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作者:賈平凹      更新:2022-03-25 14:48      字數:4962
  ”牛月清聽了,好久沒有言語,待聽到黃廠長還在那裏嘮嘮叨叨,說這是一場什麽事呀,農藥要它有毒的時候它沒個毒勁,不讓它有毒時它卻真把人毒死了!牛月清就笑了,說:“黃廠長,死了好的,你那麽有錢,什麽都心想事成,就是缺一個洋婆娘嘛!她死是她命裏不配你,這不給你騰了路,你還愁找不到個十八的,二十的?”黃廠長說:“她喝藥前也是這般說的,可離婚就離婚麽,我已答應給她十萬元的,她偏要去死!我知道她是不想死的,是要嚇唬我的,可誰知道這藥竟又有了毒性!她這一死,她的那些娘家兄弟就托人寫了狀子給法院寄,給區政府寄,聽說給市長也寄了,全是告我的‘101’是假農藥,‘102’也是假藥。

  ”牛月清說:“噢噢,你來找莊之蝶是讓他再給你做一篇文章宣傳產品,或者去市上領導那兒為你開脫罪責?”黃廠長說:“是這樣,我現在隻有尋莊先生這一條路了,他不會不救我的。”牛月清說:“那你就在大院門口那兒等你的莊先生吧,我要出門的,這門我還得鎖了的。”黃廠長一臉尷尬說:“這,這……”牛月清叭地把那鏡子在地上摔得粉碎,罵道:“你給我滾出去!你們這些臭男人還有什麽,就是有幾個錢嘛!你老婆讓你逼死了,你不忙著去料理她的後事,哭喪著來讓別人找門子,你還有臉給我說?你還領了誰來,是不是把那個不要臉的野婆娘也領來了?是不是她還在樓下等著你?你把她領來我瞧瞧,害女人的又都是些什麽女人?想沒想過你今日害了這一個,趕明日又有她一個來害了你一個?!你滾出去,滾出去!”黃廠長被她一把推出去,門就哐地關了。

  門關了,牛月清瞧著地板上一片泥鞋蹭下的汙垢,隻覺得惡心,就拿了拖把來拖,拖了一遍又一遍,回坐到床沿上呼哧呼哧喘氣。

  這個下午,莊之蝶依舊沒有回來,牛月清寫下了長長的一封信,曆數了她與莊之蝶結婚十數年的和睦生活。追敘著當初他是怎樣的一副村相,怎樣的窮光蛋;是她嫁了他,她完全把自己犧牲在了他的身上,鼓勵他、體貼他、照料他,使他一步一步奮鬥到今日。今日他是成功的了,名有了,利也有了,當然她是不配做他的夫人了,因為她原本就不漂亮,何況現在老了,更是因為十數年裏全為他在犧牲,已經活得沒有了自己。很長很長的時間了,他們的婚姻已經死亡,兩人同床異夢。與其這樣,我痛苦,你也痛苦,不如結束為好。

  牛月清寫到這裏,就寫了另一段話,說她到底不明白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是她哪兒做得不對?對於他,對於這個家庭,她嘔心瀝血,而你莊之蝶一次一次傷她的心,難道一切都是假的嗎?人活得就這麽樣的假?!但是,牛月清寫下了這一段,她又用筆抹去了,她覺得沒必要再寫這些。於是又寫道,為了保全他的聲譽,為了他今後的幸福,她不願同一般人一樣在最後分手時打打鬧鬧成了仇人,隻希望和平解決,不通過法院,而到街道辦事處辦理離婚手續就行。她說,她現在是要住到雙仁府那邊去,請不要找她,要找就是寫好了協議書一塊去街道辦事處吧。牛月清寫完了信,提了裝滿她的換洗衣物的大皮箱,從文聯大院走出去,她感到了一種少有的解脫。

  一到雙仁府,老娘在院門口的石墩子上坐著,臉上木木呆呆,牛月清叫了一聲:“娘!”老太太沒有理會,還向牛月清看了看,又一動不動地坐著。牛月清就蹲在她跟前,說:“娘,你怎地不理我,你怎麽啦?”老太太突然間驚醒過來,茫然的目光在眼眶裏轉悠,說:“誰?”牛月清說:“我是月清,你認不得我了嗎?”老太太就大張了嘴,抽搐著,哭起來了。牛月清見娘怎麽一下子成了這個樣子,也就哭了。母女倆先是一個心思地哭,而後各有各的恓惶,哭得就更厲害了。好容易把娘攙扶到屋裏,問娘怎麽連人也認不得了。

  老太太說三個晚上她沒有瞌睡了,腦子裏總是嗡嗡地響,可女兒不過來,女婿也不過來,是她把牛月清穿過的衣服紮了個捆兒吊在院中那口枯井裏,牛月清才回來了。她說:“你沒魂了,月清,我把你的魂叫回來了!”牛月清知道老太太的老毛病又犯了,但從來沒有這麽個呆相的。心想母女倆離得最近,女兒的事老娘一定有了什麽感應才這樣的。便忍不住又落了淚,說:“娘,都怪我不好,好多天沒有來照顧你了,使你病成這樣!我再也不離開你了,我就住在雙仁府這邊,一日三頓給你做飯,晚上陪你睡覺,陪你說話啊!娘,你這會想吃些什麽嗎?”老太太說她想吃拌湯。牛月清趕忙去做,揭了鍋蓋,鍋是洗了,但鍋沿沒有洗淨,牛月清就又要傷心。十多年來,她的心十分之九都給了莊之蝶,然後一分才在娘身上,她覺得太對不起老娘,而在世界上最親近的卻隻有老娘啊!

  老太太有了牛月清在身邊,臉上慢慢生動起來,但她總是說這房子該刷刷牆了,牆上爬滿蚰蜒、臭蟲,甚至有蠍子。牛月清給她倒了開水,她說碗裏有一團蟲子;給她端了洗腳水,她又說盆底有更大的一團蟲子。夜裏牛月清不讓娘獨個去睡那棺材床,和她打通鋪兒,老太太又說是睡不著,總是說牛月清三四歲時的樣子多胖的,多乖的,然後就用手不停地扇著牛月清伸過來的腳,說腳上落滿了蒼蠅,叮嚀明日一定要洗洗腳的。牛月清聽了,就和娘睡在了一頭,讓娘摟著,給娘嗚嗚咽咽地哭。

  莊之蝶和孟雲房、周敏滿城裏尋找唐宛兒,幾乎轉遍了所有的大街小巷,毫無結果,三人就來找趙京五。趙京五在家裏喝了幾天悶酒,見了他們,精神提不起來。莊之蝶就說:“柳月是一個心眼兒要嫁給大正的,我是勸說了多次,可有什麽作用?我說柳月呀,甭論京五一表的人材,單那一身的本事,說不定將來成龍變鳳,不愁你享不了福的!可她眼窩淺,反問了我:莊老師你這是給我畫餅吧!你瞧瞧,她就是這般見識,我也沒辦法了,我不是她的父母,也不是她的親戚,就是箍了她的身,能箍了她的心?!既然這樣,那就全隨她去吧。”孟雲房說:“我看是好事不是壞事。當初聽說趙京五和柳月要訂婚,我心裏老大的不高興,但話就說不出口。現在她嫁給跛子,你們瞧著吧,跛子有難還在後頭哩!”周敏說:“孟老師這話怎講?”孟雲房說:“我聽我老婆說了,那一次她和柳月去洗澡,發現柳月是個白虎星。白虎星克男人可是殺人不用刀的,這是書上寫著的。”趙京五說:“你們都不用說了,我也不是為一個女人就要毀了自己的人。

  人各有誌,她不願嫁我,強扭的瓜總是不甜。我隻是恨我自己沒能耐,又是可惜她太看重眼前實利了。今日你們都來了,好心我也全領了,都不要走的,我提幾瓶酒來喝喝。”莊之蝶說:“京五有這個度量,我們也就放心了。要喝酒,改日到我那裏去,咱們放開喝醉一場,隻是今日還有要緊的事,你也得跟我們跑跑。你知道嗎?唐宛兒丟了。”就根根梢梢說了一遍,隻是沒有說是他和唐宛兒去看電影時丟的。周敏禁不住哭腔下來,說:“趙哥,咱這辦的是什麽事嗎?你的一個走了,我的一個丟了!這麽個城市,我們差不多篦梳一般兒篦過一遍,隻是沒個蹤影,我倒害怕她遇著了壞人,要麽被害了,要麽讓拐賣了。”莊之蝶說:“你胡說什麽!唐宛兒在城裏無怨無仇,誰能害她?她那麽精明的人就又能吃人拐賣了?!京五你的門子多,三教九流都認識,咱要想法兒找著她才是。”趙京五說:“這怎麽不早早來給我說?現在黑道兒愛惹這些事的。我認識一個人,若是犯在他們手裏,倒十有八九能尋得出來。”四人當下就走到街上,乘了一輛出租車直往北新街而來。

  到了北新街,穿過一個小巷,到一家掛著一個精致小花圈的店鋪門口,趙京五讓他們在門口等著,就進去和店裏一個正製做紙花的老太太說話。過一會兒出來,說:“牧子不在。”眾人說:“牧子是誰?”趙京五說:“他是紅道黑道兩頭掛的人物,早年學過拳腳,了不得的本事!咱先去街上吃飯吧,吃完飯再來。”四人就又到街上一家飯館,才到的門口,就碰上了阮知非和一個女的坐了一輛車駛過,車停下來對莊之蝶說:“哎呀,才要去找你的,沒想就碰著了,你瞧我這運氣!”孟雲房瞥了一眼那車中的女子,低聲說:“又換了班子了?”阮知非說:“哪裏,這是我的秘書,換什麽班子,現在是懶得離婚!今日你們倒有空逛街?跟我上車吧,我們要去招收三個時裝女模特,現在歌舞廳吃香的是時裝表演,已收了四個,去幫我看看!”莊之蝶說:“我們還有重要的事,你走吧。”孟雲房想托阮知非尋找唐宛兒,莊之蝶使了眼色,孟雲房就不言語了。阮知非說:“你們鬼鬼祟祟的不知又要幹什麽去,那我就不打擾了,改日要看這些模特,就給我打電話吧!”說完鑽進車去,對那女子說了些什麽,一陣浪笑,車開走了。四人就進了飯館。

  飯館裏人很多,趙京五自動去排隊買票,莊之蝶、孟雲房、周敏就揀一張桌子坐下說話。旁邊的那張桌上,有兩個年輕人低了頭嘰嘰咕咕說什麽,便見一個粗壯漢子先在窗外的玻璃前朝裏看了一會兒。莊之蝶先是抬頭一看,玻璃上一個壓扁的肉臉,便覺得不舒服,低了頭對孟雲房說:“閑人!”把身子背了玻璃,故意擋了窗外的人。過一會兒,那漢子卻進來,個頭並不高,卻四四方方的敦實,徑直在油餅鍋邊買了四個油餅,也不包紙,一手兩個捏著,就在那兩個年輕的桌前坐了。兩個年輕人沒有言語,卻要起身欲走,漢子伸過雙臂,雙手仍各捏著油餅,說:“哥兒們,幫個忙,挽挽袖子!”兩個年輕人看了看他,就無聲地一人一個地幫他挽了袖兒,袖子挽上來,兩個袖子裏卻都縫著紅袖章,黃字寫著“治安”二字。兩個年輕人噢地一叫,轉身便走,不想四個油餅眨眼間啪啪各打在他們的左右腮上,漢子低聲吼道:“敢給我走?!”兩個年輕人真的立在那裏不敢走了。

  漢子說:“老實給我說,十二路公共車上的錢包是不是你們偷的?”年輕人說:“你怎麽知道?不是偷的,是撿的。”漢子說:“好,撿的就好!把錢包裝到我右邊的口袋,丟錢人還在派出所哭著哩。”年輕人把錢包裝在漢子的右口袋裏了,還在說:“大哥,我們真是撿的,是在車門口撿的。”漢子說:“還乖,那你們走吧,若要以後再撿,遇著我就不會是今天了,滾吧!把扣子扣端,滾!”兩個年輕人兀自把衣扣扣好了,一拱手,撒腿就跑。漢子笑了笑,從桌上捏了油餅卻吃起來。這一幕直看得莊之蝶、孟雲房、周敏目瞪口呆,孟雲房低聲說:“他會不會把錢包送給丟錢的人?”周敏說:“這種人我知道,惹不起的,別讓他聽到了。”莊之蝶說:“你知道他是幹什麽的?”周敏說:“這類閑人,派出所卻常用的,我當年在潼關城裏就充過這角色。”說話間,趙京五買了飯牌子過來,卻叫道:“牧子?!尋了你半天,你怎麽就在這兒!”漢子腮幫子上鼓著一個大包,舌頭調不過來,隻把手裏的油餅讓趙京五吃。

  趙京五沒有吃,喜得扭頭對莊之蝶說:“咱尋牧子,牧子就坐在你們身邊!牧子,我介紹一下,這位是作家莊之蝶,這位是研究員孟雲房,這位是編輯周敏。”牧子終於咽下一口油餅,問:“是誰?你說誰?!”趙京五說:“是莊之蝶,你知道嗎?”牧子說:“你說咱省長的名字我或許不知道,你說莊之蝶,我說我不知道,旁人就笑話我沒文化了!”油手在桌上蹭蹭,伸過來一一和莊之蝶等握,說:“聽說你寫的書好看,我買了幾本,但我沒讀過,我老婆讀的,她是你的崇拜者!有什麽事尋我?真的是尋我?”趙京五說:“可不是在尋你!你不信,回家問問嬸子!”牧子就油手在懷裏掏了一把錢給了趙京五,說:“就衝莊先生能尋我,也是我活得榮幸,去買一瓶白酒,咱們喝一喝!”莊之蝶忙說:“不必了,這麽豪爽的人,真叫人痛快,改日到我家去喝吧!”趙京五就按了他坐好,把求他幫忙的事敘說了一遍,牧子說:“那好吧,我去打個電話問問。”就出了飯館往電話亭去。

  一會兒回來說:“東片的南片的都問了,他們沒有收留這女人,也沒見過。北一片的回話說此人居住的不在他們的範圍。我不認識西片的那黑老三。我對北片的王煒說了,不屬於他管的範圍也要查,讓他馬上去找黑老三。過會兒就會回給我電話的。”莊之蝶聽了如聽神話,說:“這還有勢力範圍啊?”牧子說:“國有國界,省有省界麽,要是丟了什麽東西沒有查不出來的;可人是活人,查起來就難了。”孟雲房就來了興趣,問:“你剛才抓那兩個小偷,怎麽就能看出是小偷?”牧子說:“我在十二路車站那兒,正好碰著車上下人,最後下來的一個老頭叫嚷錢包丟了,我一留神,就看出那兩個是賊的。職業有職業的味兒,什麽味兒,我知道但我說不出來。”孟雲房說:“對了,這就像咱們寫作人講的感覺。”正說話,牧子身上的BP機叫起來,他一看號碼,說:“來電話了!”就又走出去。四個人心都提起,全都沒話,一等牧子出現在飯館門口,站起來就問:“找著了?”牧子說:“那小子也說沒有。”大家臉色就難看了,坐下胡亂吃了飯,向牧子告辭,搭車回到孟雲房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