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與浪
作者:二獅      更新:2022-02-26 03:29      字數:5364
  俞宇說,他要“好好想一想”。

  這一想,就想到了月底。天氣終於涼了下來,一整個國慶都淅淅瀝瀝。小長假七天,各科老師傾情發放“國慶大禮包”,因為節後回來就是高中第一次月考。

  這次月考非常重要。畢竟,與學前大摸底比較,高中第一次月考排名可以判斷一個學生是否成功適應了高中生活。

  以至於長假最後一天下午,多功能教室的“月考臨時抱佛腳大會”格外熱鬧。每個班布置的英語、語文作業或有不同,但數理化的卷子都是教學組一起出的。二中學生基礎都不錯,幾個人湊一塊兒對答案,大概率能整出一份標準答案。

  俞宇到的時候,發現蘇燎也在,還有泳隊不少熟人。對答案的,抓緊最後一秒找人答疑的,還有王小胖這種來抄作業的。

  “宇哥,宇哥,有沒有物理A卷?”王鵬蓬大呼小叫地跑了過來,“渢哥她們班竟然是B卷,你們班呢?”

  俞宇猶豫片刻,掏出自己的卷子,好心提醒:“我可能錯的很多。”

  蘇燎湊過來特親熱地一勾俞宇肩膀:“自信點,把可能去掉。”

  俞宇:“……”

  “非也非也,我就是圖你錯的多!”王鵬蓬搖搖食指,“燎神的卷子我敢抄麽?一張標準答案交上去,老師一眼就知道我就是抄的。”他扒著俞宇的卷子就開始奮筆疾書:“宇哥最好了謝謝宇哥。”

  俞宇:“……不客氣。”

  蘇燎拿腳尖踢了踢王鵬蓬屁股:“抄作業不好小胖。”

  隨後,他手肘用了點力,又把俞宇往自己這邊帶去,在人耳邊小聲咬牙切齒:“幹嘛不回我消息?這麽多天,你想好了沒有?真以為閻正會一直等你?”

  俞宇不動聲色地甩開他的手:“別煩我,明天考試。”

  他今天來,就是想問一道數學壓軸題。上課時,數學老師特意圈過,強調了好幾遍,說吃透這道綜合題,就能一口氣解決好幾個考點。可他怎麽做都做不出正確答案。

  俞宇不想被蘇燎纏著問閻正的事,決定還是去問毛凱傑。平時他不怎麽和七班的同學說話,也就不知道怎麽開口,反倒是和泳隊的同學更熟一點。

  毛凱傑吧,好歹是初中奧數競賽保送來的二中,問他應該也差不多?

  俞宇拿著糾錯本走了過去。

  毛凱傑數學成績的確不錯,奈何講題邏輯有點跳。俞宇聽著聽著還以為自己在玩什麽馬裏奧吃金幣,跳了幾步之後就一頭栽下懸崖。

  毛凱傑見人沒聽懂,急了。他一著急,就開始瘋狂道歉。

  俞宇頭都大了:“不不不,是我對不起。”

  毛凱傑換著法子耐心地講了三遍,可憐俞宇大腦一團漿糊。對方白皙的臉上泛起一陣紅暈,可憐巴巴地看向俞宇:“對不起,你懂了嗎?”

  俞宇:“……”對不起,沒有。

  他看毛凱傑那模樣,要是自己說還沒聽懂,怕不是能哭出來。他喉結上下一滾,十分糾結地點了點頭。

  毛凱傑這才鬆了一口氣,又語重心長地和他說:“俞宇,你不是體育特長生嗎?其實我覺得,壓軸題不會就不會了,不值得你花那麽多時間。從性價比的角度上來看,你應該把重點放在基礎分上。”

  俞宇道了聲謝,有些懊惱地回到座位上,盯著那大題生氣。他知道毛凱傑是好意,可胸口堵著的情緒就好像這解題思路,怎麽捋都捋不順。

  “特長生”這三個字簡直是他逆鱗,聽幾次炸幾次。

  蘇燎在後麵叫了他一聲,俞宇聽到了,但並不想搭理。

  不一會兒,他隻覺得左側肩胛骨縫裏一陣酸脹刺痛,痛得他差點沒喊出來。俞宇頓時炸了,猛地一轉身,把手肘重重打在對方桌麵上。隻見蘇燎拿著那根Hello Kitty的筆,那兩個貓耳朵特別尖。

  蘇燎單手拖著腮幫子,表情還挺無辜:“喂,你真聽懂了嗎?”

  俞宇:“……”

  “我勸你以後有問題別去找毛毛。”蘇燎笑得賤兮兮的,“我和他一塊兒上數學競賽呢,本來我會做的題,和他討論完,全不會了。洗腦一樣,特別可怕。”

  俞宇扭頭往毛凱傑方向看了一眼,生怕被人聽見,壓低聲音罵道:“你就不能說點人話?”

  蘇燎白了他一眼,起身越過桌子,從俞宇桌上撈來他的糾錯本。蘇燎拿起筆,三兩下在題幹裏勾出重點,給俞宇講了起來。與毛凱傑不同,蘇燎每一步都很詳細,從來不跳步驟。隻要跟著他的解題思路,一切都變得十分清晰。

  俞宇:“……”

  這回是真聽明白了。

  俞宇扯過自己的糾錯本,嘟噥了一句“謝謝”。他眼珠子一轉,又挺納悶地看向蘇燎:“你今天來幹嘛?”

  蘇燎一轉手裏的Hello Kitty筆,原地開了個屏:“學神下凡,普度眾生。”

  俞宇沉默地又轉了回去。要不是看在蘇燎剛把題給他講明白的份上,他直接一本書糊他臉上。

  “真的,我和你說,”蘇燎在他身後笑嘻嘻地說道,“自己能把題做對不一定是懂了,能給人把題講明白才是真懂。而且,別的同學有疑問的地方,很可能是重點,或者容易混淆的概念。我複習的時候就喜歡給人答疑。”

  俞宇:“……行。”學神的境界,他不懂。

  不一會兒,他肩胛又被貓耳朵戳了一下。

  蘇燎趴在桌上,半張臉藏在手肘裏,可憐巴巴地對他眨眼:“你就沒有別的問題了嗎?不能吧?”

  俞宇:“……”這人怎麽這麽煩啊。

  *

  月考後,高一第一次家長會。

  許清瀾拎著一袋橘子回到家,笑靨如花地招呼兒子來吃:“魚魚啊,這次期中考名次……葉老師說遠超她的預期。她說看了你的卷子,主要扣分點,還是之前基礎不好,時間還很多,以後能趕上。”

  許清瀾把各科老師的點評都傳達完了,又開始興奮地講其他家長,哪個同學爸爸是省院醫生啦,哪個同學媽媽是律師,特別有氣質,那一發言就知道談吐不凡。

  俞宇一邊聽,一邊慢悠悠地吃著橘子。

  許清瀾慈愛地看著他:“好吃嗎?”

  俞宇違心地點點頭:“好吃。”

  但他又補了一句:“但以後別買了,我不太愛吃橘子。”

  這青橘其實不怎麽好吃,不酸不甜,特別寡淡。

  “啊,這樣。”許清瀾笑了笑,“那天去超市,看到你拿了個橘子又放回去,以為你想吃呢。”

  俞宇心口驀得一跳,像是被人發現了什麽小秘密。

  當時,他在超市碰巧看到了上回蘇燎給自己的那種橘子,拿起來看了看。本來想買點,他看了看價格,又放了回去。一念及此,他又想起了蘇燎。俞宇掰了點橘子遞給他媽,漫不經心地問道:“你後麵那個呢?來的是叔叔還是阿姨?”

  許清瀾一愣:“什麽後麵?”

  “座位,不是說家長會按學生位置坐的嗎?”

  “哦,對的。”俞媽媽歪頭想了半天,才答道,“你後座空著哎,沒人。”

  俞宇有些詫異——蘇燎爸媽沒來?

  大概父母工作都很忙吧。不過,兒子進學校就是全班第一,月考依然穩坐全班第一,也沒啥好叮囑的。

  許清瀾眼角笑出兩捋細紋:“你和後座同學關係很好?”

  “就那樣吧。”俞宇白眼一翻,又補了一句,“一塊兒遊泳的。”

  提到遊泳,許清瀾又板起了臉:“你們遊泳隊的張教練,媽媽今天也見了。”她頗為責怪地看了兒子一眼:“聽說她特意給你聯係了個省隊教練,怎麽偏偏那天,你英語聽寫不及格還被葉老師扣下了?”

  俞宇:“……”

  張豔明還不知道珍珠灣閻正和自己的事。隊裏除了蘇燎,也沒人知道。俞宇不想提,是因為他自己還沒想好。

  “張老師說,省隊教練誇你天賦很好,主要是對你能不能好好配合訓練有所顧忌。這怪誰呢?以前練得好好的就放棄了,這次還遲到!”許清瀾歎了一口氣,“魚魚,這個教練,咱們還有機會聯係嗎?”

  許清瀾眼珠子一轉,又問:“實在不行——小時候不是還有一個什麽劉教練找過你?找了好幾次那個?媽還有他的聯係方式呢,要不咱們去給人包個紅包?”

  俞宇還記得,小時候那個劉教練摸他頭,忽悠他去省隊當專業運動員,自己脾氣不好還咬了人家一口。這麽多年後,再低三下四去求人家,這麵子往哪兒擱?他心中騰起一股無名火,拉下臉:“你可拉倒吧!”

  許清瀾皺眉,拿食指敲了敲桌麵:“不進省隊,那些大賽你都沒資格參加。媽是想,今年你哪個項目,最好能評一個‘健將’級。這樣高水平運動員單招就穩了。”

  俞宇埋頭吃橘子,不搭腔。

  “俞宇,我告訴你,你別以為自己一級就夠用了,遊泳的一級不值錢,我看二級都已經爛大街了。”許清瀾苦口婆心地勸,“你高二前得評個‘健將’吧?這沒專業的老師指導,你成績上的去嗎?這獎的含金量越高,以後去的大學也越好。媽這一輩子,就是吃了學曆的虧。現在這麽好的機會擺在眼前,你怎麽就這麽不懂事呢?”

  俞宇把剩下的幾瓣橘子囫圇塞進嘴裏,起身就往房裏走,語氣不耐:“知道了。”

  許清瀾在他背後急急喊道,“你知道什麽了你知道了——哎這孩子——媽還沒說完呢你給我回來坐下!”

  俞宇“嘭”的一聲甩上門。

  他沒開燈,雙手一搓臉,仰麵躺在木板床上,瞪著髒兮兮的天花板發呆。他看起來總是很淡定,但天知道他心裏有多迷茫,多焦慮。

  其實,俞宇也說不清自己到底在猶豫什麽。

  甚至有時候,他覺得自己隻是在和一個死人置氣罷了。

  他爸教他遊泳,手把手地教他如何用手臂切開海浪。

  他爸教他堅持,勇敢,男子漢要不怕困難。

  他爸教他要一次次挑戰自己的極限——

  可他自己卻沒再回來。

  騙子。

  體育競技這種事,離頂端越近,進步越難。很多時候,別看差距隻有一秒兩秒,但幾分秒都可能是某個運動員終其一生也邁不過去的坎。站在領獎台上的人終究是少數,而大部分籍籍無名的運動員,大概率也付出了同樣多的汗水與精力。

  一項競技運動而已。

  值得嗎?

  會後悔嗎?

  那天蘇燎說,堅持下去……說不定就會在某個瞬間,看到更廣闊的風景。

  他也會有機會看到嗎?更廣闊的、從來沒有見過的風景。

  俞宇眼前再次浮現珍珠灘終點線那座計時浮橋。在剛入水時,他滿眼都是運動員舞動著的胳膊,或是打起的白色水花。然後,他視野裏就隻剩下幾個人。直到最後,在他超過程哲凡的那一個瞬間,他的視野陡然寬闊——明亮的陽光,湛藍的海水,起伏的波浪——在那一個瞬間,好像整個世界都是他的。

  俞宇起身,從書架上拿下一個相框。

  他從花溪過來,也沒帶什麽東西,唯獨這個刻著浪花的木頭相框。

  相框裏,是他與母親的兩人合影,但把相框拆開,照片底下還躺著一張舊明信片。這明信片其實是一張相片,海底拍的。陽光透過海麵,在那片深藍中變成長短不一的光柱。丁達爾效應打在一個很瘦小的孩子身上,他帶著潛水眼鏡,僵硬地飄在海中,而他的腳下,有一條巨大的虎鯨仰起頭,溫柔又好奇地注視著人類男孩。

  那是他九歲時第一次拿下省青賽冠軍,爸爸出海帶他去拍的。也是他第一次遇到大虎鯨。

  明信片背麵,還有父親的一句話,墨跡暈染開了,紙麵也有些泛黃——

  “遊下去,會遇到光。”

  俞宇吸了吸鼻子,又把明信片裝了回去。

  他躺在床上,又點開了蘇燎微信。

  有那麽一瞬間,他想問問他,“你爸媽怎麽沒來家長會”。話已經輸入進了對話框,俞宇又把它刪掉了。他從聊天記錄裏翻出了閻正的聯係方式。

  已經晚上十點多了,俞宇不好意思打電話,便給閻正發了一條短信——

  閻老師好,我是俞宇。

  你覺得我還能再回收一下嗎?

  *

  閻正和俞宇約了那周周日下午,寧海市少體校遊泳館,說帶他體驗一下跟訓的節奏,再順便做個體側。

  可周日上午一大早,六點半,蘇燎一個電話把他給叫醒了:“喂?上午有空嗎?閻頭兒改主意了,叫你上午就過來,八點開始。”

  俞宇一聽,炸了,差點沒從床上蹦起來:“那怎麽現在才和我說?不是說好今天下午去嗎?”

  “我咋知道,他改主意了。叫你上午就過來。掛了,記得吃早飯啊。”

  俞宇家離少體校不近,沒有直達公交,要地鐵換公交。他對寧港市也不太熟,公交又不小心坐反了方向,這麽一折騰,又耽誤了點時間。

  “五分鍾。”閻正抱著手臂,低頭看了一眼表,臉色很難看,“你這個同學是怎麽回事?遲到是特長?不守紀律是愛好?一二不過三,再遲到一次,就不要讓我看到你的臉了。”

  俞宇連忙小雞啄米似的點頭。

  他不動聲色地瞄了一圈四周,不遠處,一排小孩兒趴在池邊。泳池與水麵有個高度差,小孩一個個腿在岸上,身體半懸空,跟著口哨聲在練“反向飛鳥”。更遠的地方,有一遝厚厚的墊子,紅藍相間,一群小朋友在拉韌帶,鬼哭狼嚎。

  這熟悉的畫麵,俞宇看得心有戚戚。

  閻正給他手腕上戴了一條運動手表,又在他耳朵後夾了一個心率監控器,隨後指了一條泳道:“你上午在這裏。”

  池子裏很熱鬧,閻正指的泳道裏,已經有六個男生在熱身了,俞宇見到了蘇燎,其他的都不認識,但能看出來大家年齡都差不多大。水裏幾個同學對訓練流程非常熟悉,一個個之間保持穩定距離,不需要教練施號發令。

  閻正也不多說什麽,一腳把他踹了下去:“跟著遊。先200m熱身速度,800m混,500m全速夾板,500m全速打水。”

  俞宇心裏一直有些忐忑,鐵了心想在體側時表現得好一點。遊完一套2000m熱身,大家的任務有了區別。比如蘇燎和其他幾個男生,開始中短距離專項練習,而他和另外幾個男生,各自遊了兩組1500m自由泳。俞宇挺詫異的,因為全程沒人管他。11點上午訓練就結束了,大家一起做了拉伸,11:30去體校食堂吃飯。

  體校食堂全是自助餐,味道很不怎麽樣,但勝在含油量少,蛋白品類豐富,營養均衡。

  俞宇和蘇燎還有上午同泳道的小運動員們擠在了一桌。有人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之前怎麽沒見過你?閻正新找來的?”

  俞宇點了點頭。

  “遊長距離的?”

  俞宇又點了點頭。

  幾個男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嘻嘻哈哈,不嫌事大。

  俞宇有些茫然:“……怎麽了?”

  大家四周打量了一圈,確定閻正還在很遠的地方打飯,這才你一言我一嘴地叭叭開了。有男生捏著嗓子,學動畫片裏的妖怪說話:“師尊,您上回抓回來的徒弟已經吃完了,骨頭都不剩,我又去找了新的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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