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作者:東山高臥      更新:2022-03-05 18:01      字數:3908
  “……以上。”

  太宰治的演講可謂是精妙一流,隻是江戶川亂步一直在底下打瞌睡,他前一天晚上思考太宰治思考到睡不著覺。

  不是說思考什麽無法解決的棘手問題,而是單單思考太宰治這個人而已。

  戰爭已經到了末期,敗局已定——這種時候森鷗外去常暗島做什麽,他沒有太多情報分析不出來,可他的幼馴染太宰治肯定是知道的。

  [所以說這個家夥麻煩透了。]江戶川亂步暗自抱怨道。

  在明知道常暗島不是什麽好地方的時候,卻始終像找死一樣跟著森鷗外一起過去,即便這裏麵有森鷗外的要求,但太宰治本人似乎對此毫無意見。

  想到這裏,他便抬頭向演講台上看去,而太宰治似乎一直沒將注意力從他身上挪開,很輕微卻也很真誠地翹了一下唇角。

  ……

  “今天的天氣真是差極了,老是去買炭的那家店一定大虧了一筆,如果你要采買炭火——當我沒說,太宰,你以前訓練到一半的體術現在必須撿起來了,啊,這是為了你好,如果不想……”

  “打住,亂步大人。”結束演講後,太宰治及時衝著亂步比了個結束手勢,結束對方不知所雲的跳躍陳述,笑眯眯地:“倒是你,真打算去做警察嗎?”

  江戶川亂步的父親是優秀的警察,按照這個國家的慣例,亂步未來也會戴上警徽,成為這個國家的執法部門中的一員。

  這些年下來,哪怕是他依然對亂步沒太多好感,可就當他在養一隻貓,現在也養得很有經驗了。

  亂步性格使然,依舊沒有什麽朋友,這些年願意和他來往的仍然隻有自己一個,每天早上他都要讓司機先將車開到亂步家門口接到他,否則亂步就會獨自一人在電車上迷路,更別提那些因為亂步不通人情世故惹出的麻煩了。

  亂步:“司機怎麽還沒來?”

  太宰治回過神:“田中先生的母親生了病,森先生還沒找到代替的人……怎麽了?”

  亂步興致勃勃地睜大那雙幽綠色的眼眸:“所以啊,所以電車怎麽坐,太宰,我們今天要坐電車回家嗎?”

  太宰治頓了頓。

  他不由地交疊起雙手,兩邊食指輕輕摩擦著,這是他一貫的思考方式,是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跟著森鷗外養成的壞習慣,但說實話,對於安排一個人的未來——他倒是也能粗暴了事地安排出一條有跡可循的軌道,但放在亂步身上,他卻無端陷入了遲疑。

  [如果我把亂步獨自一人留在這裏。]

  [亂步是個真正的天才,隻是他的父母將他保護得太好,直到現在都不知道自己有過人的才能,甚至單純地以為所有人都和自己一樣。]

  亂步還什麽都不明白,太宰治這些年偶爾也冒出來過若是他將亂步的父母精心為他設下的保護膜戳破會發生什麽的念頭,但出於某些理由,他始終沒有這樣做。

  [我還是更願意看著他在這個世界四處碰壁——]太宰治轉而敷衍起自己來。

  江戶川亂步極度不爽地摁住太宰治的臉頰:“你再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亂步大人就要生氣了!”

  太宰治輕巧地扯下他的手,一如既往地:“嗨嗨,遵命,亂步大人。”

  “常暗島很危險。”江戶川亂步突兀地:“森鷗外想你過去一定沒安好心,啊啊!好討厭,為什麽你一定要和他呆在一起?”

  他說著說著就忍不住厭惡地皺起眉:“萬一你死在常暗島怎麽辦?”

  太宰治倒是心情很好,但他顯然清楚如果他對著亂步說“那也不錯”會迎來什麽後果,就依然掛著無懈可擊的微笑:“理論上森先生還是我的監護人,這種少爺日子我還沒過夠。”

  江戶川亂步暗想:這倒是真的。

  “亂步。”太宰治放任亂步在他一旁嫌煩似的作了半天,忽然正色道:“我要你回故鄉那裏去,鄉下沒什麽不好,至少比城市裏規矩少一些,你的父親也快要退休了,我希望你們能一起回去。”

  他原本還想說點什麽,例如解釋一下自己的理由,可這種坦然對太宰治來說已經是極限了。

  他隻能貌似無意地微笑道:“就當作我們之間的約定怎麽樣?”

  ……

  太宰治回到公館,周圍幾乎沒有落腳之處,深田管家恨不得將太宰治平日裏的吃穿用度全部打包裝去常暗島,盡管太宰治口上說著他還沒過夠少爺生活,但在這些真切關係到他日後的準備麵前,他反而毫無興致。

  深田管家見到他:“小少爺,您還是不要去常暗島,那地方我曾經去過一次,一年到頭連太陽都沒幾天。”

  太宰治飛快地點了下頭,幾步掠過地上的包裹,踩在樓梯上回了下頭:“森先生?”

  沒人回應。

  太宰治等了幾秒,又提高聲音:“林太郎?”

  深田管家已經不再糾正太宰治的稱呼問題,可他還是忍不住會衝著自己看著長大的小少爺歎口氣,絮絮叨叨:“您要是不想去,隻要說一聲就行,常暗島真的不是——”

  那可是戰爭,老管家想起戰爭,就覺得喉頭梗塞,說不出話。

  一個穿著黑色西裝的男人從樓梯上走了下來,金發碧眼,長發係成一束,戴著白色手套,全身裹得嚴嚴實實,不露出一點皮膚,太宰治笑眯眯地衝著他揮了揮手:“愛麗絲,森先生呢?”

  “太宰君。”金發男人頓了頓,無奈地微笑道:“修治,有什麽事?”

  太宰治幾步走到他身邊,像沒骨頭一樣掛在他身上,姿態懶散:“你不是也聽見了,深田說我不該去常暗島。”

  從大穀康平那次事件之後,森鷗外就給太宰治多配備了幾個守衛,但太宰治向來是個安分不下來的壞家夥,得寸進尺,日益囂張,到最後,他不耐煩地扯住森鷗外。

  “我想要愛麗絲。”

  森鷗外:“……”

  太宰治睜著兩隻能讓世界上最鐵石心腸的人心軟的漂亮眼睛:“森先生,把愛麗絲給我吧。”

  森鷗外自然拿他沒有辦法。

  愛麗絲是森鷗外的人型異能力,性格外貌都可以自由設定,不清楚底細的人,根本不能發現愛麗絲的本質,他看著實在太真實了,太宰治一開始覺得這東西挺令人毛骨悚然,純粹是個披著人皮的小怪物。

  直到有一天,他發現愛麗絲是森鷗外的一麵鏡子。

  作為異能力造物,森鷗外的喜好會毫無保留地反應在愛麗絲身上,如果將愛麗絲身上的一切設定都剝除,最後剩下的,就是森鷗外本人。

  太宰治的態度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愛麗絲身上掛著個拖油瓶,他熟練地伸手一托,又調整了個不至於硌著太宰治的姿勢——太宰治自從入夏之後就越來越懶,一步路都不想走。

  他抱著太宰治,語調很是平靜:“如果你不想去,那就留在這裏。”

  話雖如此,金發碧眼的男人,臉上的神情卻有些微妙,很是矛盾,冷淡之色一閃而過,繼而又恢複平時的模樣,那點細微的神情變化幾乎無法被察覺。

  太宰治的目光始終停留在愛麗絲臉上,見狀,他拖長聲音:“——這樣?那我就不去了。”

  愛麗絲沒作聲,攬緊的手臂卻稍微收了收。

  太宰治似笑非笑地盯著他看了一會,一把揪住他的領口:“你好大的膽子,我上次給你設定的人格是什麽?”

  愛麗絲:“……”

  愛麗絲的嗓音低沉而又無奈:“不能對你有任何隱瞞。”

  太宰治靠在他胸口,像一隻懶洋洋的隨時都會曬著太陽睡著的貓,陽光從透明玻璃穿透進來,在他毛茸茸的蓬鬆卷發上鍍了一個亮色的圈。

  好想揉一揉,手感一定很好,愛麗絲莫名產生這種想法,下一秒又哂然一笑。

  隨著年齡增長,太宰治那張原本就極其精致的臉,也漸漸的長開。

  他現在看著不是櫥窗裏擺放的人偶了,卻成了比人偶昂貴無數倍的珍寶,鼻梁挺秀,睫毛纖長,那雙鳶色眼睛時常含著笑意,此刻他衝著愛麗絲伸手比劃了一下,手指挨著對方的脖頸虛虛擦過。

  “沒有下次。”他不講理地威脅著,唇角勾了勾:“不然我就重新設定你。”

  愛麗絲瞥了他一眼,心想你要是現在碰到我,就得從樓梯上一骨碌摔到底,摔得你一瘸一拐,但被人間失格碰觸的感覺的確不好,那種感覺類似於死亡,毫不誇張地說,人間失格能真真切切地殺死他。

  但至今為止,他隻貨真價實地碰到過太宰治一次——還是他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

  愛麗絲移開目光,掩住眼裏的笑意:“遵命。”

  他擰開太宰治房間的門把手,把他放在歐式的軟床上。

  這間臥室全是他迫於作過頭的太宰治一點一點布置出來的,那張床軟得幾乎可以陷進去,一戳就是一個小坑,躺在上麵,就像躺在雲裏,體驗感自然糟糕透頂,暈乎乎的。

  當時年齡尚幼的太宰治剛看完一篇童話故事,就指使著他按照豌豆公主的規格待遇,堆了一層又一層羽絨被,又強迫他變成金發幼女在上麵躺了一整晚。

  至於太宰治本人。

  ——他從不在這間臥室休息。

  亮堂堂的日光下,對方本來就白的皮膚更是細膩如冰涼的瓷,看著又柔軟又嬌氣,生長期的小孩骨頭雖然堅硬了一點,總體還是軟的,太宰治又很瘦,又有挑食的毛病,不管怎麽養,抱著都輕盈極了,仿佛沒有重量。

  想到這裏,愛麗絲眼中的笑意淡了一些。

  正值盛夏,外麵的喧囂蟬鳴卻被隔絕在這棟公館之外,太宰治的睡眠一向很淺,每年夏天,深田管家都要去花園搜尋個遍,確保沒有一隻夏蟬打擾他。

  不管他對太宰治一同去常暗島抱有什麽態度,常暗島到底是什麽樣,他比深田管家清楚太多,而太宰治這些年又過的是什麽奢侈的生活,被嬌慣得有多無法無天,他自然也一清二楚。

  太宰治過得極好,無論外麵因為戰爭已經凋敝成了什麽模樣,哪怕是戰火燒到海港,物資極度緊缺的時候,他依然可以拿那些飄洋過海極其昂貴的西洋玩意扔著玩,森鷗外對他更是毫無底線,哪怕是議事時緊鎖著的會客廳,他也可以肆無忌憚地推門闖入,再爬到森鷗外膝蓋上,聽著他們講那些極其重要、極其機密的事情。

  他真的要把這孩子帶到那種地方去?

  愛麗絲垂下眼睛,往瓷杯裏倒滿牛奶,又拿過去,心想一會他再去看看深田管家給太宰治裝的行李是否有什麽疏漏,身後卻傳來對方漫不經心的聲音。

  “愛麗絲。”

  太宰治雙手捧著瓷杯,蜷起一邊膝蓋,眼睛笑眯成一條縫,肩膀沒忍住抖動了兩下,又趁著愛麗絲俯身替他換鞋的時候,毫不客氣地踩上對方的腿麵。

  “——所以,你到底想和我說什麽?”

  男人挺括幹淨的黑色西褲頓時多了一小塊灰,髒兮兮的,仿佛被貓踩過的髒爪印。

  愛麗絲握住太宰治的腳踝向上提。

  太宰治驀地收斂起笑容,居高臨下地望進另一雙碧綠的眼眸,他好整以暇地望著一瞬間眼裏掠過驚愕之意的金發男人,卻像是在對著另一個人,輕飄飄地開口。

  “你對我隱瞞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