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tr26.鳳凰涅槃
作者:山有木兮      更新:2022-02-25 15:26      字數:3221
  燮靈染坐在銅鏡前唉聲歎氣,那鏡中的身影不知何時已變得如此消瘦,麵容也不知何時籠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悲傷。她已經忘記自己過去是如何自由地歡笑了,曾經內心沒有牽掛,也不必在乎別人的看法。她就是她,除卻公主的身份,她不過隻是一位普通的女子。她也像其他姑娘一樣愛打扮,也會因為見到傾慕之人而臉紅心跳。隻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她已不再隻是那個被人寵著愛著嗬護著的小公主,她還要承擔身為一國王主的女兒所要承擔的責任。前一段時間,她一直擔心父皇哪一日心血來潮便將自己遠嫁異地。而現在,自己成為了鳳鸞使者,倒是不必擔心離開這裏,卻陷入了更深的輪回。

  靈染還記得,兩年前芷軒被任命為將軍,皖隨他一起入宮領旨。那是她第一次見到皖,那個潔白的小小的身影獨自佇立在萬階之下,目光堅定不移地注視著高處的宮殿,靜靜地等待軒的歸來。那純淨的眼神不沾染半點的俗世情懷,幹淨純粹得令人心醉。那時靈染十六歲,皖十八歲,可靈染卻覺得他們兩個不屬於相同的世界。

  靈染每次跟皖搭話希望他能注意到自己,但卻總是得到禮貌得令人心寒的回話,那種刻意製造距離的感覺讓靈染對自己的公主身份深惡痛絕。她如果隻是個尋常女子的話,皖會不會用更親切的語氣跟自己對話呢?然而僅僅是想想都是一種奢望。

  “唉……”又是一聲長籲短歎。

  原本在一旁持著熱氣騰騰的羹藥直吹氣的侍女雲兒聽到自家主子的哀歎,連忙一路小跑奔到梳妝台旁,一邊輕柔地給靈染按摩,一邊問道:“公主這是怎麽了?”

  靈染拍了拍雲兒的手,苦笑一聲,沒有回話。雲兒自是不敢擔待一國的公主,也對這和自己同齡的少女感到不忍,忙又把晾在一旁的補藥端了過來。

  “這是皇太子殿下吩咐禦膳房給您煮的藥,您最近身子虛,應該多補補。”說著便舀起一勺要往靈染嘴中送。刺鼻的苦味撲麵而來,靈染條件反射般皺起了眉頭,但還是順從地將黑色的液體喝了下去。苦澀的味道在口腔中彌漫,好像會順著咽喉一直流淌到心裏,在心底澆注一壇深釀,餘味久久不散。

  “雲兒,你說我是不是很沒用啊?”喝完苦藥,靈染喃喃地說道,比起詢問雲兒她更像是在質問自己。

  雲兒聽了這話嚇得一驚,差點把藥碗摔在地上。她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二話沒說便開始掉眼淚,一看這架勢便知是訓練有素:“公主可不要這麽說,一切都是雲兒不好,不能把您照顧得舒舒服服的……但是公主每天唏噓歎息,雲兒真是看在眼裏急在心裏呀!”

  “我又不是在責怪你,快起來。”靈染說著便俯下身要扶起雲兒。

  “雲兒寧願公主是在責備我,但是萬萬不要再說自己的不是了!公主您是金枝玉葉,是一國之君的女兒,天底下所有的女子加在一塊兒都及不上您一根頭發啊!”雲兒依舊跪伏在地上,謹慎地措辭道。

  “我知道了,你先起來。”靈染著實受不了雲兒天花亂墜的誇讚,然而又不能放著她長跪不起,隻好先口頭允諾。雲兒這才站起身來,她也算是個機靈姑娘,看到靈染的神情稍稍緩和下來便放了心。然而她剛回過身準備收拾掉用過的藥碗,卻聽到一聲沉悶的聲響,轉過頭但見靈染捂著嗓子,半跪在地上,表情痛苦。在她身旁,凳子和梳妝台悉數翻倒在地,裝有脂粉的奩盒倒扣在地上,櫻紅色的粉末鋪散了一地。木梳、發簪、銅鏡等物件淩亂地散落在梳妝台旁,有的甚至滾落在靈染的長裙上。

  “公主,您怎麽了?”雲兒驚慌地跑將過去,一手沿著她的背由上至下地撫摸順氣,一手扶著她的胳膊支撐起她的上身。但靈染已經說不出話來,咽喉處火燒火燎的感覺猶如烙鐵直焊上去,聲音在一瞬間被掐死在喉嚨裏發不出來。她隱約知道這就是母親所說的鳳凰涅槃,傳說浴火便會重生,但這撕心裂肺的熾痛卻比想象中更加激烈。靈染拉過雲兒的手,費力地在她掌心裏寫下“靈霄”二字,還沒來得及做更多的指示便昏倒在雲兒懷裏。雲兒一刻也不敢耽誤,把靈染安放在床上後,立刻奪門而出,向燮靈霄的禦龍殿跑去。

  得知靈染涅槃開始,燮靈霄立刻趕往懷靈殿,卻在踏進房間的瞬間便注意到有人先他一步前來——正是皇後靜姝。燮靈霄因為厭惡靜姝與紫流飛來往過密,於是母子二人之間的關係一直有些嫌隙。但眼下也不是計較那些繁瑣之事的時候,燮靈霄略一蹙眉,還是大步來到妹妹身邊。

  靜姝給靈染蓋好了被子,正小心翼翼地用絲絹給她擦汗。豆大的汗珠一顆一顆滲出皮膚,沿著額頭緩緩淌下,流下道道淺痕。靈染雖閉著雙眼,但眉頭卻緊皺在一起,不時搖搖頭,似要擺脫糾纏不放的陰魂,但徒勞無功。

  燮靈霄眼看著妹妹在受苦卻幫不上忙,更加心急如焚,焦慮地問道:“靈染怎麽樣了?”

  “情況不太好,但隻要撐過這一會兒,等鳳印出現了就會好過些了。”靜姝神色凝重地應道。

  “鳳印?”

  “鳳凰涅槃留下的印記,隻會在涅槃之日和消隕之時出現,有了它靈染才算是真正繼承了鳳鸞一族的血脈。”

  說話間,已有靈光微現,在靈染的頸上一團耀眼的金紋慢慢顯露出來,細看便能認出是鳳凰的輪廓,高聳的彩翎,頎長的鳳足,繁複的尾羽……一隻浴火重生的凰鳥逐漸清晰可辨。然而靈染的掙紮也愈烈,不光是擺首,就連四肢都開始揮動。靈染的手足用力地拍打著床板,發出“咚咚”的聲響,每一聲都結結實實砸在燮靈霄胸口,他能感受到妹妹所承受的巨大創痛,疼在他心裏如刀絞般難受。

  “快,按住她的腿。”靜姝已然抓住了靈染的胳膊,一聲令下,燮靈霄也跟著動起手來,兩個人一個鉗住上身,一個壓住下肢,這才勉強控製住靈染的身體。她緊閉的雙目仍然沒有睜開,似乎還在昏迷,但卻本能地抗擊著涅槃時產生的痛苦。喉嚨深處的反應最為強烈,時而像刀割,時而像火烤,靈染在混沌的意識中隱約覺得自己正站在地府的門口,裏麵傳來的聲聲哀號和熊熊火光令她不寒而栗卻又感同身受。也許就這樣灰飛煙滅會痛快一些,但她連這都做不到。

  雲兒打來一盆清水,接替靜姝不停地幫靈染擦身,僅一會兒絲絹便熱得燙手。靈染的體溫正以常人難以想象的態勢迅速升高,幾乎達到正常體溫的兩倍。但同時她也以驚人的生命力頑強地反抗著,直至金色的刻印又逐漸淡去,前前後後曆經近兩個時辰,連靜姝和燮靈霄都已經有些筋疲力盡了,她的掙紮才算平息下來。

  靜姝輕輕撫摸著靈染憔悴的麵龐,目光裏充盈著道不盡的愛惜。她感到自己的眼眶正被某種濕潤的感覺侵占,還沒來得及擦拭淚水便先一步流淌下來。不管是作為靈染的母親還是鳳鸞殿的元鳳,她能做到的也都僅僅是在一旁默默注視,任由自己的女兒忍受痛苦的折磨,這對她而言又何嚐不是一種煎熬?

  燮靈霄看著自己的母親流下隱忍的淚水,內心深處某個堅如磐石的角落突然軟了一下,就像被植入了一棵小苗,終將逐漸萌發出新芽,進而枝繁葉茂。他猶豫著伸出手,握了握靜姝的肩膀,好像這一握就可以為這個瘦弱的女人注入能量一般。

  靜姝帶著複雜的表情望了一眼靈霄,露出一個感激的微笑。她輕輕撫去眼角的淚滴,柔聲道:“靈染應該沒事了,這孩子很堅強,總算挺過去了。接下來的幾天身體上可能還是會有些反應,但是沒有大礙的,你要好好照顧她。”說著起身離開了。燮靈霄沒有出言挽留,但是他看著母親遠去的背影,心底泛起了一絲久違的酸澀。

  燮靈霄把靈染鬢角處被汗水沾濕的發絲輕輕別到她的耳後,用充滿寵愛的眼神將她深深引入瞳孔。不知過了多久,夜幕已悄然降臨,燮靈霄就那樣一動不動地坐在靈染的床邊守了一下午,但熟睡的人兒還是沒有醒過來。這時有人前來傳信,說是宰相煩請太子殿下到長生殿一敘。

  燮靈霄憤懣地瞪了一眼信使,轉而不舍地幫靈染將被角掖好,臨走時還囑咐雲兒一定好生侍候公主,一切都設想周到了,才一步三回頭地踏出懷靈殿。

  燮靈霄的身影剛剛消失在門口,燮靈染便緩緩睜開了眼睛。她緊咬著蒼白的嘴唇,定定地凝視著方才燮靈霄站過的地方,內心裏翻湧著悲涼的思潮。她之所以裝睡,是因為當她想要開口叫一聲“哥哥”一聲“母後”的時候,竟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來了。她覺得自己被拋到了一個荒無人跡的孤島,就連呼救的能力都失去了。漫天的陰雲和冰冷的海風都向她匯聚而來,她一個人坐在海邊,孤立無援,隻能等待死亡將她蠶食。一種不祥的預感正極其真實地侵略著靈染脆弱的精神領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