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與浪
作者:二獅      更新:2022-02-26 03:29      字數:4401
  俞宇衝了個戰鬥澡,衝到遊泳館門前,又停下了腳步。這個點了,體育館幾乎沒有人,他聽到閻正與張豔明就在遊泳館外的大廳裏聊天。

  俞宇透過門縫往外瞄了一眼,遊泳館門口白色的小圓桌上,擺著兩個一次性紙杯,兩人有說有笑。他的手已經放門把手上了,卻遲遲沒有推出去。

  閻正抿了口茶,語氣挺感慨:“……每年我都要去少體校、各大少兒遊泳俱樂部選人。有天賦的小孩子見多了。那些孩子來來去去,每一年,每一屆都能走掉一半。對於一個專業運動員來說,技術、天賦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堅持,十年如一日的堅持,以及一顆勇於拚搏的心。”

  說著他又搖了搖頭:“俞宇這孩子,我覺得他身上缺少那種——怎麽說呢,非贏不可的欲望。”

  張豔明笑了笑,說孩子其實挺要強,你沒見他天天和蘇燎比賽呢,比遊泳,比俯臥撐,聽說中午誰先跑到食堂吃飯,都要比一比。

  閻正聞言也笑了:“男孩子之間打打鬧鬧罷了,我說的不是這個。我說的是那種——我遲早會是世界冠軍的願望。這對於一個專業運動員來說,至關重要。”

  “你呀,”張豔明笑得很憨厚,“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冠軍卻永遠隻有一個。就算放省隊裏,又有多少人最後能拿到全國冠軍、世界冠軍?站上領獎台的終究是少數。對我來說,如果能通過運動,幫更多學生收獲一個更好的未來,我這個教練就值了。”

  俞宇腦子裏有點亂。其實,他心裏隱約知道,閻正說的是對的。可是一時半會兒,他又捋不清。

  他為什麽就一定要當冠軍呢?像他爸那樣嗎?

  “喲,你還在啊?”一個爽朗的聲音打亂了俞宇思緒。隻見宋浩挎著包,從後麵走了過來。他一把推開門,兩個教練同時扭過頭。俞宇隻好跟著宋浩,麻木地走了出去。

  俞宇一張嘴,打好的腹稿到唇邊卻隻剩下一句局促的“老師再見”。

  宋浩很禮貌地對兩位老師躬了躬身:“老師辛苦了。”

  俞宇茫然地走過體育館長廊。宋浩似乎還在他耳邊說著什麽,俞宇敷衍地點著頭,又好像什麽都沒聽到。

  *

  蘇燎帶著一副防藍光的護目眼鏡,坐在電腦前,在搜索引擎裏輸入“靜態閉氣”四個字。

  學神的興趣,類似黑洞。很快,蘇燎身前的筆記本上就整整齊齊記滿了內容,從呼吸的神經學原理,到解剖學原理,再到腹式呼吸與自由潛閉氣訓練。

  當人停止呼吸後,血液中二氧化碳濃度堆積,刺激呼吸肌收縮。在自由潛這種運動中,人可以通過訓練身體對血液二氧化碳濃度的耐受力來延長閉氣時長。一般人經過訓練,可以在水下閉氣四五分鍾,但是,俞宇竟然能閉到八分鍾?

  蘇燎拿鋼筆尾巴尖抵住下巴,思考了起來。

  搜索引擎在捕捉“自由潛”、“閉氣”幾個關鍵字後,開始向人瘋狂推送相關內容。其中,一則新聞吸引了蘇燎目光:《悲劇!鹽省知名自由潛選手挑戰記錄不幸身亡,曾拿過全國靜態閉氣冠軍!》。

  他隨手點開一看,發現這起事故發生在差不多四年前,遇難的自由潛運動員來自花溪,名叫“俞祝華”,曾經拿過不少國內自由潛比賽的冠軍,還在花溪開了當地第一家潛水訓練館。

  蘇燎一愣,心說:花溪人?姓俞?是不是花溪這個地方,姓“俞”的人比較多?

  蘇燎也不知道為什麽,下意識地在搜索框裏又輸入了“俞宇”與“俞祝華”兩個名字。很快,屏幕上跳出一則陳年舊聞《連奪五金!鹽省再出遊泳新星,父親稱其從小在海裏遊泳》。那是一則地方媒體關於俞宇省青賽奪冠的報道,裏麵采訪了他的教練與父親——正是俞祝華!

  蘇燎心底“咯噔”一聲。

  俞祝華去世那年……恰好也是俞宇放棄了專業隊訓練的那年。

  記憶片段在蘇燎腦海裏挨個兒排列——

  “來,父子局,輸的叫人爸爸。”

  “滾。”

  “哎哎——別啊,開個玩笑而已。”

  俞宇:“這種玩笑一點也不好笑。”

  “嘖,小氣。”

  當時閻正問俞宇:“你啟蒙教練叫什麽名字?”

  “……我啟蒙教練是我爸。”

  “你小時候為什麽放棄訓練?”

  “哪來這麽多為什麽?不想遊就不想遊了。”

  “那遊泳對你來說,到底是為了什麽?”

  耳畔“嘩啦”一聲,他把人推了下去。

  自己好像,還真挺混蛋的。

  蘇燎越想越不安,點開手機微信好友列表。

  俞宇改了個名,“小虎鯨”成了“小自閉鯨”。頭像也跟著換了,原本是一隻歪著腦袋探出海麵的小虎鯨,臉上有兩團可愛的粉色小紅暈。這會兒虎鯨隻留了個“Y”形尾巴在海麵上,整條鯨都潛了下去。看起來確實很自閉。

  蘇燎對著對話框,輸入了又刪除。

  總不能說,對不起,我在網上搜到了你爸的消息,這也太情商欠費了。可蘇燎總覺得自己得說點啥,最後發過去一條消息:你靜態閉氣真有八分鍾?

  半晌,“小自閉鯨”同學發來一個問號。

  草莓嘟嘟糯米滋:我不信

  小自閉鯨:。

  蘇燎想了想,又輸入:我要和你比肺活量

  草莓嘟嘟糯米滋:這樣,我們深吸一口氣,一邊吐氣,一邊在對話框裏輸入數字

  草莓嘟嘟糯米滋:你輸入0,我輸入1

  小自閉鯨:???

  草莓嘟嘟糯米滋:數字不一樣,方便計數

  小自閉鯨:現在吃藥還來得及

  草莓嘟嘟糯米滋:別啊,咱聊聊天

  草莓嘟嘟糯米滋:咋自閉了

  草莓嘟嘟糯米滋:是不是你又慫了?昨天最後沒找閻老板?

  一句話踩中某人小尾巴,俞宇怒了:你煩不煩?

  草莓嘟嘟糯米滋:別自閉了

  隨後,蘇燎又發來了一個荷花的表情包,配字是“我打開了”。

  小自閉鯨:你煩不煩

  草莓嘟嘟糯米滋:你回家沒哭吧?

  小自閉鯨:為什麽我的眼裏常含淚水

  小自閉鯨:因為我可能對你有點過敏

  草莓嘟嘟糯米滋:那咱倆多接觸接觸

  草莓嘟嘟糯米滋:沒準你就脫敏了

  草莓嘟嘟糯米滋:別難過

  草莓嘟嘟糯米滋:我給你念一段榴蓮菠蘿蜜心經

  眼看著蘇燎發來一連串“阿利亞哇羅”、“吉帖梭啦”之類的東西,俞宇再次點開微信右上角,果斷把蘇某人拉黑。

  耳根清靜。

  *

  接下來幾天,兩人在學校裏也沒怎麽說話。

  直到周六,王鵬蓬家包了一輛中巴,一大早便將二中泳隊的小同學們拉去了新水市珍珠灘水上公園。這是一年裏最舒服的時候,陽光明亮卻不灼熱,天空蔚藍如洗,秋高氣爽。

  蘇燎將手機連上藍牙,車裏頓時響起“動次打次”的鼓點,一車小孩興奮地嘰嘰喳喳,好像是去秋遊。俞宇獨自坐在最後一排,將額頭抵在車窗上,閉目養神,在心中腹誹為何這個活動還要全員校服。

  蘇燎倒趴在座椅上:“胖胖你怎麽帶了這麽大一個包?”

  王鵬蓬打開拉鏈,裏麵滿滿的全是零食:“嘿嘿,你們負責遊,我就負責在岸上吃。”

  後排的女生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你還真是來秋遊的呀!”

  “王老板,再這麽吃下去,還減什麽肥啊?”

  “就是,咱們大夥兒都還等著你爹請客呢。”徐嶼渢罵道,“你要是打算把這一袋子零食都吃完,下午可得遊個五千米。”

  王鵬蓬連忙擺手:“不行的不行的,五千米我不行的。”

  “楊慧和毛凱傑都決定遊了好吧,小胖,咱們隊全員下水,你就說你是不是咱們隊的吧!”

  王鵬蓬一聲哀嚎:“我哪兒能和你們比啊——”

  “遊嘛遊嘛,又不是上午的競技組,下午挑戰組就大鍋煮餃子,都不分男女,隻要在兩小時內遊完,都有小獎牌的。小獎牌誒!”

  俞宇本來想睡會兒,被前排吵得腦殼疼。他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縫,卻發現蘇燎恰好往自己這邊看來,連忙又閉上了眼睛。

  新水市珍珠灘水上公園是去年才竣工的,占地一百公頃,坐擁各種水上項目國際級賽事配套。競技賽男子組是當天最早的項目。八點半,俞宇與蘇燎準點來來到運動員檢錄處排隊。

  俞宇微微眯起眼睛,有那麽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看錯了人。可再定睛一瞧,不遠處,閻正正帶著六個男生在排隊,其中一人,赫然是程哲凡!

  從同款訓練包上看,這六個男生應該都是省隊訓練的運動員。而閻正帶著一副很像社會大哥的墨鏡,穿著一身夏威夷花T恤配綠色人字拖,審美水平簡直與蘇燎一脈相承。

  閻正遠遠地就認出了他們,使勁向蘇燎一招手,大喊著:“喂!蘇燎,過來!”

  俞宇:“……”

  等等,這群人是怎麽回事?

  這不是非專業賽麽?

  蘇燎走上前去,就被閻正一胳膊扣住肩膀,往外拖走。

  別說閻正退役多年,曾經也是正兒八經參加過奧運會的遊泳運動員,身高一米九幾,人高馬大,扣著蘇燎像抓一隻小狗。

  小同學原地掙紮了起來:“你幹嘛?哎哎哎我要去檢錄了——閻叔!”

  閻正直接放了大招,在他耳邊輕聲威脅:“你再這樣,我告訴你爸了。泳池就算了,公開水域長距離,我不同意。”

  蘇燎:“……”他聽到一聽到“你爸”二字,頓時焉了,任由閻正拉扯去一旁。

  閻正粗魯地拍了拍他胸口:“你這裏還有數沒有?幾天不打,上房揭瓦。”

  俞宇冷眼看著那兩個人,總覺得事出蹊蹺,可很快,就輪到他檢錄了,賽場工作人員遞來筆和紙,俞宇這才回過神來。就是一個檢錄的功夫,俞宇再回頭,蘇燎和閻正已經不見了,他順著人流走進熱身場地。

  男子競技組原本隻有二十五個人報名,加上六個省隊空降,總共有三十一號。

  俞宇拿防水油性筆在自己的大臂上描了大大兩個數字“17”。他時不時地回頭找蘇燎,一筆畫心不在焉地滑了出去。二中其他同學要下午才會下水,這會兒遠遠的都在觀眾席那片。俞宇左顧右盼一圈,目光在空中與程哲凡交匯。

  他還是很納悶。雖說競技組確實有速度門檻,但省隊來這麽多人做什麽?

  奈何身邊一個熟悉的人都沒有,俞宇隻好問程哲凡:“你們怎麽也來了?”

  程哲凡見鬼似的看了他一眼,反問:“不是你先在閻正麵前誇下海口,說在公開水域,省隊沒有一個是你的對手嗎?”

  俞宇:“?”

  有一說一,他什麽時候講過這種話?!

  程哲凡又補了一句:“所以閻老把咱們上下幾屆,長距離成績好的同學都拉過來了,我真服了哥,您可真能吹。”話音未落,他身邊幾個省隊運動員都探出鵝脖子,目光有的好奇,有的探究,有的不屑。還有一個年紀看起來特別小的男孩,熱情地向他揮了揮手:“輸了別哭鼻子喲!”

  俞宇:“……”

  他覺得自己身後,可能有一座由“問號”堆疊而成的大山。

  岸邊,裁判員拿喇叭講起了競賽規則,運動員們開始熱身。俞宇忍不住再次左顧右盼——程哲凡是在“變相”嘲諷他,還是蘇燎知道一些什麽自己不知道的東西?見鬼,比賽都要開始了,蘇燎到底去哪了?他還比賽嗎?

  與此同時,蘇燎被閻正拽上了一艘教練船。

  閻老板與省泳協的人都認識,隨便和主辦方打了個招呼,就弄到單獨一艘船。他把蘇燎一屁股按在座位上,往人腦袋上扣了頂遮陽大草帽:“今天比賽,你就給我老老實實坐好了,剛好咱爺倆兒聊聊天。”

  蘇燎委屈巴巴地瞪著他。

  閻正又往他臉上懟了一副墨鏡,罵道:“臭小子,別用這種眼神看我。”

  有裁判吹了一聲口哨,拿喇叭又喊了幾句,幾艘白色的電動小船開動起來,在海上排開隊形。今天珍珠灘水上公園第一場比賽男子競技組即將開賽,運動員們已經在出發的T字型浮橋上一字排開。

  閻正“嘖”了一聲,問道:“那個小屁孩,幾號來著?”

  蘇燎一眼就看到了俞宇。在這麽多運動員裏,他膚色更深一點,體型也顯得格外單薄。俞宇今天穿了一條黑色的長款泳褲,大腿兩側各有一道白色的流線型花紋,簡簡單單的虎鯨係配色。

  蘇燎眯了眯眼,答道:“17號。”

  閻正又問:“是他讓你來聯係我的?”

  蘇燎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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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謝支持,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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