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tr97.燮家兄妹
作者:山有木兮      更新:2022-02-25 15:27      字數:3545
  燮靈霄一動不動地挺立在赤虯的背上他的眼前是一片不見天日的黑暗,耳邊隻有陰森的簫聲冷水一樣絲絲滲入肌膚,原本從赤虯身上傳來的溫熱的氣息也完全隱去了痕跡。燮靈霄好像不存在於任何地方,可他又確確實實地屹立在那裏。即使看不見,聽不見,連溫度也感受不到,他仍然活著。隻是,孤身一人獨立於一片未知的迷蒙深處,那種恐懼卻要比死亡更讓人難以承受。

  靜初將靈力集中壓製在燮靈霄和畢海生身上,可周圍有些受到波及的士兵就已經開始不安地四處逃竄了,但這一老一少竟沒有一人流露出哪怕一絲一毫的動搖。那些僅僅被奪去視覺或聽覺的士兵尚且知道失去感覺是多麽可怕,那二人在這恐懼之中卻仍然意誌堅定,倒是靜初未能料想到的。

  可是再堅強也難逃一死。

  靜初那顆對萬事萬物時刻懷揣著悲憫的心,在敵人麵前從來不顯現一星半點,尤其在紫流飛親自吩咐要除去的敵人麵前。

  淒涼別處天寒,更哪堪簫聲離索……

  靜初的簫聲是鳳鸞殿內所有的樂音之中最為淒切的,它沒有凜冽淩厲的殺意,卻在點點滴滴的悲涼之中愁斷人腸。死在這簫聲裏,便如同被沒入了冥界最深寂的池沼,沒有一絲知覺,但難受得像要窒息。

  畢海生在失去意識的最後關頭用盡全力擲出了他的關刀,但畢竟已經失去了對外物的感知,他的關刀距靜初足足偏出了一尺。緊接著隨著關刀重重地落地,畢海生的頭也終於垂在了胸前。可他跪在寒風中直立著上身的姿態卻威嚴得令人不敢靠近。

  燮靈霄還沒有什麽動靜,倒是赤虯忍不住先狂躁了起來。健壯的馬蹄在寸草不生的地麵上踏出一團淩亂的腳印,風中招搖的鬃毛根根豎立,與狂亂甩動的馬尾交相呼應。赤虯在蒼涼的樂聲中仰天長嘶,堅挺的脖頸立即與馬背呈九十度陡峭。燮靈霄不知發生了什麽,直覺得身子一歪便已墜馬而下。他的頭撞在一塊兒石頭上流了血,但他一點兒感覺也沒有,伸出手摸摸額頭,既感覺不到血的熱度,也體會不到血液流淌時的粘稠,甚至連疼痛也湮滅了。隻是這傷看在楚風暝眼裏,卻如同剜心。

  楚風暝恰巧是被奪去了聽覺的,於是那鮮紅的血液應在他的瞳孔裏便更加清晰的難以磨滅。

  “靈霄!”楚風暝大叫一聲,然後立即翻身下馬,向燮靈霄的方向跑去。可是此時他的聲音卻無從傳達給燮靈霄,明明近在咫尺,卻如同遠在天涯。

  靜初這才注意到除了燮靈霄和畢海生之外,還有一個人保持著清醒,於是立刻將矛頭轉向了楚風暝。

  “撲通”一聲,楚風暝已經摔倒在地。

  那張一時間不知凋謝了多少風華的容顏在塵埃的拂裹下,如同墜入人間的天使的臉龐。

  “靈霄……”楚風暝有些絕望地喊著燮靈霄的名字,可他根本不知道這時的他已經發不出一絲聲音。他沿著不變的方向爬去,掌心已被石子割出數不清的傷痕,但這肉體上所有的苦痛都不足心上那一束急火的焚燒來的強烈。楚風暝的眼裏早已容不得燮靈霄身上有一絲傷痕了。

  靜初將所有的一切看在眼底,她這一生見過形形色色的人,無一不是大難臨頭各自奔忙的,由是她才會對著滿目消寂悲天憫人。但今天她所目睹的,卻遠遠超出了她所能理解的範圍。好像幾世幾代領略的風情都不及此刻的一瞬飽滿而充實。那看似無意義的掙紮是否真的可以喚來奇跡的出現?靜初從未思考過這個問題,她覺得現在開始思考有些晚了。

  即使從現在開始思考,她也無法探尋到所謂“不離不棄”的真正含義了。

  但她至少可以讓他們死得不那麽痛苦——用她第二元鳳“剝奪”的能力。靜初的簫音不僅可以奪人五感,還可以連同生命氣息也一同擄走,對方在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快要死亡的時候,就已經一命嗚呼,起碼,走得安穩些。

  於是靜初的簫音稍稍停了停,她需要調整一下體內的靈力。但就是這一停,幾乎讓她前功盡棄。

  照理說楚風暝和燮靈霄還有那些一息尚存的鐵寒軍都不可能在一呼吸的時間內恢複元氣。但幾乎是在靜初音滅的同時,一陣果決而充滿力量的鏗鏘琴音乍響,一股強大的靈力如同波濤般翻湧而至。隨後,沒有一絲喘息的間餘,一把足有兩拳寬的利劍呼嘯逼至。靜初驚惶地跳向一邊,隻感到一道勁風疾馳而過,一回首,便憑空多出一個人來。

  “燮靈霄,你未免太不成樣子了。”池淵扛著他那把淬火,劍眉微挑,器宇之中的不屑和自信溢滿整張臉孔。

  燮靈霄剛從惶惑之中清醒過來,腦袋裏嗡嗡作響像有千萬隻蜜蜂在啃食神經。池淵的身影砸他的瞳仁裏彌散成兩道朦朧的光影,如同世紀末的英雄駕臨。與他相比,自己確實落魄過頭了。

  “你是什麽人?”靜初靠著城門厲聲問道。

  “在下池淵。”池淵淡定地應道。輕描淡寫的四個字裏既沒有恭敬也沒有謙和,毫無掩飾的驕傲的霸氣,和淬火身上泛出的冷定而耀眼的灼華如出一轍。

  靜初狹長的眸子微微斂合,沒有再問,而是直接舉起了蕭管。

  “才不會給你時間吹簫!”池淵喝出一口氣,拎起淬火便向靜初衝去。隨後靜深的琴音也跟著一同響起,韻律一出,池淵的身影立即化成一束風雲,連燮靈霄都看不清楚他的劍在揮向何處。

  這時身後又傳來大隊人馬逼近的聲勢,一個洪亮而渾厚的聲音貫穿整條街巷——“太子殿下,快殺進宮去!”

  杜百錚人未至,聲已先行。燮靈霄望著此刻正打得火熱的池淵和他身邊默默支持他的靜深,還有那些逐漸恢複氣力的鐵寒軍和不斷增至的江州援軍,胸腔裏湧起一股難以名狀的暖意,也許,名為感激。

  “走吧,靈霄。”楚風暝牽起燮靈霄的手,掌心的溫度穿透嚴寒灌入燮靈霄的肺腑。燮靈霄低頭瞄了一眼楚風暝動人的臉龐,心頭輕輕顫動了一下,已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也許,這種時候什麽也不必說。

  靈染蜷縮在房間的角落裏,她把臉埋在雙臂的彎曲處,眼前一團漆黑,便好似置身於一片無人之境。她的軟弱,她的悲傷,她的無助,她的憤怒便無人能看到。作為一國公主,她從未遭遇過這種打擊,以前種種包圍在她周身的保護漸漸退去了外殼,一個殘酷而又現實的世界赫然展現在她眼前,猝不及防而又勢不可擋。

  可是,世界在變,她又何嚐不在改變?

  她也不再是那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天真的孩子了。她是王後和王主的女兒,她是第四元鳳和帝王星的女兒,她是燮靈霄的鳳鸞使者。

  靈染知道,她的眼淚再也換不來任何東西,她的願望必須由自己實現。

  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了一陣兵亂的聲音,靈染立即跑到門邊,扶著紙窗觀察起外麵的動向。她看到了最熟悉的金甲黑胄,那象征著王宮最高戰力的燮禦庭軍正在關押靈染的房門外橫掃八麵——他們來救她了!

  很快,門外守衛的雜兵都已倒下,靈染慌忙從門邊退開,緊接著門外的鎖鏈就已應聲而斷。房門打開的瞬間,一個高大偉岸的身影逆著光落在靈染的臉上,靈染怔怔地注視著那刀刻一樣銳利的輪廓,才發現前來救她的人竟是堂堂燮禦庭軍軍長——劉鄴。

  “公主,吾等有罪,讓您受苦了!”劉鄴身高七尺有四,卻沒有任何猶豫,單膝跪地,雙手抱拳,在靈染麵前俯首不起。

  他這一跪,不僅代表了他自己身為燮禦庭軍之首的責任,還代表了全體燮禦庭軍的責任。他跪下了,他身後浩浩蕩蕩的燮禦庭軍便沒有理由不跪。

  燮靈染麵對著上百條彎曲的膝蓋,好像從那裏感受到了難以估量的沉重,那是喚為尊嚴與名譽的重擔,以千斤之勢壓在燮禦庭軍的肩頭,靈染覺得自己有些受寵若驚。

  “劉軍長快請起!靈染謝您還來不及,怎能受您如此大禮!”說罷抬眼望了望院子裏俯首屈膝的一幹軍士,有些無措地勸道:“各位也都快請起吧!”

  但是劉鄴不起,又有誰敢先起呢?

  “劉鄴,染公主讓你起來,你敢不聽?”

  劉鄴一怔,他不是不知道說話人是誰,可他真的很久沒有聽到那個人如此充滿底氣的聲音了。他循聲望去,隻見到燮靈霄負手而來,雖然已經披上一層戰鬥後的狼狽,但神采卻未減。隻憑這一句話,劉鄴登時便站起身來,緊接著上百人的隊伍也跟著齊刷刷地站了起來。

  “哥哥!”燮靈染的眼睛在燮靈霄出現的瞬間亮了起來,好像山間流水過處反射的明麗日光。這對相依為命的兄妹終於相見了,他們有太多太多的話要說,但此刻,一切卻盡在不言之中。

  “染兒,是為兄的錯,讓你受委屈了。”燮靈霄抓過靈染的手,眼中寫滿了自責和內疚。

  “沒事的,染兒沒事的,可是……”燮靈染拚命地搖著頭,像是要把燮靈霄臉上的愁苦全部趕走一般。可是她越是注視著親生兄弟的臉龐,便越是忍不住想起她的父親,她的母親……

  原本還在為哥哥的到來感到開心,但突然間眼淚又流了下來,靈染感覺自己在一瞬間把人生中的大喜大悲都經曆了,惶惶然間隻剩下一副抽離了魂魄的脆弱軀殼,但還必須硬撐著不能倒下。

  明明她已經決定了再也不哭的。

  突然,燮靈染的頭靠上了一個寬大的胸膛,那樣溫暖,那樣挺直,那裏強有力的心跳聲,和她的心跳共同震顫。刹那間凝固了所有情緒,靈染的心就這樣安定下來了。

  失去之後才會明白“擁有”的含義。

  “我都知道的,染兒,咱們現在就去討個公道!”燮靈霄咬著牙根說道。哪怕公道已經被砍碎了,撕裂了,燒斷了,化成粉末被風吹散了,他也要把它一粒一粒,一片一片地收集起來粘好。

  現在已經沒人能阻止燮靈霄和燮靈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