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什麽時候下起了毛毛細雨。

  撲麵而來的一陣雨霧，寧晞的鏡框也沾染成了一層霧氣，她輕輕地籲出一聲。

  剛才她們一路走了出來，並沒有目的地，隻是安靜地離開了。不知不覺間走到了象山渠。象山渠由西向東貫穿藝術公社，將西城音樂學院和西城美術學院鏈接起來，兩岸樹影建築物倒映在水麵，像一幅飄逸詩意的水墨圖。

  梁新禾低聲說：“不好意思，我想要先靜一靜。”

  寧晞點點頭，什麽都沒說，剛才的場麵確實非常尷尬，她覺得梁新禾需要一個人的空間，她沒有權利去打擾，也想要回家了。

  打了兩個電話，賀如意都沒有接。

  她打算自行打車回家，打車軟件已經彈出來了，寧晞掀了掀眼睫，看向了在象山渠邊的梁新禾。

  女人沒有在看河水，而是微微仰臉，似乎在看樹，也似乎在看天。

  天陰著，雨霧朦朧了整個天地。

  寧晞微微出神，聯想到第一次在醫院碰到她，也是這種天氣。

  梅雨時節每年都有，隻是同樣的場景身邊都有同樣的人，這就顯得有些特別。

  寧晞摘下眼鏡，擦去水霧，戴上，梁新禾的背影愈發清晰，纖瘦而筆直，微仰著頭，像一株堅韌倔強的植物。

  她眨了下眼，睫毛剪輯出了腦海深處的記憶——那些章妮思和女生，男生，曖昧的畫麵一幀幀跳了出來。

  她的眼睫顫一顫，畫麵瞬間黑暗，卻是章妮思的嗓音響起來——寧晞，你為什麽不能像其他人一樣？我發那麽多句你為什麽不回一句？好啊我聽你說了啊，你倒是說啊，你啞巴啊？你這叫冷暴力你知道嗎? 我和別人約會都是你逼的，你逼的，你逼的……

  她往上托起眼鏡，指尖抹過眼眶，深呼吸一口。

  彼此的人生糾纏許多年，分割開來，難免有餘痛。寧晞覺得自己已經逐漸適應了這種記憶施加的猝不及防的痛楚。

  希望梁新禾也能早點適應吧。

  寧晞再看一看她，低眸，發現自己剛才已經無意識退出了打車軟件，她在“再次打開軟件”和“再次打電話給表姐”之間猶豫了一小會，再次抬眸，剛好梁新禾就轉身了過來。

  “誒？”她見到自己時，神情一訝。

  “……”寧晞莫名產生點局促感，她該不會誤會自己在等她吧? 她該不會要說“你還在等我”之類的話吧？這念頭剛冒出來，她的心跳一頓，如果不是在等她，那自己還在這裏幹嘛？

  不過梁新禾什麽都沒說，她就走近了幾步，望著寧晞微笑了起來。

  剛才確實是非常的憋屈，所有的情緒堵在胸腔裏出不去，像瓶子裏沸騰的火焰滾滾燃灼著她的心，知道周宴出軌是一回事，可麵對麵撞見她和新歡在一起是不同的衝擊感。

  那年輕的女孩子沈妍妍，周宴會不會也跟她說她是一本普通人讀不太懂的書呢？

  對舊人的情話會不會環保重新用在新人身上呢？

  想必自己這本書對於周宴來說已經看膩了，所以她才去探索別的新書。

  眼淚瞬時衝進了眼眶，她的唇角卻揚了起來，她仰起臉來。

  太氣人了，太好笑了，還有也太難堪了！

  幸好，她處理得還行，至少沒讓周宴太過於得意，還好她及時撤走了，也還好寧晞很配合她。

  啊，寧晞。

  她會怎麽想呢？啊！天啊，周宴當時是把寧晞當成自己的女朋友？所以才過來要她們互相認識的？媽呀，這怎麽可能呢？太尷尬了！！！

  太狼狽了，可是也不是被寧晞第一次看見狼狽的時刻，隻是沒想到，居然還能一次比一次狼狽。

  此時，她們麵對麵，眼神相對，誰也沒有移開目光，對方無法言傳的情緒，以及情緒背後的事實全都一點點地流動起來。

  很奇怪，沒有言語，互相也能接收到。

  梁新禾笑意緩緩的覆蓋住了仍然濕潤的眼眶，真的笑起來。

  被動出櫃。

  被前任帶著新歡挑釁這種尷尬的場麵都能被寧晞碰到。

  看來，不當朋友也不行了。

  寧晞神情比較平靜，看著前麵女人微紅的眼，看著她真切的笑意，目光卻逐漸聚深起來，唇角輕輕揚起。

  她和心理醫生說過她很難將自己的情緒和想法準確清晰地表達給旁人聽，越是急切越是不行，也是親近的人就越困難。

  醫生說：有時別急著和別人表達，讓別人理解你，不如先和你自己表達。

  先認清你自己是什麽情緒，先表達給自己聽。

  是了，因為她很能共情梁新禾，她關心她，所以她才猶豫，才沒有選擇提前離開。

  兩人隔著幾步的距離，含笑地望著對方，在這一刻都忘記了越下越大的雨，同樣也沒注意到經過的路人奇怪地瞟她們。

  “哎呀~”梁新禾抬掌擋住頭頂，被雨水滴中了額頭。

  寧晞也摘下花掉的眼鏡，抬起頭看著雨勢。

  “姐姐，你們沒傘是吧？這把給你們。”

  兩個撐傘的女孩子一前一後上前來，有個女孩將自己手裏的傘遞給了梁新禾。

  “哎……謝謝，我轉錢給你吧？”

  “不用不用，在入口處那裏拿的，本來就是給看展的人的，免費的。”

  “那這束花給你們。”梁新禾將手中的花送給她們。

  “謝謝姐姐。”

  送傘的女孩對她甜甜地笑了下，扭身跑到朋友傘下。

  梁新禾走近幾步，將傘遮住了她和寧晞，透明的一把小傘，明顯是把單人傘，根本容納不下她們兩位成年人，除非像那兩年輕女孩一樣緊緊地挨在一起，她們側頭朝這邊揮揮手，嬉笑著離開，一句笑語穿過雨霧送到她們的耳邊：

  “……大姐姐們好奇怪哦，也不說話，就站在那裏淋雨……”

  梁新禾抿了抿唇，拂了下濕潤的發絲，瞥眼寧晞的表情也差不多。

  有點窘，有點好笑，更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輕鬆感。

  她們並排走著，肩膀時不時會輕輕觸碰，很快便走到了就近的一座建築底下，避入屋底下。

  沐浴雨霧中的遠山近水，一朵朵傘花點綴其中，挺美的。

  兩人站了一會。

  梁新禾：“還要再去別的地方看看嗎？”

  寧晞：“不了，我想回家了。”

  梁新禾：“哦，那如意姐……”

  寧晞摸出電話打給賀如意，要和她說一聲自己先走了，再次打不通，她收線之後，梁新禾的手機就響了。

  寧晞見她接起來的表情，就知道是賀如意打給她的。

  “……是，我們還在一塊呢，啊？這? ”

  “嗯嗯，好的我送她回去。”梁新禾在接電話的間隙笑著看了寧晞一眼，“反正也順路。”

  寧晞的那句“我可以自己打車回”梗在了喉嚨，一遲疑，就不好說出口了。

  “如意姐說她兒子和女朋友就鬧矛盾了，結果女孩子一氣之下就跑掉了，好不容易找到了，兩孩子可能彼此心裏有氣，不久又吵了起來……”

  雨天，梁新禾開得慢，和寧晞聊著剛才電話裏的內容。

  “兩孩子吵著吵著哭了起來，如意姐不得不把他們分開，叫了車讓男孩子離開，她自己送女孩回去比較放心點，她說準備和對方父母說清楚情況，要注意一下孩子的情緒。”

  她嗓音輕柔，節奏適中，聽起來也不會讓人覺得厭煩。

  寧晞坐在副駕駛上，輕輕地嗯了一聲。

  梁新禾的車子很幹淨，很新，淡淡的青檸香氛聞著也挺舒服。

  “如意姐真的想得好周到。”梁新禾不由得感慨，“不是每個當媽媽的都能做到如此體貼入微的，而且她對女孩子特別友好，特別愛護。”

  剛才也是，看到自己的求救信號，想也不想就過來替自己解圍了。

  寧晞側過臉去看她，腦中很突兀地彈出一句。

  ——“你知不知道你表姐好討厭啊！！！管手管腳做什麽！你不要和她來往了！”

  她深吸一口氣，偏開頭，心裏破天荒地浮起了幾分煩躁。

  今天為什麽總是想起章妮思，剛才是把梁新禾和她在比較嗎？為什麽會這樣？

  車廂裏靜了一會兒。

  梁新禾能察覺到寧晞一點陰鬱的情緒，即使她不知道為什麽，不過也識趣地沒再說話。

  她們沉默了好長一會兒。

  其實寧晞很快就覺得她的做法不妥，畢竟梁新禾也不是她的表姐，沒必要遷就自己的情緒，隻是她不太懂如何去打破沉默，有兩三次欲言又止。

  梁新禾本來也想找個話題輕鬆下氣氛，可是她並不了解寧晞，避免多說多錯，幹脆不說，專心開車，不知不覺，車子都快到家了，再一眨眼，一遲疑，她們已經到了地下車庫了。

  空間仍然十分安靜，誰也沒有先開口和下車，隨著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這份安靜也已經過了尷尬的程度了。

  梁新禾掃了下時間，摸了摸肚子，“你午飯怎麽解決啊？”

  寧晞默了默，說：“我想就在附近吃。”

  梁新禾想了想：“一起去上次那家麵館？”

  寧晞：“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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