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作者:賈平凹      更新:2022-03-25 14:47      字數:2377
  ”莊之蝶說:“謔,你原來還有這般顯赫的家世,半年前市長組織人編寫《西京五千年》,我負責文學藝術那一章,書成後,看到有一節寫了清朝的一個刑部尚書是西京人,知道這段故事,想不到竟是你的祖上,要是大清王朝不倒,你老爺爺壽終正寢,現在見你倒難了!”趙京五笑了:“那西京的四大惡少,就不是現在的這般崽子了!”莊之蝶站起來,隔了竹簾看見對門石階上有紅衣女子一邊搖搖籃的嬰兒一邊讀書,說:“世事滄桑,當年的豪華莊院如今成了這個樣子,而且很快就一切都沒有了!我老家潼關,曆史上是關中第一大關,演動了多少壯烈故事,十年前縣城遷了地方,那舊城淪成廢墟。前不久,我回去看了,坐在那廢城的樓上感歎了半日,回來寫了一篇散文登在市報上,不知你讀到沒有?”趙京五說:“讀過了,所以我才讓你來這裏看看,說不定以後還能寫點什麽。”竹簾外的紅衣女換了個姿勢坐了,臉麵正對了這邊,但沒有抬頭,還在讀書,便顯出睫毛黑長,鼻梁直溜。

  莊之蝶順嘴說句:“這姑娘蠻俊的。”趙京五問:“說誰?”探頭看了,說:“是對門人家的保姆,陝北來的。陝北那鬼地方,什麽都不長,就長女人!”莊之蝶說:“我一直想請個保姆,總沒合適的,勞務市場介紹的不放心。這姑娘怎麽樣?能不能讓她在他們村也給我找一個。”趙京五說:“這姑娘口齒流利,行為大方,若給你家當保姆,保準會應酬客人的。但院子裏人背地說,主人不在,她就給嬰兒吃安眠藥片,孩子一睡就一上午。這話我不信,多是鄰裏的小保姆看著她秀氣,跟的主兒家又富裕,是嫉妒罷了。”莊之蝶說:“那就真胡說了,做姑娘的會有這種人?”兩人重新坐下,趙京五就關了門,開始打開一個木箱,取出他收集到的古玩給莊之蝶看,無非是些古書畫、陶瓷、青銅器、錢幣、碑帖拓片、雕刻件,莊之蝶倒喜歡起那十一方硯台了。

  趙京五最得意的也正是這些硯台,它不僅是端硯、洮硯、徽硯、泥硯,且所產年代古久,每一硯上都刻有使硯人的名姓。他一方方拿起來讓莊之蝶辨石色,觀活眼,用手撫摩來感覺了,又敲了聲在耳邊聽。然後講此硯初主為誰,二主為誰,曆史上任過幾品官銜,所傳世的書畫又如何有名,熱羨得莊之蝶連聲驚道:“你這都是怎麽收集的?”趙京五說:“那幾方是收集得早了,有些是和人交換的,這一方花了三千元買的。”莊之蝶說:“三千元,不便宜喲!”趙京五說:“還不便宜?現在把這方拿出去賣,兩萬元我還不讓的。

  月前去蓮湖區博物館,因市上建了大博物館,各區的文物都要上交,區博物館就把所收藏的一些小件東西未入注冊登記,想處理了為職工搞福利。我去見了這硯,愛得不行,要買,他們說一萬元,還了半天價,畢竟熟人好辦事,三千元就拿走了。”莊之蝶半信半疑,又拿過硯來細細察看,果然分量比一般硯重了幾倍,用牙咬了咬,放在耳邊有金屬的細音,而硯的背麵一行小字,分明寫著“文徵明玩賞”。莊之蝶罵道:“京五,你懂這行,再有這等好事,要忘了我可不行,你的什麽事我也不管了!”趙京五說:“你不急嘛!最近有人給我透風,說是龔靖元的兒子龔小乙手裏有一方好硯,他是吸大煙的,說是單等他爹出國訪問後就出手,等我去看了,如果是真貨,弄了來我一定先滿足你。

  我說過要送你東西的,這兩件怎麽樣?”莊之蝶看時,是兩枚古幣,又翻來覆去了半日,嘿嘿笑道:“京五,你個鬼頭,騙別人倒好,竟來唬我,這孝建四銖珍貴是珍貴,卻是漢五銖錢脫胎換形來的,這枚‘靖康元寶’也是普通宋幣製的!”趙京五尷尬地說聲:“我是試你的眼力的,還真是行家裏手!那我送你一塊真家夥,這可是稀罕物的。”便取了一個紅絲絨小包,打開了,是兩枚銅鏡。趙京五比較著,要揀出一枚給了莊之蝶。莊之蝶認得一枚是雙鶴銜綬鴛鴦銘帶紋銅鏡,一枚是千秋天馬銜枝鸞鳳銘帶紋銅鏡,心下喜之不盡,一伸手全拿了過來,說:“這活該是一對鏡兒,要送就送個雙數。你收集的硯台多,趕明兒我也送你一塊,你湊你的百硯好了!”心下自喜。趙京五卻一時為難了,說:“我送了你,但你得向汪希眠給我求一幅畫的。”莊之蝶說:“那還不容易嗎?改日我領你去他家,要什麽畫什麽,他還得拿酒肉招待的!”當下拿了鏡到窗前觀看。

  這時節有人敲門,趙京五問:“誰?”並未回答,忙示眼色,莊之蝶立即將鏡揣入懷中,趙京五自個也關了木箱上鎖放好,上邊堆一些破舊書報,問:“誰呀?”回答:“是我。”趙京五拉開門就叫道:“是黃廠長?!你怎麽現在才來,莊老師已經在這裏等你了半天,一塊去吃飯的,我們的肚子早都餓得咕咕響了!”莊之蝶看時,此人又粗又矮,一臉黑黃胖肉,卻穿一件雪白襯衣,係著領帶,手裏拎了一個大包。站起遂與之握手。黃廠長握了手久不放下,說:“莊先生的大名如雷貫耳,今天總算見到了!我來時說去見莊先生呀,我那老婆還笑我說夢話。這手我就不洗了,回去和她握握,叫她也榮耀榮耀!”莊之蝶說:“噢,那我這手成了毛主席的手了?!”三人都嗬嗬大笑。黃廠長說:“莊先生真會說笑話,真是人越大越平易!”莊之蝶說:“我算什麽大!弄文學的隻不過浪個虛名,你才是財大氣粗!”黃廠長還在握著莊之蝶的手,握得汗漬漬的,說:“莊先生,話可不能這樣說,我看過你的一些報道,咱都是鄉下窮苦人出身,過去錢把我害苦了,現在錢是多了,但錢多頂得住你的大名?我可能比你年長,說一句不客氣的話,以後有什麽手頭緊張,你給哥哥說一聲,有我的就有你的。

  咱那藥廠生意正好,101農藥市麵上很緊俏,你幾時能賞臉兒去看看,我們隨時恭候哩!”趙京五說:“事情我對莊老師說了,咱也不必繞圈子,都是忙人,莊老師從來不寫這類文章的,這回破了大例。你安排個時間,哪日去廠裏先看看,然後是五千元你交給我,見報是沒問題的。話可說清,隻能是五千字!”黃廠長這才鬆開了手,給莊之蝶鞠了一躬,不迭聲地說:“多謝了,多謝了!”莊之蝶說:“那幾時去呢?”黃廠長說:“今兒下午怎樣?”莊之蝶說:“那不行的。大後天下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