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漂在水麵黑乎乎的人形木炭就是楊大傻子？”

  陸文隆驚奇的看著水麵。

  天亮之後，眾人終於在河岸邊發現了擱淺的楊再興遺體。

  瞿彪和耿驢兒聽陸文隆對楊再興的遺體如此不敬，卻也是相當詫異了。雖然他倆都知道楊再興和陸文隆平時關係特別好，平時互相都用傻子、憨大戲稱，但現在的情況是所有人都為楊再興的死而心情沉重，陸文隆卻還跟平常一樣沒心沒肺，那可就有點令人討厭了。

  兩人用極不高興的眼光瞟著陸文隆。

  “是的，那就是楊製使。”

  耿驢兒痛惜的低聲回道。

  “那是我親手參與製作的綢甲，罩帽、籠袖、手套、長袍、外褲、鞋套一應俱全！楊製使是我們的最強戰力、全靠他來護佑我們，我們自然用最全麵的防護來縫製了這具綢甲；裏外幾十層、總共用了四五十斤重的綢緞，端的是不差於鐵甲了，隻有他那麽大的塊頭才能穿的住。”

  “我們用弓箭試了的，普通弓箭肯定射不穿。但昨晚夏國人射出的是數千支火箭綢緞就怕火燒！”

  不懂人情世故的陸文隆，聽著這些話語，他表麵上一點兒也看不出悲傷，而他內心裏——也是一點也不悲傷。

  因為，他的潛意識是拒絕接受楊再興已死的事實的。

  十八歲的他的心智大部分時間都在八歲左右徘徊，最好的好朋友‘死’了這件事太突然，讓他無法理解。

  陸文隆看著射在遺體上被火燒後殘留的長短不一的箭杆，密密麻麻的、真的像刺蝟，可見當時的慘烈情景。

  他看著、看著，突然沒頭沒腦的說話了：“那，楊大傻子這樣漂在水裏，是不是就起不來了啊？”

  他說著，回頭看向瞿彪和耿驢兒，兩人都眼神閃爍不與他對視。

  陸文隆又問：“是不是啊？他這樣漂了一晚上就是活不了吧？”

  瞿彪和耿驢兒轉身，背對著他。

  陸文隆又用詢問的眼神看向其他歸義軍將士，大家都惋惜沉痛的轉過頭去

  陸文隆這才頓悟了似的，聲音顫抖的喃喃自語：“楊大傻子，竟然，真的、死了？”

  “原來，他真的死了啊！”

  “啊嗬嗬嗚嗚楊大傻子啊、你真的死了嗚嗬嗬，你別死好不好汝舍至友而去，吾甚是孤單矣”

  他都哭成那樣了，還忘不了拽文呢！

  ——

  “程少卿，我回來了。”

  玉蘿姍深深的注視著程洲，滿臉寫滿了期待。

  程洲平靜的看著她，看著這個書生男裝打扮的瘦小女子，看著這個自作主張、把自己嚇的夠嗆的罪魁禍首，他也不知道該如何評價她了。

  畢竟隻看結果的話，玉蘿姍是有功的，而且是‘大功’。

  作為事實上的領導核心，無論如何程洲得給個結論：“你做得很好啊！累了吧，要不要先回營帳休息？”

  他就這簡單的兩句話，不鹹不淡的，玉蘿姍從他的臉上也沒有看到特別驚喜的樣子，玉蘿姍聽著是很不滿意的：這和她的期望可是有差距的，這讚揚也太敷衍了吧！

  “回程少卿，屬下不累。”

  玉蘿姍的滿腔熱情被程洲平淡的態度打擊，回應的語氣馬上就冷冰冰的了。她本來就是個心高氣傲的性子，當時就想：既然你不領情，那就算是我犯賤吧；好！咱們就公事公辦。

  她就刻意的以屬下自稱，拉開距離。

  “屬下知道程少卿諸事繁忙，所以想在此盡快稟報所負軍情；之後，我會立刻回營帳不再來打擾”

  程洲聽的苦笑：工作中摻進感情糾紛是個大麻煩啊，古今中外都沒有例外！

  他調整態度，擺出一副耐心傾聽的樣子：“玉蘿姍，你的功勞是有目共睹的，大家都很欽佩！我剛才確實是擔心你太累、想讓你休息，既然你想現在就匯報，那你坐下喝口茶再慢慢講好不好？”

  玉蘿姍見程洲一臉真誠的樣子，撇了撇嘴：“我不渴。”

  語氣卻軟化了很多：“我前麵我和折彥璋將軍收攏輕騎營的事，想必她已經講過了。我自作主張帶領眾人到曉殤河的上遊山隘築堤，然後讓折將軍先跑去通知你鳴金收兵，我估量時間就決堤放水。之後，我帶領剩下的八千輕騎在靈州城附近遊走尋找戰機。”

  “我把大部隊安排在夏國人不太注意的後門方向，派少許斥候靠近查探。不料斥候竟然回報——靈州城的後門大開、吊橋落地，而從前門方向傳來驚天動地的喊殺聲。”

  玉蘿姍講到這裏也笑了：“這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機會！”

  “事不宜遲、我也沒有懷疑其中有詐，帶著八千人馬就疾衝靈州城後門。當後門僅剩的少數夏國鄉兵反應過來時，已經來不及升橋關門了。我們一衝進靈州城就大喊‘城破、城破’，遠遠的看見前門城牆右側我軍已攻上城頭”

  “從頭到尾的一切都是由我發起、是我假傳軍令帶走輕騎營，此間過往，無論有何罪責都由我玉蘿姍一力承當！”

  說完，玉蘿姍對程洲叉手一禮。

  ——

  程洲聽明白了。

  這個野心勃勃的女子，膽子真夠大、運氣真夠好；照她身上那股勁頭，將來還不知道會做出多大一番事業呢！

  隻是，玉蘿姍的行事風格還是過於‘行險’，萬一哪天運氣不站在她那邊，結局可能就是大禍臨頭啊。

  “嗯，好好好！”

  程洲聽玉蘿姍把前因後果全講明白了，趕忙誇讚。

  這回可得誇的足斤兩，免得打擊大家主動建功的積極性。

  “玉蘿姍忠勇果敢，以出眾智慧臨機決斷，上致光複華夏故地、下亦成就個人功業！觀其所為雖有逾越之處，但戰陣之前豈能自縛手腳？汝勇擔重責，可稱眾人表率！”

  程洲把玉蘿姍好一頓誇，這還不算完呢：“我倡議，全軍將士都要向好兄弟玉蘿姍學習！”

  嘿嘿，我就不信這樣你還不滿意！

  “我我，我沒有、我沒有你說的那麽好，我隻是隻是作了我當時認為應該做的事，都是眾兄弟一起作出的功勞。”

  玉蘿姍果然被程洲誇讚的不好意思了，臉紅紅的謙讓了起來。

  折彥璋也適時找她搭話：“玉蘿姍，先前程少卿是因為楊再興為國捐軀的事傷心，情緒低落了些，你不要見外才好！”

  玉蘿姍一聽，更是自責了：“楊製使身故了？唉！我程少卿，我先前態度魯莽，還望恕罪！”

  又提起這件傷心事，程洲黯然的搖搖頭：“無妨。”

  ——

  這時，一騎飛奔而來。

  馬背上的正是陸文隆，他含糊不清的大喊：“程少卿、程少卿，楊大傻子的屍體”

  程洲雖然聽不清確切的意思，但既然事關楊再興，他難免激動起來：“慢點慢點，屍體怎麽了？找到屍體了？”

  陸文隆終於衝進營門，下馬來到眾人麵前，他雙手胡亂揮舞著：“是是，找到楊大傻子的屍體了；可是，那屍體隻有外麵的殼！”

  眾人這下可都聽糊塗了：屍體隻有外麵的殼、這是什麽意思？每個人死的時候不都是隻剩一具軀殼麽，陸文隆這種奇怪的說法，難道他是親眼見到楊再興‘元神出竅’、蛻殼升仙了不成？

  “陸指揮，你急匆匆跑來就為了說這個？”

  折彥璋搖頭苦笑。

  陸文隆急的滿頭大汗，手腳忙亂的想幫忙比劃出意思來：“額，嗯；並非其屍、實乃甲殼！”

  “給我說人話。”

  程洲可算是被他這臭毛病氣著了。

  陸文隆想了想，找了找感覺：“回程少卿，瞿彪和耿驢兒在河邊發現了楊再興的遺體，打撈上來感覺份量很輕。翻過身來檢驗，發現隻是給楊再興縫製的綢甲外殼而已；甲殼從胸腹開裂，裏麵並沒有楊再興的屍體。”

  “程少卿，我們回來了！”

  這時，瞿彪和耿驢兒帶著搜救隊也回營了。

  他們背回了那副綢甲。

  程洲和眾人圍觀著，隻見黑糊糊的人形甲殼外確實有很多射中的箭杆。他蹲下用手掰開甲殼上的胸腹部裂縫，看到綢甲的層次真的是很厚，僅看燒剩下的就有十幾層之多。摸摸內壁，感覺隻有少數箭頭射透了，露出一點尖刃而已。

  程洲站起身，麵露喜色，激動的說道：“他會不會沒死？啊？”

  “哈哈哈哈！”

  狗拳宗師代裕鴻大笑著走來，身邊似乎還跟著一個著裝奇怪的長袍番僧。

  代裕鴻對程洲叉手一禮：“程少卿，張軍侯命我先回營來點驗記功簿，我卻在營帳裏發現這個憨大！”

  他把那‘番僧’模樣的大個子往前一推：“今日倒是新鮮了，你還怕醜？快去和大夥打個招呼，都快擔心死你了！”

  程洲使勁吞了一下口水，瞪圓了眼睛，滿懷期待的看著這個似乎是全身罩著一張被單的‘番僧’。

  全場鴉雀無聲。

  那‘番僧’緊緊拽著被單（他從頭到腳罩住的竟然真的隻是一張大被單，並不是什麽僧袍），甕聲甕氣的說道：“程少卿、眾位兄弟見諒，俺老楊被大火燎光了眉毛和胡子，著實不堪入目。俺從河裏爬上來之後，實在覺得疲累，就爬進民夫的板車被拖回了營。”

  “莫怪莫怪！俺老楊並非有意隱瞞什麽，還是老代回來碰到我驚叫道‘你不是死了麽？’我這才知道我的死訊的呢。呃嗚！看看，餓的俺直吐酸水；不多說了，俺這就到夥房找吃食去也！”

  於是程洲和眾人就目瞪口呆的看著楊再興火急火燎的奔夥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