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黑狐
作者:玖月晞      更新:2022-03-26 13:19      字數:7039
  彭野走進203房間,兄弟們個個表情嚴肅,石頭一臉憤怒和懊惱。

  計雲死了。

  他仰麵倒在地板上,身下一攤血,血跡幹涸,死去好幾個小時了。彭野過去蹲下,檢查死者的傷口和手掌。

  尼瑪說:“有人一刀刺中他的心髒,又狠又準。”

  彭野放下死者的手,說:“沒有防衛傷,對方襲擊時,他沒有反抗。”

  石頭說:“很可能是熟人了,會不會是窩裏鬥?”

  彭野問:“報警沒?”

  “報了。”

  彭野點了下頭,說:“十六。”他下巴往床頭櫃方向指了一下,那裏放著一個圓鼓鼓的鐵皮鬧鍾。

  十六在隊內的綽號叫十六郎,愛說話,腦子靈光,手腳靈活,對機械零件十分精通。撬鎖啊、拆分組裝機械啊、檢查某個物件有沒有暗格之類,他最拿手。

  彭野招呼一聲,十六就知道他的意思,立刻檢查鬧鍾。

  “桑央,你去樓下找老板娘,查清楚今天所有進出客棧的人員信息。”

  “好。”

  不過一會兒,桑央尼瑪上來了。

  老板娘說客棧這幾天沒生意,昨天201住進來一個男人,可前幾天風雪大,人遮著臉,沒看清模樣。當時,那人沒主動交身份證,老板娘一時大意,也沒登記。

  對方沒要押金,什麽時候離開的也不清楚。

  十六不解道:“咱們找到計雲這條線後,沒輕舉妄動,也沒打草驚蛇,計雲隻是個小人物,不至於被滅口啊。”

  “我們想錯了。”彭野擰眉看了屍體半刻,說,“計雲不是小角色,他的上一級就是黑狐。”

  石頭一愣,“什麽?!”

  他追了那麽久,一路追到羌塘來,竟是……

  “黑狐”是近五六年來可可西裏無人區最為活躍的盜獵團隊頭目,是所有巡查員痛恨的名字。

  這些年來,巡查隊和黑狐他們展開過無數次激烈交戰,數十名隊員犧牲。

  他們也曾俘獲過多名盜獵者,可從未抓到黑狐。他每逃走一次,都能組織更多新成員進行下一次盜獵。

  且黑狐十分謹慎,總戴著麵罩,大家與他交手多年,卻不知他的真麵目。

  尼瑪同意彭野的觀點,“對。之前我們以為計雲是小人物,想留著他引出黑狐團隊的上一員。但很可能他的上一層就是黑狐,黑狐擔心計雲被抓後自己會暴露,所以滅口。”

  石頭更加懊惱,氣得直跺腳。

  他和十六追這條線,跑了幾千公裏,從可可西裏跑去阿爾金,又來到羌塘,沒想到後邊有這麽大條魚。

  蹲在床頭櫃旁邊的十六輕呼道:“有發現!”

  他拆開鬧鍾,從後殼裏拿出一把鑰匙,上邊貼著標簽:“倉嘉客棧,314。”

  眾人馬上動身。

  十六很興奮,“哥,你怎麽想到讓我檢查鬧鍾?”

  “剛才202房間裏沒有鬧鍾,這鍾不是客棧的。”彭野說。

  他不經意地想起202房間床頭櫃上的白色萬寶路和紅色Zippo,還有那女人握煙的纖細手指,和煙霧背後那雙不冷不熱的眼睛。

  彭野皺眉,下意識撚了撚手指,想把那種感覺搓掉,結果是徒勞。

  倉嘉客棧的小妹說,314的客人在一個月前就租了那間房,從不許人打掃。

  彭野等人一進去就聞出不對勁。他們再熟悉不過,腥膻味混雜著藥水味,房間裏還燒過檀香。地上擺滿麻布袋,打開看,全是藏羚羊的皮,偶爾摻雜幾隻白唇鹿和棕熊。每一張皮都曾是在原野上肆意奔跑的生命。

  尼瑪看了幾袋,道:“這些都是母羊,媽媽死了,羔子就會活活餓死。”

  十六拿起一片小羊羔皮,“連這都沒放過。”

  彭野翻出幾隻羊頭,羊臉上的毛還是柔順的,頭頂長長的羊角堅硬而威風凜凜,眼睛和腦髓被挖掉了,很空洞。

  沒了眼睛,就不能講述。他曾見過死去的羊的眼睛,晶晶亮亮地盯著你,能穿透你的頭顱。

  另一個袋子裏有三隻毛茸茸的熊掌,肉墊軟而有質感,斷口處看得到幹枯的血管。

  他把東西放回袋子。意外找到這些,接下來的路變得不可預測。

  他們要跨越羌塘返回可可西裏,一路荒無人煙,黑狐的人很可能會來搶這批“貨”。

  彭野回頭看一眼他的同伴們,他得帶所有人安全回去,還有這個房間裏所有的死魂靈。

  程迦算是見識到了高原上的氣候多變,昨天還下著大雪,今天就放晴了。天空湛藍湛藍的,日頭又曬,陽光白花花的晃眼睛。

  一大早,她就戴了墨鏡和相機出門。

  她後半夜沒睡好,彭野的那一記耳光讓她失眠了。她也就嘴上說說,誰知道他真打呀。算了,皮糙肉厚的,打了就打了吧。程迦想。

  鎮子很小,一條街就能走完。早晨,路邊走幾步就是賣菜的地攤,買菜的人三三兩兩,討價還價。

  路過一扇開著門的民居,程迦探頭看,外頭陽光燦爛,屋內陰陰涼涼,穿著袍子的婦人坐在地上煮茶,奶香四溢。

  婦人見了她咧嘴笑,黝黑的臉龐像泛起褶皺的湖水。她衝程迦招手,示意她進去喝杯茶。

  程迦頷首致謝,搖了搖頭,又指指相機,意思是可不可以給她拍照。

  婦人點頭。

  黑暗的室內,一道光從屋頂的毛玻璃上漏下來,婦人坐在光與黑的邊緣為家人煮早茶,蒸騰的煙霧似乎彌漫出奶香。婦人目色溫柔,輕輕攪動著木勺,她粗糙的嘴角掛著淡淡的滿足的笑。

  程迦坐到門檻上,給她拍了幾張,但多少有些失望。婦人最美的笑容是剛才抬頭那一瞬,有股衝擊到心裏的力量。

  可現在鏡頭上的笑容……少了點說不清的味道。

  程迦拿下相機,對婦人擺了個謝謝和再見的手勢。

  小街道上。

  “阿姐,這茄子小得跟鵪鶉蛋一樣,便宜點嘛……”

  石頭還蹲在地上和菜販子討價還價時,尼瑪杵了杵彭野,低聲說:“七哥,你看,那個……計生用品販子。”

  彭野看過去,程迦坐在一戶人家的門檻上,托著相機對著裏屋拍照。

  十六道:“尼瑪眼很尖的嘛,昨晚就一直盯著她看,春心蕩漾了囉。”

  “我奇怪她怎麽那麽白,你還不是也看了?”

  “我看不要緊呀,我又不喜歡小賣部的麥朵。”

  尼瑪急了,“你不要亂說!”

  “不喜歡啊,那我買個發卡送給麥朵去。”

  “你敢!”

  尼瑪推了他一把,十六差點兒撲到茄子堆上。

  十六笑嘻嘻站好,問:“她是背包客,來旅遊的吧?”

  彭野不感興趣道:“不知道。”

  尼瑪說:“這幾年來羌塘旅遊的人多得跟小羊羔子一樣。不過,一個人走危險咧,特別是女的。咱們一路上看到多少尋人啟事,失蹤的,連骨頭都找不著。怎麽這麽多人跑來?”

  石頭把茄子裝進布袋,哧了一聲:“你不曉得,現在流行‘文藝女青年’。跑來無人區拍幾張特色風景,配點兒文字什麽的,一群人羨慕。”

  尼瑪費解地搖頭,“這兒不是山就是土,不是牛就是羊,有什麽好看的?”

  十六勾著彭野的肩膀,“旅遊就是從自己待膩的地方跑去別人待膩的地方。不過……”

  彭野說:“我還沒待膩。”

  尼瑪說:“我也是。”

  “十三塊九,四舍五入算十塊好啦。”石頭抬起頭,“我也是啊。哎,買了這麽多,送一塊牛肉嘛。不行啊,那送一顆大蒜好吧。”

  程迦拿出手機看一眼,信號很弱。她試著撥了下電話,結果信號斷了……

  程迦來這之前通過攝影協會聯係了可可西裏保護區,宣傳科的工作人員給了她一個電話,說是南傑保護站三號巡查隊的隊長,讓她直接聯係。

  照理說,從西寧往格爾木走是最近的路線,但程迦想來羌塘看看,於是繞了遠路。她與宣傳科達成一致,對方提供保護和便利,她拍攝照片做宣傳,在大城市進行巡回展覽的收入交給對方用於保護區工作建設。

  程迦想要的,隻是一張好照片。

  江郎才盡這個詞,太恐怖,是所有創意工作者的噩夢。

  她的經紀人上星期還打電話,說她快一年不拿照片參賽了。那位經紀人說:“親愛的,拍張照而已,別想那麽多有的沒的,你專業技術不用說,別太理想主義,拿獎賺名氣才是硬道理。對你來說,拿獎還不簡單,沾上貧窮,這才顯得普世,憂國憂民,因為富裕是自私自利的;得貼近底層,這才有層次、有深度,因為上層是膚淺浮誇的;最好是偏僻地區,這才有思想,因為城市是沒有內涵的;如果邊緣自然就更棒了,這才能讓人深思,獲得內心安寧,因為社會是讓人浮躁的。”

  得知她要來可可西裏,經紀人樂了,“親愛的,你終於開竅了。”

  程迦嗬嗬而過。

  程迦捧著手機在路上找信號,走了幾十米,居然連一格都沒有。她扭頭看到一家小賣部。木牌子上寫了一串藏文和一串歪歪扭扭的漢字“麥朵的小賣部”,櫃台上有部公用電話。

  小賣部售貨員是一個藏族女孩,頭發拿彩繩編成小辮兒,二十歲左右,濃眉大眼,笑起來一口白牙,還有深深的酒窩。

  “我打個電話。”程迦撥了號碼。

  “嘟,嘟,嘟……”程迦等著,手指無意識地敲櫃台。

  路的另一端,一隊男人在早晨的人群裏穿梭。

  彭野低聲對十六說:“過會兒清點一下車上的槍支彈藥。”

  十六心裏瓦亮,這次返程,路途凶險。

  走在前邊的尼瑪忽然停下腳步,靜了靜,回頭說:“七哥,你手機在響。”

  是麥朵的小賣部打來的。彭野接起電話:“喂?”

  “嘟……嘟……”對方掛了。

  彭野打過去,占線。他收了手機。

  程迦等得不耐煩,掛了電話,等幾秒鍾後又打過去,那邊卻占線了。

  她問:“多少錢?”

  售貨姑娘擺擺手,“沒打通就不用錢啦。”

  程迦不說話了,斜靠在門邊,掏出煙來抽。女孩見了,有些好奇地瞅著她,不小心撞見程迦淡淡的目光,窘迫地吐吐舌頭,笑嘻嘻地扭過頭去了。

  程迦問:“你這兒賣煙嗎?”

  她身上的煙隻剩幾支了,雖然行李箱裏還有幾包,但撐不了多久。這裏比她想象中的更物資匱乏。

  “賣呀。”女孩指著旁邊的玻璃櫃。

  程迦走過去,把手裏的萬寶路推到她麵前,“有這種嗎?”

  “沒有哎,不過,這些你都可以看看啊。”女孩熱情地給她介紹,“這個八塊,那個十四,那個……”

  程迦瞧著,不發聲。

  女孩講了一大串,見她不說話,也安靜下來。

  程迦看了一會兒,想拿手指,剛要點玻璃,看見一截煙灰,又收回手來,問:“玉溪的多少錢?”

  “軟的二十三,硬的二十一。”

  “味道怎麽樣?”

  “嗯……很濃烈。”

  程迦抬眼瞧她,“你抽過?”

  “……沒……我聽人說的。”女孩揉揉腦袋,笑得自得其所。

  “哦。”程迦不說話了,看著玻璃櫃下的煙,有些漫不經心。

  女孩看出她沒什麽興趣,要鎖櫃子時,程迦說:“拿一包。”

  “玉溪?”

  “嗯。”

  “軟的還是硬的?”

  “硬的。”程迦無聲地笑了一下。

  女孩不明白她突然的淺笑是怎麽回事,把煙拿出來,用抹布擦了擦灰塵,遞給她。

  程迦接過來揣進口袋,有人進店買東西,程迦退到旁邊,身子一歪,靠在門框上看來來往往的行人。她輕輕吸一口煙,想起了昨晚。

  昨天後半夜裏,她沒怎麽睡著,天快亮時依稀做了個夢,春夢。和那個有著古銅色肌膚和黑色眼瞳的男人。他的指肚是粗糙的,摩挲過她的肌膚時,她的心裏聽得見聲響。

  今早醒來,她渾身舒暢,奔波的疲憊一掃而光,像上癮的人終於得到了藥物。手指上傳來熱度,程迦回過神,煙燒到頭了。她扔了煙頭,拿腳尖蹍了幾下,越蹍越用力,直到摁得癟平,摁進泥土裏,蹍出一個小凹坑。

  那個男人,有點兒意思。程迦想。

  小賣部裏沒客人了,程迦回頭,那女孩又在看自己。她被程迦發現了,毫不尷尬地咧嘴笑笑。

  程迦:“……”

  她指指門口的牌子,問那女孩:“你叫麥朵?”

  “對啊,麥朵。”

  “嗯……名字不錯。”

  “嘿嘿,大家都這麽說。”

  程迦:“……”

  麥朵問:“你叫什麽?”

  程迦看她一眼,說:“你猜。”

  麥朵:“……”

  程迦問:“你多大了?”

  “20。你呢?”

  “比你老。”

  “……”

  程迦又問:“你這兒生意好嗎?”

  “好啊,賺的錢都夠生活的。”麥朵一臉幸福地笑。

  “……”程迦無聲地點點頭。

  她盯著麥朵的笑容看了一會兒,問:“我給你照張相吧?”

  麥朵還是笑,捂著嘴笑,有點不太好意思,最後還是點點頭。

  程迦拍了好幾張照片,麥朵問:“你是來旅遊的嗎?”

  “算是吧。”

  “哇!”麥朵的眼睛裏亮光閃閃,“真幸福。”

  “……”程迦又無聲地點了點頭。

  “我再打一下電話。”程迦又撥了那個號碼,可這次,對方手機沒有信號了。

  程迦問:“你們這兒有租車的地方嗎?”

  “有的,前邊右拐。”

  “嗯,再見。”程迦揮了下手,轉身走了。她走了幾步,又折返,說,“等我把照片洗出來了,寄給你。還有前邊那家屋子裏的阿嬤。”

  “好啊,謝謝啦。”

  麥朵哼著歌兒,整理著貨架,外麵傳來一道愉快的喊聲:“小麥朵!”

  她回頭看,是十六他們。

  “十六哥,”麥朵歡喜地跑過去,“彭野哥,石頭哥……你們好久沒來啦。”

  十六逗她,“想我們啦?”

  “想嘞。”麥朵笑得眼睛像彎彎的月牙。

  “我們也想你咧……”十六說著,扭頭斜了尼瑪一眼,“有人格外想。”

  尼瑪跟受驚的貓一樣,渾身的毛都豎起來了。他狠狠瞪了十六一眼,好在麥朵沒聽到後邊半句。石頭把清單遞給麥朵,後者走進店裏挑貨物去了,小到牙刷牙膏餅幹辣椒醬,大到水盆扳手電飯鍋,什麽都有。

  “你們要返回保護站了?”

  “是啊。”

  “哎呀。”麥朵直起身子,腦袋哐當撞上掛在空中的平底鍋,“剛才有個女的要去你們那邊,她租車去了,或許你們還能遇上。”

  十六想起什麽,問彭野:“不會是上邊要我們協助的那個女攝影師吧?不過……應該不會,她怎麽會從羌塘這裏繞?”

  彭野問麥朵:“她長什麽樣?”

  “可漂亮哩,比石頭哥還高,臉白白的跟山頂的雪一樣。啊,她還抽煙。”

  彭野一時說不出話來。

  眾人都心照不宣地想起那個“計生用品販子”,她箱子裏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相機和鏡頭。

  石頭立馬問麥朵:“她穿什麽衣服?”

  “黑色衝鋒衣。她好像沒地方去,站在這兒和我講了一會兒話。”

  “講些什麽,脾氣怎樣?”

  “不怎麽說話,人蠻好的。”

  石頭鬆了口氣,說:“哦,那就不是我們遇到的那個。”

  “你們遇到什麽人了?”

  “別提了,夜叉。”石頭不死心地強調一句,“女夜叉。”

  彭野純粹為了糾正他的措辭,“不是女,是母夜叉。”

  麥朵幫石頭清點著貨品,無意間抬頭,“尼瑪,你躲在後邊幹什麽?”

  剛才麥朵忙碌時,尼瑪的目光一直追著她看,現在卻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哦,我在發短信。”他看上去隨意又滿不在乎。

  彭野問:“發給女朋友?”

  尼瑪瞬間破功,“啊?!”

  麥朵問:“尼瑪,你有女朋友了?”

  尼瑪急了,“沒,七哥他逗我玩呢。我沒有女朋友啊,我哪裏去找女朋友呀。”

  十六也摻一腳,“麥朵你不知道,喜歡桑央(尼瑪)的女孩都追到保護站去了。”

  尼瑪踹他,“你別亂說,根本沒有。”

  麥朵咯咯地笑,“怎麽會沒有呢?尼瑪,你這麽好,肯定好多姑娘喜歡你的。”

  她一開口,尼瑪便紅著耳朵不吭聲了。

  其餘人見狀,不逗他了。很快,眾人和麥朵道了別,整裝出發。

  小賣部前的停駐不過十幾分鍾,上次來還是三個月前。尼瑪立在人群的最外沿,遠遠看著麥朵,漸漸眼睛紅了。大家往前走,他也跟著走,走幾步忽然折返,跑到櫃台前塞給麥朵一個小紙包,一句話也不說就跑開了。

  麥朵打開一看,是曬幹的紅景天,還有一支塑料發卡。

  尼瑪一口氣跑到兄弟們中央,吸著氣,紅了眼睛。

  彭野沒說話,揉揉他的頭,把他拉到身邊,箍著他的肩膀往前走。

  十六上前揉揉他的頭,石頭也上前,踮起腳尖,揉揉他的頭。

  程迦沿著一條曲曲折折的小巷,越走越窄,終於找到疑似租車行的地方。

  一個又瘦又小的竹簽男坐在門邊嗑瓜子,門麵很小,牆壁上烏漆抹黑,油膩膩的,店裏堆滿了修車工具。

  這分明是個修車鋪子。

  程迦問:“你這兒租車?”

  竹簽男抬起半邊眼皮道:“租,你打算開去哪兒啊?”

  “可可西裏,南傑保護站。”

  “路可不好走啊。”竹簽男臉上寫著任重道遠四個字,拍拍身上的瓜子灰,站起來,“但你運氣好,我這兒正好有輛車,租車費一千,押金三萬,實惠超值。這車啊,什麽難走的路都不怕,走哪兒平哪兒。”

  程迦淡淡地接話:“是碾土車啊。”

  “我喜歡你的幽默。”竹簽男領她去後院,“我和你講啊,進了無人區,風暴、沙塵、冰雪,什麽天氣都有,沒輛好車,你就等著被困死。我這車絕對是最好的。”

  迎麵一輛破破爛爛的紅色吉普,後窗的玻璃看著是搖不上去了。

  程迦看他一眼,“老板,你剛才一直和我說反話呢。”

  竹簽男:“……”

  “租車費五百,押金五千。”

  “可別亂砍價。你們女人哪,外行!隻看相貌,膚淺。我這車,胎好,底盤高,四輪驅動,排量大……咱們看著有眼緣,我給美女便宜一點兒,一共兩萬,不能少了。”

  程迦說:“這車什麽牌子?不熟啊。”

  “北京牌。你不知道吧,北京吉普,全中國最好的吉普。別的都不敢叫‘北京’這名兒。”竹簽男唾沫橫飛,“你聽聽,什麽人能坐這個?領導人!高官!民族的就是世界的。我不說半點假話。這車性能真好,爬泰山都不費勁。”

  程迦問:“人猿泰山嗎?”

  “……”

  竹簽男狠狠心,“這樣吧,一口價,一萬五,真不能少了。再說那押金都會退給你的。”

  “車壞了就退不成了吧。”

  “……呃,這怎麽會壞呢?不會壞。”

  程迦說:“我沒記錯的話,這是2020係的,我七八年前開過。”

  竹簽男一愣,敢情碰到了內行。

  “嘿嘿,有緣,有緣。橫豎我對這車的質量放心,押金少就少點兒,交過來又退回去的麻煩,一共一萬,你再砍價就是打我臉了。”

  “新車四五萬塊,你這輛看著該報廢了。”程迦圍著車轉一圈,自言自語,“輪胎換過,車燈換過,油門修過……五千五都高了……”

  竹簽男淚流滿麵,“送給你成不?”

  程迦還是選了那輛車,實在是別無選擇。

  況且,她多年前第一次搞野外拍攝,在非洲,開的就是北京吉普同款;現在,這輛車跟她走最後一程,再送去報廢,也算死得其所。

  程迦走出汽修店後,之前隱約不爽的感覺越發明顯——有人在跟蹤她。她路過賣牛骨梳子的地攤,側身挑選梳子,餘光往身後探望,並沒有看到可疑人物。她買了把牛骨梳,走了幾十米,拐進旁邊的小巷。

  巷子左右有幾家茶店。

  程迦迅速閃進一家店,坐在低低的木窗下,拉上帽子。

  很快,穩沉急速的腳步聲傳來。

  程迦透過帽簷,看清了跟蹤她的男人。他跑進來,巷子裏來往的行人裏沒了程迦。他跑幾步,停下望。

  他身材高大,看著鶴立雞群。

  奶茶香,酥油香,蒸汽在巷子裏飄。

  程迦等了幾秒鍾,衝他的背影喚一聲:“哎!”

  等他回了頭,她搖搖手中的筷子,“你找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