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活得特別透徹。

  獲取這種透徹的代價，源於生活所帶來的痛苦。

  在跟我講述這些故事的時候，他的臉上總會流露出一些笑意，風輕雲淡的樣子，就像兒時影視劇裏的大俠，甭管麵對何種困境，都無法影響到他的心境。

  掃地僧，還是平凡人，這一刻讓人無法區分，也不願去區分。

  聊天途中，我問了大叔的收入來源是靠拾荒嗎？

  大叔給我回的是，“有手有腳，也有一把子力氣，不至於去拾荒......每到一座城市，我最先去的地方都是勞動市場，做點兒體力活，隨賺隨花。”

  “那您住哪兒？”

  “天橋，公園，廢棄的火車，等待拆遷的廢舊房，這些地方我都住過。”

  “冬天怎麽辦？”

  “裹上兩層棉衣，往24小時營業的自助銀行一躺，遮風，遮雪。”

  “有沒有想過某天定居在某一處地方？”

  這話是沐青問的，麵對她的問題，大叔遲疑了片刻，還是眼神澄澈的笑道：“還是算了，沒錢是其一，最主要的一點是，我現在孤家寡人一個，定居在某一處，沒人陪著，真有些接受不了。

  不如就這麽走著，等到某天察覺到身體變化，或者我支撐不住了，就找家醫院，捐贈遺體或者器官，為社會最後盡上一份力。”

  沒人在麵對生死的時候，會保持淡然，但眼下，大叔給我的感官卻是他很淡然，仿佛他一早就準備好了身後事，完全可以做到坦然赴死。

  這是怎樣一種勇氣？

  我不由對他有些敬佩，不是因為他的經曆，不是因為他的生活態度，而是他這種可以平靜麵對死亡的心態。

  “叔叔，您對現在的年輕人，有什麽建議或者意見嗎？”

  大叔一怔，“您覺著問我這樣的失敗者這種問題合適嗎？”

  “您這經曆，可不像個失敗者。”

  “.......嗬，這麽多年裏，你是第一個跟我說這話的人，意見不敢提，建議倒是有一些。

  即使我做生意失敗了，我也要說，甭管多大歲數，賺錢永遠都不晚，經濟基礎，足夠決定太多事情。

  但是，請各位務必記住，絕對不要把錢放在第一位，我們這一生何其長又何其短，珍惜陪在自己身邊的人，才是當下最重要的事情。

  無論是父母親人，還是手足朋友，當然，最主要的還是愛人......我們不知道明天或者意外哪個先來，可我們自己可以控製，對待愛人愛的程度。

  就這些吧。”

  大叔笑得坦誠，沒有太多道理，也沒啥說教，可這字字句句，又能走進聽者的心裏。

  我輕輕籲出一口氣，對大叔問了最後一個問題，“您對自己還有什麽期許嗎？”

  “我已經這個年紀了，人生的可能性，對我來說，微乎其微。學著妥協，學著接受，然後與這些坦然相處，是我十年前做的事情。

  現在我隻是想盡可能多的路過一些地方，就當替我妻子走過她沒走過的路。

  對了，雖然我對自己沒什麽期許了，但我還在等一個奇跡，希望某天我的兒子可以跟我取得聯係。”

  說著，大叔自行往沐青的鏡頭前湊了湊，“童童，過倆月就是你三十歲的生日了，如果你能看見這段視頻，記得聯係爸爸啊，爸爸的號碼一直都沒換。”

  聽到這些，我的鼻子難免發酸，而拿著手機拍攝的沐青，也已流了兩行清淚。

  至於說這話的大叔，全程都平靜似水的他，此刻聲音有些顫抖，難掩激動。

  即便他經曆過再多的事情，可在麵對這種事情的時候，依舊會滿懷希望，也許，這個希望，在他心裏一直都沒滅絕。

  甚至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這件事兒，才是支撐他挺到現在的根本原因！

  這一刻，我做了一個決定，那就是無論這條視頻怎樣剪輯，最後一條一定要毫無保留的留下來，然後我要將它們發到網上。

  就算甲方不同意，公司策劃不同意，我也要把它作為我的東西，發在各個平台上。

  僅僅是為了幫助這樣一個父親。

  僅此而已。

  跟大叔告別的時候，我從兜裏拿出來五百塊現金，想要給他，試圖借此改善一下他的生活。

  可他卻拒絕了我的好意，他說，他永遠都不會接受旁人的施舍，就算自己明知道這是對方的好意也不例外。

  生活給他痛苦，他用熱愛回報生活。

  這個時候，我跟沐青正坐在大叔斜對麵的咖啡館裏，在我們剛坐下的時候，大叔就起身離開了這兒，讓我準備給他買點點心的願望都破滅了。

  “秦洛，我想我大概知道你做這種賬號的目的所在了。”

  “可能您想多了吧，說老實話，在做之前，我都不知道自己的根本目的是啥。”

  “現在總該找到了。”

  我點了點頭，跟著又搖了搖頭，“我不確定自己有沒有找到，但我還是想試試，不管出於什麽目的。”

  沐青嘴角翹起一抹弧度，輕聲說道：“回頭您這視頻剪好了之後，給我也發一份吧，我讓工作室的人看看。然後我會用我們公司的平台，給發到網上。”

  見我麵露不解，沐青解釋道：“您別誤會，就算到了現在，站在甲方的角度，我都不太同意您這策劃方向。

  之所以這條視頻可以，還是因為那個大叔......他對待生活的這種態度，還有他的訴求，都太值得我們幫幫他了。”

  “你知道的，很可能沒有任何作用，畢竟大叔的兒子在國外遭遇的是搶劫......”

  “萬一呢，萬一有奇跡呢？”

  “謝謝。”

  “這話可不用您跟我說，這種事兒，我想甭管是誰碰上了，都會樂意幫上一幫，不為別的，隻求自個兒心安。”

  “嘿，那我得跟您道個歉啦。”

  “嗯？為什麽？”

  “一開始認識您那會兒，我還以為你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丁點都不知道人間疾苦的千金小姐，現在看來，您這千金小姐，至少是知道人間疾苦的。對不起了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