汽車,墨鏡和行李箱,什麽都可以當背景和道具。

  她微博上一溜兒海報般的照片,景色好、技術好、身材好,走高冷範。粉絲上百萬,點開留言,全是誇讚,豔羨,求教。

  他們留言說,她是一個積極陽光樂觀向上的人。

  所有的構圖創意都拍完了,程迦坐到車頂上曬太陽,抱著相機篩選照片。

  雖然她拿不出能參賽的作品,但能用作商品的還是綽綽有餘,她一張張翻看,都還不錯。翻到最後,屏幕上蹦出了彭野。

  陽光燦爛,屏幕很暗。

  她低下頭湊近,得用手擋著陽光才能看清楚。

  他扭過頭去不看她,鎖骨凸顯出來,很結實,連著脖子上的經絡,扯著筋骨,窗外的光打過去,形成一道深深的凹陷,盛滿陰影。

  看到背景裏簡單淳樸的茶館,她不自覺想起早晨彌漫的茶香和味道有些奇怪的糌粑,還有他的眼神。

  這張照片,她覺得很有味道。

  程迦欣賞了一會兒,抱起相機,對著瞄鏡左看右看,四周的風景沒有變化,可忽然鏡頭一轉,遠處塵土漫天,雜草飛揚。

  有車來了。

  程迦從相機裏抬起頭,是一輛東風越野。

  “前邊有車。”開車的石頭通報情況,說,“恐怕是拋錨了。”

  後座休息的彭野睜開眼睛,說:“停下看看。”

  靠近了,尼瑪探出頭,指著她道:“是那個計生用品販子,她又出現了。”

  十六也興奮地張望,“啊,真的是她。”

  彭野聽了,轉眼看過去。他和她的距離在拉近,然後,車停了。

  藍天,金草地,程迦懷裏抱著相機,盤腿坐在紅色的汽車頂上。她眯著眼看他,不說話。

  陽光明晃晃的,她還是那晚看他時的那個眼神,直勾勾的,黑暗,冷淡,似笑非笑,像某種冷冰冰的物件。

  難以形容的物件。

  但這次彭野發現了,她的眼睛,像她懷裏捧著的攝像鏡頭。

  空洞,深邃。

  正如醫生的眼神會像他手中的刀,程迦的眼神就像她手中相機的鏡頭。

  這樣的眼神,她定是攝影師,而非旅者。

  兩人冷漠對視著,仿佛彼此都很清楚對方在想什麽。

  但作為撒謊者的程迦,她一點兒也不慚愧,光明正大地直視彭野,仿佛那個說走拉薩樟木尼泊爾的人不是她。她拍拍屁股起身,站在高高的車頂上,問:“我要去南傑保護站,你們順路嗎?”

  “我們就是那兒的。”十六搖搖腦袋,“哎呀,昨晚沒和你自我介紹清楚。”

  “哦,大水衝了龍王廟。”程迦說。

  十六問:“你去那兒幹什麽?”

  草原上風很大,程迦得大聲喊:“程迦。我是攝影師程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